《喧嘩與騷動》中的嗅覺敘事

[摘要]《喧嘩與騷動》中，嗅覺對昆丁來說不僅是一種感官體驗，還深刻影響了他的情感與心理狀態，讀者可從中窺見美國南方的歷史變遷和社會發展。本文分析了《喧嘩與騷動》中嗅覺敘事的欲望書寫、文化建構以及人生美學，從而發現忍冬花的氣味隱秘地再現了昆丁的亂倫欲望，汽油味傳達出了美國南方的歷史變革與南方人的內心沖突與掙扎。通過嗅覺體驗，昆丁暫時得以從現實中逃逸出去，但由于氣味的神秘性與短暫性，昆丁只得以死亡來擺脫自己的欲望。

[關鍵詞]嗅覺" "美國南方" "威廉·福克納

《喧嘩與騷動》是美國作家威廉·?？思{的作品，書名出自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盵1]《喧嘩與騷動》講述了日漸衰敗的美國南方地主康普森家族的悲劇，智力障礙卻純真的班吉、自以為聰明卻一事無成的杰森、郁郁寡歡的昆丁，還有在細微處維持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族的黑人女仆迪爾西，四人從不同的視角敘述了康普生家族的故事。

“也許嗅覺是我最敏銳的感官，它比視覺更敏銳。對我來說，嗅覺就如同耳朵一般，能夠感受到話語之間的細微不同?！?[2] 《喧嘩與騷動》中，班吉和昆丁的嗅覺都極為敏銳。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快感分為三個層次，嗅覺、味覺和觸覺的快感是其中第一個層次，這三個感覺來自肉體，所以是一種“低級的快感”[3]。由于班吉有智力障礙，所以嗅覺極為發達而思維能力較為落后?！爸灰吲d你跟他說什么他就能用鼻子聞出來。他不用聽也不用講?！盵1]嗅覺作為他感知世界的一種方式，使他能敏銳清晰地發現凱蒂的變化。由于康普生家族母親角色的缺失，只有凱蒂“聞起來像樹”[1]時，才能使他感受到關懷和愛護，而凱蒂身上的香水味使他本能地覺察到他將要失去凱蒂。作為一個迷戀過去的思考者，昆丁同樣是通過嗅覺去感知周圍的人和事的，他通過嗅覺感知時間和存在，甚至通過嗅覺感知死亡，并且愈接近死亡，昆丁的嗅覺就愈發敏銳。因此，讀者可以通過昆丁的嗅覺世界去發現人物被掩蓋的本質性格和其精神世界。

一、嗅覺敘事的欲望書寫

身體研究本身是在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反思中成長起來的，“身體在西方思想史中的發展歷程就是一部屈辱卑微的賤斥史、血肉力量的沉默史”[4]?！吧眢w敘事是以‘感知覺’為入口的知識敘事，它有效規避了知識敘事的形而上學?！盵5]然而嗅覺作為人類“感知覺”的一個重要方面，長期處于被忽視的地位。“嗅覺天然具有欲望屬性，能夠直接調動人的情感。亞里士多德認為嗅覺不敏感，而且由嗅覺獲得的快樂如果帶有淫欲，則體現出它的消極性。盧梭指出，嗅覺是欲望的感官；狄德羅認為嗅覺是最縱情聲色的感官；康德也認為，嗅覺是最得不償失并且顯得最多余的感官?！盵3]長時間以來，嗅覺常被低估甚至忽略，通常被視為與理性對立的感官，象征著人類最基本的本能和欲求。事實上，人類能夠通過氣味進行感知和思考。在我們從未開化的荒野走向文明社會的旅程中，是嗅覺引領我們感知世界，通過嗅覺，我們表達對生活的體驗和情感。

忍冬花是一個在美國文學中經常出現的意象。菲利普·弗瑞諾的《野忍冬花》中，忍冬花代表了作者的人生態度；米沃什的詩歌《禮物》中，“蜂鳥停在忍冬花上”，忍冬花象征了靜謐的自然界。昆丁第一次聞到忍冬花的氣味時，便回想起凱蒂小時候與一少年接吻的事，“一陣一陣地襲來，特別是在陰雨的黃昏時節，什么東西里都混雜著忍冬的香味，仿佛未有這香味事情還不夠煩人似的。你干嗎讓他吻你”[1]。忍冬花的香味經常出現在昆丁回憶凱蒂之時，特別是出現在二人有激烈的情感沖突時。當昆丁與凱蒂對峙，問凱蒂是否喜歡達爾頓·艾密司之時，“忍冬的香味波浪似的一陣陣升入空中”[1]。此時，凱蒂已與達爾頓·艾密司發生關系，但昆丁不想面對這樣的現實，他想通過死亡來逃避，但此時他還沒有自殺的能力。此外，陰雨潮濕的環境總能讓他聞到忍冬的香味，“我又聞到了忍冬的香味，濃得仿佛天上在下著忍冬香味的蒙蒙細雨”[1]，忍冬的香味像一股股潮濕的氣浪[1]。對昆丁來說，雨的聲音仿佛是“我的血液和她的血液的搏動聲”[1]，在雨里，昆丁的亂倫欲望達到了頂峰，忍冬的香味便再也揮之不去。

“我身子的重量都由另一只手支著，那只手痙攣抽搐起來，我得使勁呼吸才能把空氣勉強吸進肺里，周圍都是濃得化不開的灰色的忍冬香味。”[1]忍冬花原本是白色和黃色的，然而，昆丁在此時卻說“灰色的忍冬花”[1]，這便說明他清楚地意識到忍冬花的香味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灰色給人壓抑之感，因此他同樣在壓抑著自己對凱蒂的感情。?？思{在諾貝爾頒獎詞里說“人類的內心沖突是真正且唯一值得書寫的對象”。根據卡明哥尼的觀點，忍冬花的氣味令人深感不安：“它的氣味折磨著昆丁，讓他痛苦地意識到凱蒂的存在和作為欲望對象具有不可接近性?！盵6]因此，嗅覺對他來說是釋放被壓抑的情感的一種媒介。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提出感應論，認為不同的感官之間的關系是和諧統一的，感覺的交融可以實現人的一體，觸及世界的本源?！盎疑娜潭ā北銓崿F了不同感官的聯覺，因此，讀者可以通過昆丁的感受體會其內心的掙扎與壓抑。在昆丁接近死亡時，這一氣味“就像波浪似的一陣一陣地涌進來，氣味越來越濃，到后來我簡直透不過氣來，只得起床伸出手摸索著往外，就像小時候學步時那樣”[1]。他對凱蒂的亂倫想法始終籠罩在他的內心深處，揮之不去。 雖然昆丁未實際上與凱蒂發生關系，但在心理層面已將她視為自己的戀人，從而在思想上觸犯了亂倫的禁忌。因此，他咒罵道：“這該死的忍冬香味。”[1]這句話反映他對自身亂倫欲望的否認和抗拒。但由于他始終被困在過去，不可能與凱蒂發生真正的亂倫關系，同時他也不可能與家庭之外的其他異性結合。

雖然小說并未用凱蒂的口吻來講故事，但凱蒂的失貞始終是三人故事的核心情節。昆丁說：“玫瑰，不是像山茱萸和馬利筋那種貞潔的花木。”[1]在此處，昆丁將凱蒂比喻成玫瑰，以此指涉凱蒂的失貞。玫瑰常與愛情和浪漫聯系在一起。在希臘神話中，玫瑰是美麗和愛情的象征。同樣，凱蒂擁有迷人的外表和生命的激情。此外，作者還利用玫瑰的美麗、芬芳、刺和易枯萎等特征，描繪了凱蒂為了維持家族聲譽而被迫嫁給赫伯特時的孤獨和悲傷?！霸陔鼥V的光線中窗簾隨著蘋果花的香氣飄了進來，他的頭在微光中斜斜地靠著?！盵1]蘋果花的香氣使人聯想到伊甸園中夏娃受到誘惑偷食禁果，同時亞當和夏娃既是兄弟姐妹又是配偶，既清白又有罪。它暗示了昆丁對凱蒂的性意識的萌芽，反映了亂倫和性禁忌的主題。此外，從凱蒂的角度來看，蘋果花的氣味也可以指她違背上帝的誡命，品嘗禁果后發出的氣味，代表著一種墮落和罪惡的感覺。凱蒂的失貞對昆丁的打擊是最大的，昆丁無法容忍凱蒂與家庭外的其他男性發生關系。1910年4月凱蒂與赫伯特結婚；1910年6月，昆丁選擇自殺。凱蒂與這樣一個浪蕩子弟的結合直接讓昆丁喪失了生的希望，昆丁仍舊愛著過去純潔的凱蒂，愛著過去的一切。福克納塑造凱蒂形象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獨特的嗅覺敘事手法。寂靜而隱秘的氣味讓昆丁不需要大聲說出對凱蒂的欲望，也不需要打斷意識的流動。

二、嗅覺敘事的文化構建

莫言在《小說的氣味》一書中寫道：“小說中實際上存在著兩種氣味，一種是用寫實的筆法，根據作家的生活經驗，尤其是故鄉的經驗，賦予他描寫的物體以氣味。另一種寫法就是借助于作家的想象力，給沒有氣味的物體以氣味，給有氣味的物體以別的氣味?！盵7]實際上，除了香水味，樹木、蘋果花、忍冬花的氣味都是?？思{想象的。嗅覺敘事的力量并不在于氣味是否真實存在，而在于人物是否將嗅覺作為一種感知方式，構建自我以及自我與他人的關系。通過這些嗅覺描寫，讀者可以窺見南方的社會文化發展與轉變。“作家的創作，其實也是一個憑借著對故鄉氣味的回憶，尋找故鄉的過程?！盵7]小說故事的發生地是?？思{的家鄉，那里幾乎所有人都信仰上帝，蘋果花的香氣不僅賦予了這部小說更多地方色彩，也隱晦地解釋了為什么凱蒂的欲望被視為一種巨大的罪惡。賽德爾在她的《美國小說中的南方美女》中寫道，美國南方美女在?？思{的小說中作為沖突的主導裝置再次出現，因為她從女性的墮落出發，表達了南方作為一個整體的墮落 [8]。塞德爾描述了一種古老的美國南方制度，在這種制度下，為了維護榮譽，女性必須純潔、優雅、脆弱，必須得到男性的庇護和保護[7]。但這些特征都被凱蒂所顛覆，她不僅選擇直面身體的欲望，還是康普生家族的經濟支柱。在南方父權制觀念下，她被認為是不道德的，因此，忍冬花的氣味象征著舊南方神話及其父權制理想的毀滅，?？思{在小說中對氣味的描述有助于傳達這些觀念。

南方的種植園以家族為中心，泰特提出，“在‘南方的核心是家庭’這一觀點形成之前，家庭的空間布局和觀念已經深深影響了人們的言論和行為，并導致了南方地區家庭題材小說的廣泛流行。此外，南方的后代仍然受到父權家長制和清教徒文化的制約，對家族血統的純凈性和神性抱有過度的關注，這導致了‘（過度的）血緣密切關系’和‘（過度的）血緣疏遠關系’的兩種極端現象”[9]?！缎鷩膛c騷動》探討了美國南方家庭中普遍存在的焦慮和痛苦，昆丁對姐姐凱蒂的禁忌情欲，源自童年對母愛的渴望和家庭功能的失衡。昆丁的強烈回歸欲望使他走向死亡這一無法逃避的結局。

在南北戰爭之前，美國南方以種植園經濟為主，頻繁出現的汽油味意味著昆丁感知到了社會的變化，但他試圖忽略這一現象，依舊沉浸在南方舊社會之中，“離開了汽油，但是仍然能聞到它的氣味”[1]。即便選擇視而不見，昆丁也無法擺脫時代發展的洪流，美國南方終將要經歷社會轉型。因此，昆丁的情感是一種懷舊的表現，這是對一種不再存在的故鄉的渴望，是一種失落和流離失所的情感，也是一種自我幻想的浪漫。懷舊不一定是關于一個人真實的過去，而是關于過去的幻想，它常常與被社會拋棄的人聯系在一起。此時的美國南方人生活在一個不穩定的環境中，昆丁所嗅到的汽油味表明美國南方人也在或主動或被動地卷進了社會變遷中。

三、嗅覺敘事的生命美學

《氣味空間建構的理論與實踐》中，作者指出“它（氣味）始終承載著欲望的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對立，深刻探究生命的本質，激發人的情感與心理層面的細微變化。在氣味的空間內，盡管人的身體存在，情感與思緒卻似乎在外‘遁逃’。嗅覺的認知需要通過身體與周遭環境的相互作用來實現，而記憶的軌跡使得個體的心靈需追溯至過去的某一瞬間，無論是遙遠或是近在咫尺，捕捉那一端的情感，將深藏心底的場景喚醒”[10]。在氣味的作用下，我們的身體和精神似乎無法在同一時刻完全共存。物體散發的氣味使人聯想到靈魂離開肉體的過程。嗅覺不僅是個體與外界連接的橋梁，也是靈魂自我滿足的方式。沒有固定住所、缺乏保護的“靈魂”難以持續存在；同樣，氣味也是轉瞬即逝的。昆丁試圖通過忍冬花的香味來滿足自己對凱蒂的欲望，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每當昆丁對凱蒂有亂倫想法時，總能嗅到忍冬花的香味，他想象的氣味轉瞬即逝，因此昆丁只能暫時從現實中逃逸出去。

氣味的不可預測性、神秘性和多變性，使它破壞了環境與身體、自我與他人、自然與文化之間的區別。無論使用什么手段去阻止，氣味總會在空氣中擴散，冒犯社會在身體、文化認同等方面的諸多界限，具有自由和解放的潛能。忍冬花的氣味和汽油的氣味都反映了昆丁的內心沖突，同時忍冬花的氣味在一定程度上使昆丁突破了社會的界限，有了實現自我欲望的可能。《福克納傳》中，作者寫道：“當每個時期的歷史與過去相碰撞從而給人以壓迫感時，個人該怎樣對待目前的生活，當內在需要背離社會約束、打破禁忌時，個人該如何應對？當來自外部的黑暗遮天蔽日時，個人應怎樣處理來自外部的黑暗？”[11]昆丁在社會約束和個人欲望的矛盾中，氣味具有一種無形而強大的力量，在忍冬花的氣味中，昆丁的個人欲望得到了滿足，其心理掙扎和個人困境可以被視為對更廣泛社會文化變遷的回應。

“有人傾向于把福克納定位于昆丁的某一部分——喬裝后的藝術家，想要在昆丁身上顯現，反映出?？思{這樣的藝術家的困境。但這是錯誤的追溯，因為昆丁不具備超越偏執心理并把這些偏執重新編排為藝術形式的能力。更確切地說，他是藝術家的對立面，要不然就是不成功的藝術家，他被自己不能重新創造的力量糾纏住了?！盵11]福克納也曾迷戀自己的表妹，和昆丁有著相似的情感經歷，但“癱瘓的”昆丁不可能具備創造的能力，而福克納卻有著極強的意志，在創作《喧嘩與騷動》時，?？思{被退稿、一貧如洗，卻永遠蓄勢待發，從逆境和自我壓抑中汲取力量?！氨M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搖晃的鐘擺，直到所有的杉樹 都開始具有那種強烈的死亡的香味。”[1]作為一個哈姆雷特式人物，昆丁對時間、生命、存在以及死亡有著過于深刻的感知能力，他甚至可以嗅到死亡的味道。但昆丁無論做什么，關心的都是行動所代表的意義，而非行動所取得的實際效果。因此，他曾企圖與凱蒂同歸于盡來擺脫這一切，但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凱蒂已經失去貞操并與赫伯特結婚，昆丁仍舊愛著過去純潔的凱蒂，但他無法與達爾頓·艾密司決斗，更無法承擔起恢復康普生家族榮譽的責任。事實上，他無法拯救任何人，因為他連自己也無法拯救。在從父親那里得到手表的那一刻起，他“用余生希望欺騙時間把他的過去還給他”[1]，最終決定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來反抗時間，反抗自己的欲望。

四、結語

《喧嘩與騷動》中的嗅覺敘事具有多重維度，本文通過探析昆丁的嗅覺感知，揭示了嗅覺在表達昆丁內心世界和反映社會文化變遷中的重要作用。嗅覺作為一種感知世界的方式，直接再現和影響了昆丁的情感世界。此外，嗅覺敘事不僅描繪昆丁的個體經驗，還再現了當時美國南方的文化與社會的發展。氣味是欲望主客體之間的一種聯系，對昆丁來說，忍冬花的氣味使其得以擺脫社會文化的束縛，短暫地實現對凱蒂的亂倫欲望，但作為一個哈姆雷特式人物，死亡成為他與時間、社會變遷和自己欲望抗爭的唯一選擇。

參考文獻

[1] 福克納.喧嘩與騷動[M].李文俊，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

[2] Gwynn F L，Blotner J.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M].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5.

[3] 吳尚.威廉·福克納小說中的嗅覺書寫研究[D].廈門：廈門大學，2021.

[4] 潘天波.工匠文化三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

[5] 汪安民.文化研究關鍵詞[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

[6] Carmignani P.Following One’s Nose：Olfaction in W. Faulkner’s Fiction[J].Mississippi Quarterly，1990（3）.

[7] 莫言.小說的氣味[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

[8] Seidel K L.The Southern Belle in the American Novel[M]. Gainesville：University of Florida Press，1985.

[9] 齊雅鑫.論福克納小說中的亂倫母題書寫[D].昆明：云南民族大學，2023.

[10] 宋依依.嗅覺與藝術——當代氣味空間建構的理論與實踐[J].藝術管理（中英文），2021（2）.

[11] 卡爾.?？思{傳[M].陳永國，趙英男，王巖，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趙子宇，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