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善住(1278—約1330),字無住,號云屋。吳郡人,曾居郡城報恩寺。與士大夫仇遠、宋無、趙孟、白珽、虞集等人唱和?!度姟肥掌湓?93首。《吳中人物志》卷十二有小傳曰:“善住字無住,精于詩,有《谷響集》。仇遠、白珽為序。仇稱其‘五言似隨州,七言似丁卯,絕句似樊川,古詩出韋、陶諸作’?!眰饔浬趼裕囱云浞ㄏ祹煶?。今考明釋道衍《諸上善人詠·云屋善住和尚》曰:“行門清凈玉壺冰,的是蘇臺福慧僧。天上人間俱不愿,華開見佛是真乘。”詩后附小傳曰:“云屋和尚,諱善住,蘇人也。受業于郡之善慶院,習賢首學于臥佛和尚。性稟高潔,不近聲利,學通華梵,能文善書,方外士大夫無不崇敬。掩關不出,晝夜六時稱念阿彌陀佛萬聲。讀誦大乘,禮拜懺悔,坐臥向西,雖病久不易。吳中之修凈土者,惟和尚為最,故緇白多取則焉。有《贍養傳》及《谷響集》行世。臨終異香滿室,倏然而去?!笨芍谱槿A嚴宗(賢首宗)僧人,主修凈土業。其《贍養傳》全名《凈業往生贍養傳》,共十二卷。其《谷響集》今存三卷,皆近體,卷一為五律,卷二為七律,卷三為五絕、六絕、七絕,另附有詩余13首。仇遠稱其“古詩出韋、陶諸作”,應還有五古若干,惜已亡佚?!豆软懠肪幾氲男问綖榉煮w編年,這從其卷一題目編排次序可看出,詩題最早出現的是“庚戌”,其后陸續出現丙辰、丁巳、辛酉、壬戌、癸亥、丁卯。丁卯閏九月九日之后,又有“早春”和“歲暮”之詩,可見善住的五律絕筆詩應為《憶清泰》,時在元文宗天歷二年己巳(1329),其卒年在此之后。
善住《論詩》曰:“典雅始成唐句法,粗豪終有宋人風?!鼻耙痪涫菍憣?,《谷響集》三卷各體,只是從詩題用韻上看,就多以唐人為師法對象,如卷一有五律《龍興寺用唐綦毋潛韻》《破山興福寺用唐常建韻》《寄題昆山慧聚寺用唐孟東野張承吉韻二首》《游靈巖用唐趙嘏韻》,卷二有七律《送胡道士用唐賈島韻》《凌歊臺用許渾韻》《宿山寺用唐項斯韻》《送別友人用唐姚合韻》《光福寺用唐顧在容韻》《虎丘用唐李紳韻》,卷三有七絕《鶴林寺用唐李頻韻二首》,共計有唐詩人綦毋潛、常建、孟郊、張祜、趙嘏、賈島、許渾、項斯、姚合、顧在容、李紳、李頻等十二人,可謂真正的追步“唐句法”。友人宋無《答無住和太初韻見寄》以“句妙唐風在”稱贊善住的詩(《翠寒集》),是有根據的。至于所謂的“宋人風”,主要是指南宋中葉后永嘉四靈和江湖詩人學“唐律”之風的“粗豪”,并非指蘇軾、黃庭堅和江西詩派?!豆软懠方税偈自?,無一處提及蘇黃的名字,足可證明。這一點善住和釋英比較接近,四庫館臣評價其詩“頗近四靈、江湖之派,終不脫宋人窠臼”,大體準確。
善住生于宋亡之際,對宋朝懷有故國之思,所交往者頗有宋亡不仕隱居山林的前輩遺民,這在早年詩中猶多有表現。如以下詩句:
對食慚周粟,紉衣尚楚蘭。(《贈隱者》)
安知新宇宙,猶有舊衣冠。(《悼隱者》)
半生拋舊業,獨夜憶前朝。(《贈陳隱君發》)
藂桂歌招隱,荒宮賦黍離。(《次韻山村仇先生六首》其五)
吟詩只益丹心苦,擬挈筠籠共采薇。(《寄巖棲翁》)
南渡耆英久寥落,豈知猶有故衣冠。(《春日至錢塘阻雨首寄山村先生》)
“慚周粟”“共采薇”,都用《史記·伯夷列傳》的故事,暗示不事異族王朝的民族氣節。“賦黍離”“憶前朝”,都是對亡宋的哀思?!芭f衣冠”“故衣冠”則是對不肯屈身事新朝的宋士大夫遺民的稱賞。善住與宋遺民仇遠、宋無交好,唱酬極多,應當有此因素在內。此外,他對不仕元朝的遺民思想家鄧牧深表景仰:“標格類孤鶴,翩然獨往還?!保ā多囯[君牧》)對與元朝統治者保持政治距離的中峰明本禪師(號幻?。┏錆M敬佩之情:“聲名喧宇宙,生死一蘿庵。”(《悼幻住和尚》)這種故國之思一直延續到他的中年,如《錢唐感舊》:
江山王氣終,江水自流東。鐘鼓傳新寺,煙花失故宮。龍亡靈沼竭,鳳去寢園空。殘月西風夜,無人倚井桐。
此詩作于元英宗至治三年癸亥(1323),南宋都城臨安的淪陷(1276)已過去四十八年,善住仍在嘆息“煙花失故宮”,嘆息“無人倚井桐”懷念故國。
從《谷響集》的幾首詠史、懷古詩中,也能看到善住感懷隱痛的心跡。如《荊軻》一詩:
壯氣干牛斗,孤懷凜雪霜。只知酬太子,不道負田光。易水悲歌歇,秦庭俠骨香。千金求匕首,身后竟茫茫。
這首詩或許并非佳作,但是作為一個出家人,竟然歌詠荊軻刺秦王之事,這多少令人想起陶淵明的《詠荊軻》,具有“金剛怒目式”的一面。又如《秋夕懷古》詩曰:“賈傅吊湘水,杜陵哀曲江??諔亚Ч藕?,無語對秋缸?!逼渲械某镣串斠嘤懈卸l。所以他雖然生于元朝,長于元朝,內心卻將宋朝視為故國。今考《谷響集》詩題中,只以甲子紀年者13首,有元朝年號者僅3首,集中在他晚年泰定甲子(1324)之后,這一點他很像陶淵明,盡管沒有徹底做到“甲子不數義熙前”(黃庭堅《次韻謝子高讀淵明傳》)。
在古代詩人中,善住提及最多的是陶淵明,不下十次,超過唐代任何一個詩人。他有一首《淵明圖》詩曰:“孤吟忘富貴,長揖謝公卿?!碧諟Y明的做法也是他和朋友的處世態度:“儒釋門雖異,詩書味頗同。有心依澗壑,無意謁王公?!保ā都乃巫犹摱住菲涠w隱山林,拒絕與元朝王公大臣往來。正因如此,《谷響集》中有大量描寫山寺隱居的作品,僅詩題中就有《山居》《幽居》《郊居》《齋居》《閑居》《秋居》《端居》等等,最典型的是《山居》,元代不少禪僧寫過這一主題。善住有《山居》二組共四首:
為得幽棲趣,身名自兩忘。倚松山衲濕,洗藥野泉香。巖靜綠陰合,林深白日長。罷吟閑獨立,一鳥下蒼茫。(《山居二首》其一)
結茅藏倦跡,四壁但蕭然。果熟防猿過,庭閑任鹿眠。漱瓶秋澗側,掃葉夕陽邊。贏得無塵事,云山到處禪。(其二)
山居的幽棲之趣似乎是很愜意的,其環境優美閑適,巖靜,林深,果熟,庭閑;其生活樸素簡單,倚松,洗藥,漱瓶,掃葉。無塵無事,有詩有禪。然而,這樣的生活是以“四壁但蕭然”的貧寒為代價的。另一組《山居二首》更提及“結茅鄰虎豹,食面度朝昏”的蠻荒和寒儉,以及“镢頭雖柄短,深谷可開畬。掃葉林風急,擔泉野日斜”自給自足的艱苦勞動。
山林并非世外桃源,隱居也不能躲開官府的苛政,正如《有懷》詩所說:“民間有苛政,天下是窮途。白骨堪重肉,青山豈免租?!彼栽凇豆软懠分校粫r會出現縣官胥吏貸粟催租的場景,令人敗興。如下面兩首詩:
脈脈擁書坐,閑門爵可羅。寒威當晚重,雪意向春多。饑鳥下高木,殘冰流斷河??h官煩貸粟,窘乏欲如何。(《丙辰十二月雪中縣官踵門貸粟因而有作》)
遁跡勿思澗壑間,胥徒叫囂來扣關。首陽尚使夷齊臥,潁水寧容巢許閑。海上白鷗雖可狎,云中黃鵠卻難攀。何如穩泛華亭月,莫學淮南賦小山。(《遣懷三首》其三)
默坐書齋,遁跡澗壑,仍然有縣官來借貸粟米,有胥吏來叩門催租,即使想追慕伯夷、叔齊采薇首陽山,像巢父、許由那樣隱居潁濱,也不可得,因為“青山豈免租”,逃不掉元朝統治者的橫征暴斂。在善住詩中,很難看到盛唐王維、孟浩然那種田園樂的景象,而隨處可見最底層貧民的悲慘生活,“白屋貧來老,黃茅燒后殘。農人半流浪,應嘆別離難”(《東郊即事次韻》);“自憐無舊業,投老事鋤犁。地瘦畦蔬短,家貧草屋低”(《書田家壁》),或者有閑適,但更多的是荒寒。如此一來,善住詩中就有了幾分杜甫憂民的情懷,如以下詩句:
芻米賈騰愁白屋,管弦聲沸醉朱門。(《苦雨》)
但令海內無貧者,始信人間有富兒。(《漫興四首》其三)
富貴人家第宅新,芳庭徐步不沾塵。田園累重煩征賦,豈有閑情問賞春。(《暮春雜興十首》其六)
一邊是朱門的醉生夢死,一邊是白屋的柴米短缺;一邊是富人的閑情賞春,一邊是貧民的勞累力耕。這些詩句描寫了元代貧富懸殊的社會現實,使人想起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感慨。善住心中理想的富足社會是“海內無貧者”,這也與杜甫的精神是相通的。即使在題畫詩里,善住也會從江山勝景中聯想到“畫中人”的勤勞生活:“家貧不畜栽花地,力健還開種秫田。辦得縣官秋賦足,黃雞白酒樂豐年?!保ā肚锝須w圖》)這在題畫詩中可謂別具一格。
與釋英的情況類似,吟詩是善住貧窮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慰藉,“辯才已老猶臨帖,子美雖貧不廢詩。最是世間清勝事,此中風味少人知”(《春夜雜興十八首》其十八)。這種詩人的清勝風味,只有如他一樣的詩僧、隱者可為知音:“一身貧盡豈足道,五字興來如有神。”(《次韻無及長老見寄》)所以晚唐“賈島格”提倡的苦吟,便成為善住仿效的榜樣之一:
聽極無由寐,終宵費苦吟。(《蟋蟀》)
為愛吟詩心獨苦,每于人事少關情。(《秋居》)
竟日何勞事苦吟,漫因幽興寫閑心。(《遣懷三首》其二)
由于愛好苦吟,善住作詩“大抵以清雋雕琢為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晚唐詩中常用的鶴、琴、僧之類的清雅意象,在《谷響集》中占較高的比例。此外,如“蛛絲連遠樹,蝸篆滿空階”(《再用前韻酬無功》),“蝸涎存古壁,鼠穴帶殘書”(《次韻還舊居》),“秋老蟲絲兼葉掛,雨晴蝸殼帶苔枯”(《破窗》)這類細致描寫,以及“折花衣惹露,題石筆粘云”(《寄無照》),“濕菌生枯枿,愁鴟立壞墻”(《北塔秋居》)這類獨特觀察和煉字,則是承繼了四靈的詩風。
《谷響集》中有《擬塞上曲二首》值得注意,其關于戰爭主題的描寫,具有深切的人道主義精神:
金笳叫月夜將分,萬馬群嘶徹陣云。戍卒半成邊地土,麒麟閣上畫將軍。
漠漠黃云關塞秋,邊人八月擁貂裘。偶來飲馬長城下,沙底泉清見髑髏。
這兩首擬樂府,直接繼承唐詩人劉灣“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出塞曲》)或是曹松“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己亥歲》)的觀點,而將議論化為更具畫面感的場面,特別是第二首的結句,描寫驚心動魄,這已不是詩僧作詩應有的風格。善住的詠史詩《三高祠三首》其一,對吳人祭祀范蠡感到不解:“越國謀臣吳國讎,如何廟食此江頭?”吳人理當祭祀伍子胥,卻錯將敵國仇人當作三高之一紀念,可謂數典忘祖。明都穆《南濠詩話》對善住這一見解表示贊賞,認為與周密《齊東野語》記載的兩聯宋人詩立意相近。最后再提一下《贈日本僧》詩:
鯨波渺渺接遙空,今古由來一葦通。斗柄夜懸常辨北,日輪初涌始知東。車書既混文無異,爵服才分語不同。鄉路眼中應已熟,好攜包笠扣玄宗。
立意造語較為平常,屬敷衍而成,不過,此詩記錄了元代中日僧人交往的事件,也可作為中日文化交流的史料來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