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志書寫：《雪山大地》對西藏生態文學的現實意義

[摘要]牧區是青藏高原上藏民族的生活家園和心靈歸宿。在長篇小說《雪山大地》中，楊志軍以現實主義的有力筆觸和抒情浪漫的詩性語言，書寫了青海草原牧區沁多縣20世紀50年代末以來的滄桑巨變，以此展現相對封閉、發展滯后、生態脆弱的青藏高原走向中國式現代化的偉大變革。自覺的生態向度是《雪山大地》這部作品的顯著品格。同時，這種時間跨度長、涉及面廣，具有宏大敘事風格的民族志書寫為西藏生態文學提供了可借鑒的創作角度，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民族志書寫" "《雪山大地》" "西藏生態文學

民族志是人類學的一種研究方法和寫作文本，是基于實地調查、建立在人群中第一手觀察和參與之上的關于文化的描述，《雪山大地》整體具有鮮明的民族志書寫特征。小說以科長父親受委派到野馬灘進行蹲點工作展開，整部作品由潛在的敘述者“我”——江洋徐徐鋪陳。我們通過江洋的敘述得知部落世襲頭人角巴德吉接待了江洋的父親，并將他安排在曾經的下人桑杰的帳中。開始時桑杰和妻子賽毛一直婉言謝絕漢人強巴科長的幫忙，因為在他們眼里，“外人動過的家具會沾染邪氣”[1]，直到強巴學著牧人的樣子，朝著享堂阿尼瑪卿雪山磕了一個頭，他們從隔膜轉向了發自內心的親切和信任。牧人認為，“你有拜雪山大地和念祈福真言的舉動，就能祛除邪祟，就是共同沐浴雪山之光的家里人”[1]。在一次意外中，賽毛為救強巴不幸被激流卷走，強巴蹲點結束后將桑杰又聾又啞的兒子才讓帶去西寧尋醫看病，兩個民族三代人血濃于水的親情故事由此展開。

正處于幼年時期的江洋對此的講述十分詳盡，其中既包含了父親觀察、參與藏族牧人角巴德吉、桑杰一家的生活，也有與州縣級單位領導的交流對話和心理描寫。江洋的講述以父親的田野調查、參觀學習等經歷為素材，建構了小說主人公的主觀書寫，還提供對漢藏民族文化與民俗的描述研究，以記錄的方式展現了漢藏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可以說《雪山大地》既是一部優秀的生態小說，也是具有深刻的民族志寫作意味和研究價值的集大成之作。

一、《雪山大地》的民族志書寫內容

楊志軍1955年出生于青海，這里是藏、回、蒙古、土族等多民族聚居的地方，他是一個祖籍河南的漢族人。從歷史視角來看，作者將故事發生的背景置于自己所熟知的草原牧區，而從小他就在漢藏兩種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中成長。就作者的個人經歷而言，草原牧區的生活是他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小說中父輩建設草原的故事或許正是作者借小說敘述者江洋之口，講述自身經歷——沁多縣從荒蕪原始，到開辦第一所學校讓農牧民子女上學讀書，再到建設發展醫療事業克服麻風病高致死率的難題，從緩解因過度放牧導致的畜牧過載、草場退化問題，到引導農牧民通過農牧產品貿易經營增加收入，最后沁多發展為現代化都市的曲折道路。楊志軍在一次訪談中提到，“我出生并慢慢長大的故鄉，曾經是父輩們年輕時毅然選擇的遠方，風沙粗糲、氣候寒冷、環境缺氧，打磨去他們心中的軟弱，讓他們有了山的挺拔、河的綿長”[2]。作者以兩個民族三代人為寫作對象，將歷史現實與歷史想象交織，書寫父輩建設草原的壯闊篇章，人物的命運與歷史發展同步，這種民族志書寫意味是顯而易見的。

草原牧區的民俗文化不僅是歷史的延續，而且還將繼續延續下去。《雪山大地》在民俗文化書寫維度上，可以作為展示青海草原牧區獨特地域文化特色的窗口。作家對物質生活民俗有著細致的描寫，以此展現草原建設者們在發展建設草原時喜悅祥和的民族關系和勤勞儉樸的生活狀態。以富有藏民族特色的吃糌粑、著藏袍、騎大馬為例，糌粑是將青稞洗凈、晾干、炒熟后磨成面粉，食用時用少量的酥油茶、奶渣、糖等攪拌均勻，拌成糊狀或用手捏成團的傳統主食，便于食用、攜帶和儲藏，具有營養豐富、熱量高等特點，糌粑在小說中出現時彌漫著濃醇的香味，卻也常常伴著寒冷和饑餓。盡管不同意讓子女跟隨眼前這個陌生的“公家人”讀書上學，善良的牧人也會從僅存的食物中取一小塊糌粑招待父親，哪怕生別離山的麻風病人已經斷了治病的念想和活著的希望，母親也會想盡辦法找來一些糌粑為這些無助的患者果腹，給予他們堅定的力量。糌粑是藏民族的生存智慧的物質體現。此外，藏民族還衣著用以抵御高原寒冷、美觀實用的藏袍，“做一件皮袍不容易，先得積攢羊皮，大人的藏袍得七八張大羊皮，小孩的也得五六張，攢夠了還得鞣好，還得織氆氌，還得捻毛線，氆氌是做面子的，毛線是縫皮袍的”，“大部分牧人一輩子就只有兩件皮袍，一件是小時候的，一件是成人以后的”[1]。作家還不惜筆墨地詳細敘述了“我”對于騎馬的渴望和堅持，學會騎馬后的驕傲與得意以及江洋對擁有藏袍的向往，這些物質民俗是他獲得民族心理認同的重要渠道，“我會騎馬啦，對我來說，這就跟穿上皮袍一樣，是人生的一個里程碑，說明我不僅是一個藏族人，還是一個被草原賜予了自由的藏族人”[1]。

小說在語言表達層面有漢藏語詞交匯的特點，既展示了兩個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還體現了作者對民族融合、文化交融的熟練使用和深刻感悟。比如，江洋在說話時會刻意將“了”說“啦”，因為在藏語中“啦”含有尊敬的意思，再如小說中人物如梅朵、央金、洛洛等，講漢語時自然流暢，且有一種藏族唱腔式的美感，仿佛兩種語言在講出來時能夠自然地交織成一種獨特的曲調，有漢族語言的清晰和精確，同時亦夾雜藏族語言的韻律和情感。楊志軍將語言層面的交融書寫在小說中，豐富了小說的文化內涵和藝術魅力，并且也進一步彰顯了《雪山大地》在民族融合與文化交流方面的深刻洞見。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是豐富的寶藏，各民族文學創作相互借鑒有利于各民族語言的交融和各民族文學的進步[3]。小說中的這種語言運用方式既體現了楊志軍自幼時對漢藏文化交融所產生的深厚見解，同時也為讀者提供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這種民族志書寫意味使讀者能夠更深入地理解和感受到漢藏兩個民族之間血濃于水的情感紐帶。

二、《雪山大地》的生態向度

《雪山大地》的生態向度是其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作為一部以草原牧區為背景的小說，它深入揭示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對這種關系的深刻反思。在小說中，作者通過生動描繪自然環境的變遷，以及人類活動對自然環境的影響，表達了對生態保護的關切和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向往。

《雪山大地》是一部洋溢著理想信念的現實主義力作[4]。在《雪山大地》中，楊志軍以草原牧區為背景，通過對人物命運的描寫和生態環境的描繪，展現了漢藏民族間的深厚情誼和深刻的生態意識。他深刻地探討了生態環境與人類社會發展的關系，發人深省的生態向度為小說內容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種寫作方式，不僅讓讀者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草原牧區的歷史和文化，也引發了讀者對于生態環境保護的深刻思考。小說中的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章是生態敘事部分，這部分體現了作者對自然環境的敬畏與關愛，同時揭示出現代化進程中生態環境保護的重要性和必然性。正如他在一次采訪中提到他的生態觀：“人類和動物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種生命的存在依賴于其他生命，物種之間具有或隱或顯的關聯，沒有一種生命可以獨立存在。相對而生，互為依靠，和平友善，尊重權利，是我們對待所有動物的基本態度。理想化的環境是人類、動物和植物共同營造的結果。一個生物多樣性的世界，是一切生命的需要。人類是文明的創造者，也是道德法則和倫理思想的擁有者，有義務也有能力保護好動物，維護好自然生態關系。我們擁有生命，不僅僅是為了活著，而是為了對其他生命有用有益。”[5]

草原的廣袤、壯美，以及其中蘊含的生物多樣性，都在作者筆下得到了生動的呈現。同時，小說也揭示了草原生態環境的脆弱性，如過度放牧、氣候變化等因素都會對草原生態環境造成嚴重影響。這種對自然環境的真實描繪，使得讀者能夠深刻感受到自然環境的珍貴和脆弱，從而增強對生態保護的意識和責任感。在小說中，老才讓目光短淺，將牧馬場的馬匹換了，草場用來養牛養羊，父親強巴作為草原上的老一代建設者，他深知草原的脆弱與珍貴，他堅決反對老才讓的短視行為。老才讓卻認為，“在牧人那里是災，在我這里可不是，是錢”[1]。隨之而來的是牛羊數量急劇增長，給草原帶來難以負載的壓力，導致草場退化，植被稀疏，原本翠綠的草原逐漸變得荒涼，沙塵暴頻發，草原的生態系統遭受了嚴重的破壞。到了秋冬季節，情況更是可悲，“枯黃是寧靜的，等待著雪的掩埋，等待著來年的再綠。而在更多的地方，缺少無法寧靜的泥土的裸露，黑色的焦黃的青灰的裸露讓地表的傷痕格外難看，泥土和沙礫爭相面世，干燥隨風而來，上一場雪的痕跡早已被蒸發得一干二凈，灰土從石頭間飛起來，……空氣已經不怎么透明了，泛濫的塵埃改造著大氣，影響了鷹的敏銳，盤旋低了許多，一只巖羊老死在深谷里的尸體，擱到干枯才被發現。而在往年，這個時候這些地方都被雪色抹得一片皎白，如同處子的皮膚干凈而秀美”[1]。

楊志軍還通過敘述人類活動對自然環境的影響，揭示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復雜關系。在小說中，人類的建設活動、農業生產、資源開發等行為都對自然環境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有時這些行為是出于生存和發展的需要，有時則是出于貪婪和短視。作者將視角延伸到人與自然的關系，表達了對生態環境的深刻關切，并傳達出一種積極的價值觀念：只有尊重自然，保護生態，才能實現草原的可持續發展。過度放牧、亂采濫挖等行為導致草場退化、生態失衡，給草原牧區的可持續發展帶來了巨大挑戰。作者通過對草原牧區生態問題的描繪，揭示了現代化進程中生態環境保護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同時也深刻反思了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他借草原的悲劇呼吁人們要尊重自然，珍惜資源，保護生態環境，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雪山大地》通過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向往和追求，表達了其對生態文明的向往和追求，這種向往和追求不僅體現在對自然環境的保護和恢復上，也體現在對人類生產生活方式的轉變和升級上。小說通過展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愿景，引導讀者深入思考如何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推動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此外，小說中還通過對人物命運的描寫，進一步體現了生態意識的深刻內涵。在草原牧區，牧民們的生活與草原息息相關，他們的命運與草原的生態環境緊密相連。當草原遭受破壞時，牧民們的生活也陷入了困境。他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和信心。這種深刻的描繪，讓讀者更加深刻地認識到生態環境對于人類生存的重要性。

三、西藏生態文學當前的發展與挑戰

近年來，西藏生態文學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作家開始關注西藏的自然環境和生態問題，通過文學作品來呼吁人們保護生態環境、維護生態平衡。這些作家們深入挖掘西藏的自然資源、民族文化和歷史傳統，將其融入作品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西藏生態文學風格。生態文學在新西藏建設與生態保護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通過文學作品的傳播和影響，我們可以更好地傳播生態環保理念，增強公眾的環保意識。同時，生態文學也可以為政策制定和實施提供有益的參考和借鑒。《雪山大地》正是這樣一部具有深刻內涵和廣泛影響力的作品，它以其獨特的民族志書寫方式和生態敘事手法，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充滿生機和活力的青藏高原。

《雪山大地》提出了生態保護的問題，同時也通過草原兩代知識分子的不懈努力和深入研究給出了解決這些問題的答案和可持續發展進步的可行方案。人與自然應當和諧共生，人類應該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通過強巴、江洋等人物的行動和努力，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態意識正在逐漸形成。他們通過引導農牧民改變傳統的生產方式、推廣科學養殖技術等方式，努力改善草原生態環境，促進草原牧區的可持續發展。這種生態意識不僅體現在小說的人物和情節上，更體現在作者對整個自然環境的關注和熱愛上。楊志軍以其敏銳的觀察力和深刻的思考力，將生態意識融入了小說的每一個細節之中。他通過對草原牧區的描繪和反思，呼吁人們關注生態環境問題，倡導綠色發展的理念，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考和解決生態環境問題的重要視角。在追求現代化和經濟發展的過程中，人們往往容易忽視對生態環境的保護，導致草場退化、生態失衡。《雪山大地》通過草原的遭遇和人物的命運，警示我們必須正視這一問題，采取有效措施保護生態環境。小說最后，丹瑪久尼自然保護區在沁多的建立，以及政府和社會各界的努力，都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和啟示。這些舉措不僅有助于保護生態環境，也帶來了顯著的社會效益，實現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當前，西藏生態文學的發展仍面臨著一些挑戰。生態文學創作本身需要不斷提高藝術水平和思想深度，以更好地發揮其在生態保護和社會可持續發展中的作用。西藏生態文學在當代文學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價值。它以其獨特的視角和深刻的內涵，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和思考自然環境、人類社會以及文化傳承和發展的重要視角。隨著西藏生態文學的不斷發展壯大，我們有理由相信，它將在未來的文學創作和社會發展中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

四、結語

《雪山大地》以其獨特的民族志寫作視角和生態向度，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充滿生活氣息和哲學思考的世界。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漢藏兩個民族在歷史、文化、生活等方面的交融和互動，也看到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復雜關系和深刻反思。這些豐富的內容和深刻的思考使得《雪山大地》不僅成為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更成為一部具有深刻民族志寫作意味和研究價值的集大成之作。

作為一部民族志小說，《雪山大地》通過生動描繪漢藏兩個民族的文化和民俗，展示了兩個民族在歷史、文化、生活等方面的交融和互動。這種交融和互動不僅體現了兩個民族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尊重，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和思考民族文化交流和融合的重要窗口。同時，小說還通過深入揭示漢藏兩個民族在面對現代化進程中的挑戰和困境時的應對策略和心路歷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和思考民族文化傳承和發展的重要視角。

作為一部生態小說，《雪山大地》深入揭示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對這種關系的深刻反思。通過對草原生態環境的細致描繪和人類活動對自然環境影響的揭示，小說引導我們深入思考如何在保護自然環境的同時實現人類的可持續發展。這種深刻的生態思考不僅對于文學創作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也對于推動生態文明建設和社會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總的來說，《雪山大地》是一部具有深刻民族志寫作意味和研究價值的作品。它不僅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充滿生活氣息和哲學思考的世界，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和思考民族文化交流和融合、人與自然關系以及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的重要視角。《雪山大地》是當代文學創作中的一部重要作品，值得我們深入閱讀和思考。

參考文獻

[1] 楊志軍.雪山大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

[2] 楊志軍，王雪瑛.寫作的過程就是投入雪山大地的懷抱[N].文匯報，2023-11-14（5）.

[3] 汪政.神奇土地上的信仰之歌——楊志軍《雪山大地》[J].中國文學批評，2023，（4）.

[4] 饒翔.中國式現代化視野下的地方性書寫——論《雪山大地》[J].小說評論，2023（6）.

[5] 楊志軍，王雪瑛.寫作的過程就是投入雪山大地的懷抱[N].文匯報，2023-11-14（5）.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夏" "凱，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研究。

閆文靜，西藏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文學與口承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