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變革中傳統村落的蛻變與賡續

[摘要]《家山》繼承了現代文學史百年來鄉村書寫的基本傳統，同時又有新的特點。在古老的中國逐漸向現代化轉型的百年巨變中，鄉村是在現代文明牽引力的作用下逐漸融入的。作為一個傳統村落，沙家灣所有微小的進步都是所有鄉民百姓合力的結果，舊鄉紳和新青年兩代人在其中充分發揮著引領作用。王躍文對于故土的深情回望，以日出日落、四季流轉的農耕生活為主線，風云變化的歷史則作為伏線隱現于沙家灣日常生活敘事之中，標識了作家精心鋪排的敘事手法和高度自覺的創作態度。

[關鍵詞]《家山》" "鄉土寫作" "文化交融" "敘事技巧

一、繼承與旁逸——《家山》與鄉土文學傳統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鄉土文學的說法最早來自魯迅。他以蹇先艾、裴文中等人的小說為例，指出“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來說，則是橋寓文學的作者”[1]。也就是說，鄉土文學的創作者往往都有一個共性，即離開家鄉來到城市，身處工業文明大發展的城市，對于停留于宗法文明的鄉土社會進行反思和回望。鄉村題材完全是現代化的產物，是經歷了城市化、工業化和人口遷徙等現象的現代社會才會出現的創作題材。“創立現代文學意義上的鄉土文學，這是魯迅對中國現代文學史乃至現代思想文化史最為重要的貢獻之一。”[2]

以魯迅為中心，一大批青年作家迅速聚集，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為現代文學貢獻了一批重要的鄉土小說。但是，在隨后的革命潮流中，鄉土寫作很快與左翼文學合流，并因特定的理論導向落入了概念化、形式化的窠臼，雖然有著重要的社會批判性，但終究因“不能承受的意識形態之重”而逐漸失去了藝術上的魅力[3]。直到80年代，以韓少功為代表的作家關于“文化的根”的呼喚，重新連接起了啟蒙意義上的鄉土文學的命脈，在半個世紀以后與魯迅所深刻批判與緬懷的“未莊”們遙相呼應。

鄉村題材的創作往往隱含著一種強烈的城鄉二元對立結構。在五四時期的話語基調里，傳統村落往往被看作是“現代”的阻礙力量。在百年中國“城市-現代”的結構性關系中，“鄉村”作為文明的他者，始終在文學世界里被塑造為僵化的形象，承載著現代中國各種激進或保守、焦慮或撫慰的文化政治訴求。其中，湘西農村題材的開創者沈從文正是在城市里建構了他的“邊城世界”。

王躍文曾多次談到沈從文對自己創作的深刻影響。如果說，沈從文在“邊城”和“長河”中因為神話與歷史的瑰麗傳奇而涌動詩情畫意，那么王躍文的“家山”則是一個安穩放置于原處的溫情家園，鄉村被看作是一個不斷回望和緬懷的所在，成為人們寄托精神愿景的烏托邦。但不同的是，沈從文的邊城是時間歷史洪流之外的一個真空性的生態，而《家山》中的沙家灣則是真實的園地，是在百年變局的宏大背景下一步步現代化的農耕村落，是由無數參與歷史的鄉民推動著的漸變主體。更重要的是，《家山》所呈現的鄉土世界并非王躍文來到城市以后對自己親身經歷的回憶，也非“十七年文學”時期柳青和周立波式的扎根農村多年的實踐創作，而更多是材料搜集與考證基礎之上的、“博士論文”式的虛構作品。在文學史的脈絡上，《家山》涉及的20世紀上半葉的民國史，對作者本人來說既不是親身經歷，也非設身處地“親為”，因此它應當歸屬于一種新的鄉村書寫范式之中[4]。

這種新的書寫到底展示了一個怎樣“新”的鄉村社會？在王躍文的鄉村建構中，他對這些鄉親四鄰飽含了一種天然的親近和關切感。春種夏長、秋收冬藏的生活日常構成了沙家灣村民們悠然自適的生活節奏，也使得作品保持著一種悠揚婉約的古典式循環的旋律。修水利、辦學堂這兩項促使沙家灣走向現代的大工程，前者體現的是現代科學和知識逐步被引入農業社會的過程，從而使傳統小農耕種逐步擺脫自然條件限制，朝著現代農業進步；后者則不僅意味著世代依靠土地生活的農民子弟可以通過教育獲得增長才智與改變人生的機會，同時更是一種現代國家體制力量與傳統宗法體系融合起來，共同培養國民的政治實踐，并進而匯聚成為近現代歷史時期內向城市輸送人才、溝通起城鄉聯系的基石工程。

這是一個尚未被席卷到現代工業體系的時代，農民們丈量時間的標尺不是數字和鐘表，而是以農活換算出來的“幾條工”，黃包車、電燈和皮鞋等現代物件也在不經意地涌進。沙家灣在這些時時刻刻涌入的現代因素中揀選、吸納和改造。因此，王躍文的《家山》并不僅僅作為當下城市生活的另類想象的客體存在，而是自行其是、自圓其說的能動主體。

二、父與子的交接與互動——舊鄉紳與新青年的合力

鄉村主動擁抱現代社會的進程何以達成？那就要提到沙家灣中的一批精英群體，筆者將其分為“舊鄉紳”和“新青年”兩類。舊鄉紳是以佑德公和逸公為代表的德高望重的鄉賢，新青年則是以揚卿、齊峰和邵夫為代表的年輕一代。正是這兩個在沙家灣中有引領作用的群體通力合作，才使得沙家灣有著明確而堅定的前進方向。在賢者能人的帶領下，眾多鄉民們匯集起來，最終完成了鄉村的革新；而無數這樣的沙家灣聚集起來，也就實現了整個中國的時代巨變。

近代中國以來，士紳群體在激烈變動的政治格局間，面臨重新梳理自身態度的問題，他們以復雜的面貌進入20世紀的政治和文化場域之中。總的來說，鄉紳是傳統社會中同時兼具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兩種身份的中堅力量。具體到中國現代鄉土文學敘事，士紳的范圍也被縮小到了“鄉紳”[5]。出于文化批判和政治變革的目的，啟蒙文學和左翼文學的鄉村書寫中，鄉紳的社會地位和文化資本都是依附于強權政治，并為強權服務，因此鄉紳承載著尖銳的諷刺和批判。但是，這種身處于政治、經濟與文化輿論漩渦之下的鄉紳群體，卻在鄉村共同體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斡旋和教化作用。王躍文挖掘出了這一點，并在敘事中尤其突出地予以展示。

值得注意的是，當社會劇烈動蕩之時，鄉紳階層內部也面臨著劇烈的動蕩。新青年運動正是一場“洋紳士”反對“舊紳士”的運動，前者利用自身擁有的先進知識，要奪取的正是后者的社會和文化權力。《家山》中，除了兩位德高望重的老鄉紳，經過新文化洗禮之后回歸鄉土的子輩們也是鄉紳，并具備“新青年”和“新鄉紳”的兩種特質。他們攜帶著先進的文化知識，為鄉村的現代化改造進程作出了卓越貢獻。無論是帶領精銳血戰疆場的邵夫，還是回鄉辦學、教育鄉民后輩的齊峰，以及竹杖芒鞋、寄身水利工程的揚卿，都從不同方面體現了中國儒家對于“理想的人”這一理念的踐行。隨著時代發展，這些接受新學的人也逐漸取代舊鄉紳擔任鄉村領袖的角色。

值得追問的是，對于一個新舊文化沖突極其劇烈的時代，文學書寫中的“父親”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自然的倫理角色，而通常隱喻了具有極其豐富文化政治內涵的權威。“子”通常是“父親”權威的激烈反叛者、顛覆者，“父親”形象在文學上則典型地呈現為巴金在《家》中所勾勒的高老太爺式腐朽專制的封建家長。那么，面對著高度一致的時代文化背景，《家山》里“父慈子孝”的圖景是在何種意義上實現的？

首先，共同的生活空間和生活方式是兩輩人溝通交流的堅實基地，文本里所有的大小事件都發生于沙家灣，換句話說，是學成歸來的“子”重返鄉村，而不是“父”突然移居到城市。這一點是兩代人在文化沖突中能夠保持基本共識的根底所在。一個經典的反面例證莫過于茅盾在《子夜》的天才設計——老太爺被兒子接到城市里盡孝，卻在大上海里一命嗚呼，暗示的是傳統文明被突然連根拔起，突然安置于完全異質性的現代文明空間里，從而導致進退失據。在《家山》里，當驍勇善戰的青年將領邵夫回鄉時，依然要履行下馬步行的鄉規；通曉衛生醫學和音樂知識、有著地下黨員身份的新式女性瑞萍，在嫁為人婦后也同樣遵守著傳統女性相夫教子、孝敬雙親的傳統美德。

其次，在《家山》中，“子”的回歸本身就是以親情孝心為根源的。無論是作為幼子擔起侍奉雙親之命的揚卿，還是奔波于地下工作任務和鄉村事業的齊峰，對父母的尊重、照拂是他們接觸新世界后依然扎根故土的深層情感動因。完成現代化啟蒙的子一輩并沒有完全拋棄古老的傳統，這使得他們即便有沖突和齟齬，但這種在個人選擇和個人價值上的親子矛盾不會上升到水火不容的程度，而是在雙方碰撞、相互探討中激發出重新思考的活力。正是這種對他者的保留，使得雙方能在一片共有的空間里彼此照見，新舊觀念因此有了溝通交流的可能。即便沖突存在，也有親情托底，從而給父輩與子輩們相互溝通與和解的可能。

最后，文化的交融并不是一板一眼的理論框架。遵循不同觀念的人們，在為人處世中，依照的不是理論而是日常生活的邏輯。新舊文化的沖突和交融并不是理論所能概括的，或者說，理論模型固然要求宏觀、整飭、規范，但是在一個鄉村共同體內的生活里的交流一定是基于作為具體的人而發生的自然交往。無論是地主、佃農這類經濟學意義上產生的劃分，還是縣長、鄉長這類基于政治架構和職務分工而產生的名詞，固然發揮著命名和歸類的功能，但是人際交往中存在大量“越軌”和“散逸”的行為，基于私交之上的尊敬、愛戴或者嫌惡，乃至天然直感上的信賴或者敵意，都會成為人物發揮行動力的情感動因，從而在人情往來上產生極其復雜多變的結果，從而導致理論意義上標簽闡釋力的削減或失效。他們看待大事小事，遵照的不是政治理論的邏輯，而是日常生活的邏輯。

三、靜水與深流——一曲深沉的婉轉牧歌

對文學來說，敘事是為復雜混沌的現實世界勾勒輪廓，它要求作家做一個當之無愧的“獨裁者”。采擷一些事件，放棄另一些事件，并以合理的方式將其結構起來“重現”。敘事意味著對世界根本性問題和事物關聯性的發現與發明。在《家山》里，故事的明線是沙家灣百姓吃穿用度、婚喪嫁娶的煙火日常，伏線則是整個20世紀上半葉波詭云譎的歷史巨變，王躍文高度自覺的創作意識和靈性洗練的敘事技巧使這部作品在內容和形式上達成了完美和諧。因此，《家山》并沒有長篇故事慣有的大開大合一往無前的悲壯感，而更像是一曲悠長緩慢的田園牧歌。人物不是被席卷于歷史大潮之下的，他們沒有被浩大的江流之聲淹沒，而是隨著萬溪河水一同平穩邁進，含蓄而悠長的脈脈溫情流淌于文本的每一個角落。

縱觀整部作品，作者的鏡頭始終牢牢盯在沙家灣身上，偶爾會跟隨人物的足跡將鏡頭稍稍偏轉記錄舒家坪、竹園等鄰村事跡，還有為了打官司和政策商討拜會縣府的情節。但是，只要事件告一段落，鏡頭便迅速“歸位”，對于更大的、更遠的世界，作者通通以書信、報紙和政府公告的方式來予以介紹。這種對外部世界的顯現和遮蔽在形式上正吻合著沙家灣村民感受世界的視角，他們雖然關心著遙遠的事物，但那畢竟離日常生活太遠，遠遠不及鄰邊的舒家坪斗狠挑事來得重要。更重要的是，限制性的敘事在形式上與鄉村世界的閉塞也是呼應的。有關“啟蒙”“救國”，它們從誕生之初的話語輿論中心，最后傳播到偏遠的鄉鎮，本身就是一點點震動、蕩漾、散去的過程，內容與這一敘事方式的選擇達成了協同的合奏之感，背后反映的正是作者忠于歷史的真誠態度。

另一方面，即便文本的視點精準地朝向沙家灣的數十戶村民，但《家山》并沒有發端于一點而隨意散開，而是在散落錯雜的人情往來里牽出許多線頭，針腳綿密地構成一個連貫而整體的敘事文本。在風雨飄搖的時代大潮下，村民們雖也經歷波折，但總體上還是安穩地度過了所有危機。鄉民們逐步跳出自然意義式的古典時間循環，不是一蹴而就的朝夕之變，而是隨著故事里的人物一起變化的結果。佑德公一開始是一個固守傳統的鄉賢老者，堅決反對女兒上學，但是因為偶然間旁聽了揚卿和縣長李明達的談話，內心受到很大的震動，終于放下成見，支持女兒離家求學；與此同時，他堅守著傳統的尊卑上下的規矩，還是堅持囑咐貞一要遵照家族輩分關系稱呼揚卿，體現著鄉村倫理傳統文化的厚重。這種近乎自然主義的描寫使得每個人物都非常鮮活，實實在在臨摹出了人與事的肌理。

縱觀整個作品，作者沒有安排“反派人物”，文本中更沒有出現因心理壓抑而著魔、瘋癲的人們。每一個人物都是妥帖韻致的，即便小奸小惡，也是自然的人性的存在。因此，沙家灣不會被危險的力量帶入一個偏離共同價值的動蕩之境。作者不會輕易給任何人添加保守、落后這類字眼，不會以他們樸素的觀念情懷去解釋和評判他們自身，也不會以現代法理對他們的風俗人情加以點評，更不會急切催促每一個“落后、愚昧”的人在激烈的變革潮流中沖破思想阻礙，一躍為一個完美妥帖的“現代人”，而是將他們的風貌原原本本地呈現。《家山》之中，所有的贊美和批判都是在鄉村共同體內部的人物發出的。這不僅充分規避了我們作為“現代人”的某種自大與優越感，同時也能更具體而微地描摹出鄉土社會轉變的艱難。作者對于自身發言保持絕對的審慎，始終堅持回歸至這個鄉村共同體的價值上，通過當事人所在的社會環境和思想結構內部對其言行做出基于其內部而產生的解釋。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即便作者在敘事過程中采取了“隱身”的態度，但隱微的客觀審視依然可見其鋒芒，并由此引發對于歷史和文化的深刻反思，除卻鄰村鬧事、舅侄相殘等的流血事件，由于無知、貧困和種種歷史加諸個人的負累，都以一些微小卻不甚和美的聲音傳遞出來，在許多幽微的時刻飄然而至，牽連出幾千年的小農社會經驗在農夫農婦身上所積聚的陳舊的文化認同與腐朽落后的觀念。比如，齊峰聽命父母，在深切緬懷被殺害的戀人的同時，不得不遵循媒妁之言另娶新人；五跛子把新生兒給姐姐做賠禮，飽嘗失子之痛的母親桃香只能默默對窗飲淚。透過這些不經意流露的悲劇情調，作者依然提出了對鄉俗傳統壓抑人性的反思，但是，或許是因為這些美好的人、美好的品質占據作品的主基調，而這些“受害者”的哭號與哀怨也就這樣隱沒于團圓和美滿的笑聲之下了。

四、結語

總而言之，《家山》這部作品站在新時代的高度再一次為鄉土文學提供了新的典范。父慈子孝、男孝女賢的美好品德作為鄉村生活安穩的根底，也是沙家灣現代化轉型的重要內生動力。在賡續溫潤敦厚的傳統文明的精神內核中，沙家灣在科學精神和實干態度的指引下，一步步在現代文明的牽引下積極蛻變著。在王躍文飽蘸真情的鄉土書寫中，傳統與現代的交融合流呈現出全新的寫作范式。

參考文獻

[1]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M].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 譚桂林.鄉土與尋根——論魯迅對鄉村的發現[J].文藝研究，2019（11）.

[3] 丁帆.中國鄉土文學的過去、現在與未來[J].名作欣賞，2014（1）.

[4] 譚桂林.百年變局中的民心之向——評《家山》中鄉土想象與歷史敘事的詩學重構[J].中國文學研究，2023（2）.

[5] 晏潔.論中國現代文學多重視角下的鄉土敘事[D].廣州：暨南大學，2015.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鐘雅潔，湖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