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倏忽溫風至,因循小暑來。7月5日晚,由上海歌劇院創排、上海歌劇院與徐匯區文化和旅游局聯合制作的原創民族歌劇《義勇軍進行曲》在國家大劇院上演,作品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詩意地再現了國歌誕生的曲折歷史。正如小暑前后的天氣,彼時的上海烏云密布、陰晴不定,一群舍身為國的風云人物奮起抗戰,主動扛起“中國文化義勇軍”的大旗,為中華民族的解放和自由搖旗吶喊。此時此刻,在歷史的鏡像中重溫經典誕生的曲折,吟唱中華民族的“國之頌歌”,緬懷先烈“首身離兮心不懲”的壯懷事跡,讓“前進、前進、前進進”的發聵之音繼續回響在新時代前進的路上,鞭策我們繼續前行,構筑中華民族新的長城。
歌劇是音樂與文學的共鳴與對話,音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該劇作曲孟衛東在全劇音樂的整體設計上追求一種歷史的渾厚感,從序曲《中國不會亡》之始,已將全劇悲愴高昂的藝術基調予以點示。全劇的近50段唱腔,或敘事,或抒情,均呈現出悲壯、不屈的民族抗爭之聲。全劇共有10位角色出場,但歷史上實有其人者就有7位,如何用音樂刻畫并貼近歷史人物,真正走進先驅者們的內心,使之聲如其人,歌狀其情,打造屬于每位人物的“舞臺聲音”,進而形成歌劇中的聲音形象,令其如同傳統戲曲舞臺上的生旦凈丑各具特色,又能真正發揮歌劇以聲塑形的舞臺效果,給觀眾留下“聲畫同步”的視聽觀感,是歌劇創作中首要考慮的問題。

劇中,男中音孫礫飾演的田漢,其堅實有力的男中音完美呈現出“田老大”在這場左翼文化運動中所發揮的時刻引領、激勵身邊人的“老大”作用。聶耳的扮演者李新宇,對于聶耳的人物氣質予以精準詮釋,將一個20歲出頭、充滿著革命理想主義的青年音樂家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并以清澈有力的男高音傳遞出聶耳朝氣蓬勃的音樂形象。例如,1935年4月,聶耳因被特務盯上必須離開上海,臨行前的獨唱《上海,我熱愛的地方》。這段獨唱,從天真爛漫的童年回憶到熱情洋溢的青春,從對上海的留戀與不舍過渡到末尾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曲詞在詩化灑脫中其實暗藏著一種悲傷的基調,我們可以從中感知聶耳對祖國故土深深的眷戀和熱愛。劇中飾演電影明星王人美的上海歌劇院女高音歌唱家宋倩,氣息委婉,行腔連貫,聲音富有線條感,層次豐富飽滿。司徒慧敏媽媽獨唱的《湯團過年》,就像戲曲中的老旦,聲音渾厚有力,磁性十足。諸如此類演唱皆用情頗深,且有章可循。真正做到了“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
全劇音樂部分除主角的獨唱以外,還大量運用重唱、輪唱、大合唱、小合唱等多種演唱方式,全方位、立體化地把戲劇情境用聲音傳遞給觀眾,除了避免表演形式上的單調之外,不同形式的演唱在內容上形成了遞進和互文的舞臺效果。劇中多次運用“重唱”的表現手法,在主要人物思想交融的時刻,用二重唱甚至是三重唱,揭示出同一時空中不同人物的心理變化和情感起伏。譬如《扛起文化救國的大旗》,田漢、夏衍、司徒慧敏、許幸之的唱詞強化了文化救亡的主題,加深觀眾的視聽印象。

除了重唱,合唱亦在劇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合唱在劇中表現的是群體形象(學生、民眾),有時也發揮著把意象具象化的功能。與此同時,合唱的調度十分靈活,有時在表演區外(比如在舞臺的中后區或樂池中),有時則直接進入表演區,與主角的表演交相輝映。比如,田漢在撰寫《鳳凰的再生》的歌詞時,男女聲歌隊直接走到田漢的書桌后方,在襯托田漢獨唱的同時,揭示田漢的心理空間。有時合唱還承擔著描繪風物變化、揭示戲劇環境的功能,在場與場的轉換中發揮著場景轉化的過渡作用。全劇的演唱方式富于變化,作曲家對劇中各個聲部的布局亦巧妙構思,讓該劇的音樂性、戲劇性得以凸顯,能夠觸動觀眾的共鳴,強化了作品的主題和情感表達,使戲劇張力與音樂張力完美融合。
該劇用《義勇軍進行曲》這一歌名作為劇名,通透宏大,開門即見歌聲,見經典,見主旨,也凸顯了創作者的孤詣和雄心。《義勇軍進行曲》不僅是國家的聲音,一首激勵人心的歌曲,更是黨領導下中國人民抗戰的歷史回響和精神旨歸,其背后蘊藏的“歷史的”“青春的”“紅色的”“先鋒的”(游暐之語)故事應隨著歌曲的傳唱為更多人所知曉。編劇游暐之敏銳地捕捉到了“義勇軍”的深刻內涵,把這部歌劇中的田漢、聶耳、夏衍、司徒慧敏、王人美等人定義為“中國文化的義勇軍”。

何謂義勇軍?通俗地講,義勇軍往往是民間自發組織的隊伍,成員來自各行各業,出于對國家和民族的忠誠和熱愛而自愿加入。義勇的行動通常是基于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情懷,他們的斗爭不僅僅是為了個人或小團體的利益,更是為了整個民族的自由和尊嚴。在歷史上和歌劇中,這支“義勇軍”與以往的含義又有所不同,他們是有組織、有信念的,是一支紅色的、先鋒的隊伍。正因為有了這些人自覺地參與到抗戰之中,在他們所屬的文藝陣地展開的鼓與呼,才有了后來更多人的參與,才有了革命的最終勝利。
找準了“文化義勇軍”的歷史定位,編劇在第一幕第一場,就提出了《堅守我們的陣地》,并通過田漢之口演唱出來,以此感召年輕的聶耳。第一場的末尾,眾人合唱《做文化的生力軍》,是在田漢的情感基礎上再次遞進,從而更加堅定了聶耳加入文化義勇軍隊伍的信心。緊接著第二場,在秘密創作基地,田漢、聶耳、司徒慧敏、許幸之等演唱的《扛起文化救國的大旗》,講明左翼電影的根本目的是“挖掘抗日主題,拍攝革命電影,扛起文化救國的大旗,讓吼聲更加有力”。歌劇通過密集的唱段宣示主題,闡明田漢等義勇者的行為和目的,成功地塑造了中國文化義勇軍的群像,殊為難得。

對西洋歌劇來說,歌劇中的“劇”常常要讓位于“歌”。雨果曾說:“在歌劇中,詩歌是音樂的溫順女兒。”有時候,為了保持音樂的完整性,劇情開展的速度往往會受到音樂的支配,有時甚至會犧牲唱詞的工整性來成全音樂的完整性。對于聽慣了合轍押韻、對仗工整的傳統戲曲的我來說,《義勇軍進行曲》在聽覺效果上幾近完美。音樂與唱詞的和諧統一,劇與歌相得益彰,絲毫沒有生硬違和之感。尤為值得稱道的是該劇對于說白與曲調關系的處理。
一直以來,歌劇中說白與曲調的銜接、說白和歌唱音調的和諧問題都是創作中的難點。民族歌劇《義勇軍進行曲》的一大亮點在于,不著痕跡地處理了說白與歌唱之間的關系,人物的說白與演唱銜接自然流暢。如第二幕第三場,此時戲劇的節奏處于高潮段落,因為一首完整的《義勇軍進行曲》呼之欲出,而詞作者田漢此時身陷囹圄,聶耳身處亂世。如何把兩個不同時空的人物,又同屬于“同一首歌”的創作者用聲音形象聯結起來,是一個頗具挑戰的問題。這里,編劇創造性地采取了讓田漢“念誦”國歌歌詞的方式,與平行時空里聶耳的歌唱遙相呼應。田漢對歌詞的念誦與聶耳的內心歌唱形成了一個“遞進頌唱、重唱”的結構,造就了這場戲的華彩段落。此時的念誦相當于戲曲中的核心念白,所謂“千斤話白四兩唱”,用念誦的方式把國歌的歌詞再一次清晰地傳遞給觀眾,比單純的二人合唱或重唱要更加動人。
原創民族歌劇《義勇軍進行曲》通過虛實結合的舞臺空間,營造了大氣磅礴的視覺景象。在舞臺場面的組織方面,導演廖向紅匠心獨運,一是把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二是將歷史事件和人物的真實情感相結合,創造出驚艷的藝術效果。

全劇共涉及28次場景轉換,在人物表演、音樂音效與多媒體影像的多重加持下,舞臺上的每一個場景轉換都行云流水,銜接緊密,代入感極強。比如,第二幕第一場,當曉月吐露自己的身世后,王人美為曉月的悲傷而悲傷,她用高亢的女高音獨唱《古北口抗戰》,此時舞臺畫面伴隨著王人美的演唱被切割成了四重空間。第一重是實的空間,在下場門的臺口是室內場景,以圓形餐桌為中心,田漢、聶耳、夏衍、王人美、司徒慧敏和他的母親一眾人以此支點,展開表演;第二個空間是王人美的演唱空間,她在上場門臺口方向,定點光給王人美,餐桌的表演區壓光;第三個空間是王人美身后,由演員扮演的古北口七勇士英勇抗戰的靜態造型,暗喻著“血肉筑就的長城”堅不可摧;第四重空間是多媒體投射的敵軍轟炸機在我國長城上方盤旋的影像。四重空間的分布,在意象的統領下達到了和諧統一,而這個意象就是長城。收束以一曲男女聲領唱、大合唱《長城萬里長》,再次深化主題意象。
對于細節的處理,導演亦不落窠臼。例如,第一幕第一場,青年戰士白山因為掩護聶耳,不幸被彈藥擊中最后死亡。臨死之前,白山望著北方的家鄉,獨唱了一首具有東北民歌風格的《送我回家》。可惜一曲未盡,白山氣絕身亡。此時,白山按照生活的邏輯已經是個“死者”,但導演運用詩意化的處理,偏偏讓其站起來,朝著白山剛剛指過的“家鄉”(舞臺上場門一道幕的方向)走去。白山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吸引,面帶微笑,靜靜地走下場。我們可以遙想,白山的靈魂終究是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鄉,在那里得以安息,與故去的親人團聚,雖然許國之身當不朽,但落葉歸根,埋骨鄉梓,是每一個游子的夢想,更何況身處亂世之人。歸家,是他們的夢,也是他們心底永遠的痛。

民族歌劇要體現其“民族性”必須在題材內容、敘事結構、音樂素材等方面體現本民族的特征,符合本民族的美學追求和審美習慣。從這些角度去考量,《義勇軍進行曲》不僅完成了歌劇民族化的基本任務,且成功地為中國民族歌劇的創作樹立了標志性的意義。原創民族歌劇《義勇軍進行曲》,不僅是一曲激昂的戰歌,更是穿越時空的吶喊,喚醒了人們內心深處對家國情懷的無限敬仰與沉思。
劇的末尾,舞臺上全體演員齊聲高唱這首國之歌,我亦情難自持,幾乎是本能地啟口幫腔,加入合唱。真如該劇導演廖向紅所預料的那樣:舞臺上全體演員振聾發聵高唱的《義勇軍進行曲》,能動人心魄,觸發觀眾的家國情懷、民族的自尊和自豪感,以及火熱的愛國熱情,使得觀眾內心也能“引吭高歌”起來,形成舞臺與觀眾席的共振。
竹喧先覺雨,山暗已聞雷。散戲歸來,剛出地鐵就迎來了一場雨,傍晚時分的陰沉壓抑一掃而盡。國歌鏗鏘有力的節奏在我腦中久久徘徊:“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這激昂的旋律,讓我陷入了沉思。
以身許國,捐軀赴難的先烈們不僅為我們寫下了不朽的警醒之詞,也為我們鋪平了建設祖國的大道。但習近平總書記說過,“康莊大道并不等于一馬平川”,面對波詭云譎的國內外形勢,我們依然需要“依靠頑強斗爭打開事業發展新天地”。從這層意義上來說,當下的中國更加需要一批像田漢、聶耳、夏衍等那樣的文化義勇軍,高舉前進之大旗,勇開時代之新風,用優秀的精神食糧引領、感召青年一代。所幸,歌劇《義勇軍進行曲》正是這樣一部“溫故而知新”的作品,它催人奮進、引人向上。全體主創人員堪稱當代中國的“文化義勇軍”的一分子,他們以自己飽滿的藝術熱情和才華,為當代劇壇奏響了一曲高歌。

行文至此,想起1935年田漢于獄中所寫的一首七律,其中后四句是這樣的:“豈為此心同木石,都緣遍地有烽煙。相看借問滔滔者,誰是當今最少年?”即使面臨牢獄之厄,田漢先生依然豪情萬丈,斗志不屈,也正是有此義勇,才寫出了這首至今讓我們熱血沸騰、安不忘危的經典。如今跟隨歌劇重回歷史的現場,感同義勇者的壯懷,在和平的當下,愿與一切愿做“青春的”“紅色的”“先鋒的”文化義勇軍一起,領悟國歌精神,鑄就新的長城。
(作者系《中國戲劇》雜志副編審,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