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恢復高考,讀書的孩子看到希望,中國的教育校對了方向,伴隨著改革開放,中國的教育走過了從規范到強大的47年的輝煌歷程。1978年1月老作家徐遲發表了《哥德巴赫猜想》,熱情謳歌了數學家陳景潤在攀登科學高峰中的頑強意志和苦戰精神,廣大科學工作者和知識分子從中受到鼓舞、受到教育、受到鞭策,而普通讀者也為我們國家有這樣優秀的科學家和這樣出色的科研成果而感到驕傲和自豪。我就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成長的,那時的中小學生,恐怕有一半以上的理想是要當科學家。
葉劍英元帥在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的準備會上寫了五言絕句《攻關》:“攻城不怕堅,攻書莫畏難。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不久后老人家又發表了一首《憶秦娥·祝科學大會》:“追科學,西方世界鞭先著。鞭先著,宏觀在宇,微觀在握。神州九億爭飛躍,衛星電逝吳剛愕。吳剛愕,九天月攬,五洋鱉捉。”富有浪漫情懷的詩人、時任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在全國科學大會上滿懷豪情,發表了題為“我們民族歷史上最燦爛的科學的春天到來了”的講話。
沉寂十年的中華大地,草木芬芳、江河歡唱。
我的學生時代和職業生涯加起來恰好是恢復高考后的完整的中國教育歷程,我經歷了它的發展和強大,普及義務教育、高校擴招,建立了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感受到了鄧小平同志提出的“三個面向”所呈現的偉大視野和格局,他老人家說過“足球要從娃娃抓起”,人才培養何嘗不是?1994年8月國家正式提出“素質教育”,明確提出三個轉變:在辦學觀念上,從“學科為本”轉變為“學生為本”;在教育內容上,從側重“傳授知識”轉變為“提升素質”;在培養模式上,從“以教為主”轉變為“以學為主、教學相長”。教育的觀念和現實從來不是幾個文件能改變的,1955年教育部發布了《關于減輕中、小學學生過重負擔的指示》,從這個文件開始到近幾年,“減負令”已經不下幾十個,卻沒有遏制住學生負擔越來越重的勢頭。我們的教育長期在追求升學率和全面育人之間徘徊,為全世界最大規模的工業化提供了人才基礎,但是影響人類文明進步的大師級人才鮮有出現是不爭的事實。2005年,溫家寶總理在看望錢學森的時候,錢學森對中國的教育和科技發展提出了困惑:“現在中國沒有完全發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這是很大的問題。”錢老已故去多年,教育至今還沒有找到滿意的答案。
世界正經歷前所未有之大變局,西方國家正醞釀著與我們斷鏈脫鉤,特別是在高精尖科學領域對我們卡脖子。在此背景之下,拔尖創新人才的培養變得更為迫切,也是錢學森之問必須給予回答的時候。
2018年,教育部等六部門頒布了《關于實施基礎學科拔尖學生培養計劃2.0的意見》,目標要求是經過5年的努力,建設一批國家青年英才培養基地,拔尖人才選拔、培養模式更加完善,培養機制更加健全,基礎學科拔尖學生培養計劃引領示范作用更加凸顯,初步形成中國特色、世界水平的基礎學科拔尖人才培養體系,一批勇攀科學高峰、推動科學文化發展的優秀拔尖人才嶄露頭角。2021年山東省教育廳出臺的《關于加強新時代學生創新素養培育體系建設的意見(魯教辦字〔2021〕2號)》,2024年濟南市教育局出臺的《濟南市進一步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工作任務清單(征求意見稿)》等文件中均提到,要探索、培養拔尖創新人才。
面對新的一輪“人才培養”的新要求,我有期待有擔憂。國家教育改革又有了新的深化,有了明確的方向,國家賦予教育更大的使命,期待著這一輪改革能找到“錢學森之問”的最佳答案。擔憂的是這會不會又成為新的生源大戰的依據,成為拔苗助長的加速器,成為培養“清北”政績的有力的著力點,把“拔尖創新人才”與考上“清北”畫上等號,擔憂的是怕繁華過后,又是一片零落成泥的景觀。
譬如足球,人們不理解十幾億人口的大國培養不出一個世界級的球員。問題出在哪里?我的觀點就是不要把足球的問題都歸咎于足協,問題的關鍵是我們缺乏良好的足球環境。
首先別讓孩子們有這么大的學業負擔,而有大把的時間做喜歡的事,比如彈琴、唱歌或者踢球。據說在英國,一個社區球賽也有很多人在看,一個丙級、丁級球隊也擁有忠誠的擁躉,有的老少幾代人都是一個球隊的球迷。大批的孩子在踢球,單純地享受運動的快樂;大批的球迷支持,提供廣闊的足球環境。球探游走在各個球場尋找好苗子,好苗子就有機會在更好的環境里繼續踢球,這些好苗子就有成為足球大師的可能,也只是可能。如果孩子們沒有大把時間踢球,沒有大批的不把足球當掙錢、當爭光的家長,沒有單純愛足球的球迷,還有產生足球大師的可能嗎?這些“如果沒有”多是我們國家足球的寫照,我們球迷就沒有責任嗎?大部分球迷只看國家隊和中超,甲級隊的球場門可羅雀,一定程度上我們都是功利者,是中國足球上不去的責任方。
拔尖創新人才的培養我們沒有經驗可循,鑒于足球帶給我們的教訓,面對可能的風起云涌的拔尖人才培養大潮,我認為還是要沉著些、冷靜些,想清楚我們能做什么、該做什么。
當今基礎教育的從業者,大都既不是拔尖創新人才,也都沒有培養拔尖人才的經歷,一定也缺乏鑒別人才的能力,所以我們沒有經過檢驗和論證過的發現人才的模式。未被“發現”,“人才”尚可自由成長,如果幸而被發現,一旦納入培養體系,在規范的、速成的環境里,成為高分人群中的一員,也許能一路高分進入“清北”,就像現在的“清北”畢業生一樣,也能成為國家建設的高級人才,但是否能成為具有創新能力、創新意識、創新思維的大師級人才呢?是否能成為科學的發現者、由0到1的原創者?幾十年的教育說明,“清北”大學生遠遠不是我們所期盼的科學大師。
在人才的發現與培養方面,我國曾做過大量努力,例如,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的成立,與今天的國家戰略是一致的,都是為了人才早發現、早培養。但事實證明并不成功,所以少年班的熱度也在降低。多年來,各地總有零星的報道說12歲、13歲的孩子上了大學,但是很少見到,這些孩子后續的跟蹤報道。
究其原因,首先,我們沒有發現創新人才的一雙眼睛。因為創新人才外在的表現性是不一樣的。有的早慧機敏,早慧不等于智慧;有的大智若愚,“愚”卻可以掩“慧”。而我們發現人才的方式基本離不開考試和分數,人才卻未必總能在考分上優秀,特別是在早期。歷史上的大師級人才,有的早年并未有優異的表現,厚積薄發,在偶然的機遇下才露崢嶸,走上科學的艱辛而美好的道路。我們沒有發現的能力,西方也未必有一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模式,跟足球相似,只是東西方的教育土壤不同。其次,沒有一套培養大師的方法體系。我們有的是基礎教育、高等教育的培養模式,這套模式的成功之處在于,能讓大批的孩子成為有知識、有文化的人,成為合格的一般勞動者和中高級勞動者,而模式化的培養對于特殊類型的人物,也許并不適合。基礎教育從業者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接受這樣的體系培養,掌握了這樣一種體系的育人方式,試問,有幾人對特殊兒童尤其是超常兒童有獨特的辦法?與其擔心缺少培養超常兒童模式,我更擔心的是把超常兒童培養成一般兒童,批量重復傷仲永的故事。再次,容易犯只重視智力發展忽視心智發育的毛病。同齡孩子和泥巴、捉蛐蛐的時候,“人才”們忙著做高等數學,忙著撰文出書,上了大學,同學到了談戀愛的時候,孤獨的小“人才”連玩游戲的伙伴都找不到,小時候不在群里,長大后不得不獨自品嘗人生孤獨。當他在困頓中沒有成為你期望的樣子時,家長恨“鋼”不成 “鋼”,而大學在忙著找新的小人才,留下“他”在風中零落。不知道有沒有什么人、什么機構做過深入的反思,究竟誤了多少人才,沒有人說得清楚。
因此,我一方面特別認同早發現、早培養的國家戰略,我更擔心不成熟的外界干預、功利化的培養動機,讓極為稀少的超常兒童最終平庸化,徒然使“人才”成為增加學校“清北”學生的數量和地方政績的資本。
因此,我更想提出的是,把“培養”換成“涵養”。為創新人才的成長提供獨立學習、實驗、閱讀所需要的資源,學習所需的空間和時間,可以對話的同齡人和師者,而不是去建立一個“教”的體系和隊伍。這就是不“教”、不培養,而是涵養。就像種子和土壤的關系,土壤很重要,種子在土壤里能夠獲得養料、水分,自由生長;而種子在水泥地上,越折騰越傷害。另外一層,我要呼吁,再超常的兒童,也不應脫離家庭的、學校的、同齡人的環境,因為他除了學習、創造的“成長”需求之外,還要有正常的身體、心理、情感的發育。這是人才涵養的另外一部分。而關于人才培養的失敗案例告訴我們,一個人的智力發育和心智發育不協調,會使他的人生之路越走越窄。成為一個普通的人都很難,更何況成為一個大師級的人呢?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可見古人就已經知道發現人才是非常難的,這也可以說是全世界共有的難題。比較發現不了人才的遺憾,我更害怕那些功成名就 “教育家”的迷之自信,在升學率至上的場域的成功,或過渡到培養培養拔尖創新人才的自信,“教育家”對人才的傷害要比平庸的教師厲害得多。
我愿意把“培養”換成“涵養”,是因為涵養的不僅是拔尖創新人才,也涵養了大批的普通孩子。希望大師成為大師,普通人成為普通人,人成為應該成為的那個人。涵養與其說是為了發現和培養拔尖創新人才,不如把精力放在改造我們的教育生態上,讓我們的教育更具備涵養人的能力。
(作者單位:山東省濟南高新區教育文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