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職官與文學關系密切且互動不絕,有晉一代,在傅咸身上體現得尤為突出。一方面,傅氏在武帝、惠帝二朝職任遷轉較為頻繁,先后任太子洗馬、尚書右丞、司徒左長史、車騎司馬、尚書左丞、太子中庶子、御史中丞、河南郡中正、司隸校尉等職,有“貞臣”之譽;另一方面,傅咸創作活躍,不論從史志目錄之著錄卷數還是今見詩文之體量進行考察,在同時代文學家中均居前列,更不乏價值與特色之篇。其中,多篇詩文與其職官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
部分詩文是職官制度或職任的產物
晉惠帝朝,傅咸從太子中庶子任上遷御史中丞,赴任時作《御史中丞箴》,其序有言:“凡為御史中丞,欲通以箴之也。”可見作這篇官箴是當時職官制度的規定,所以傅氏在文中一方面自我勉勵“憂責有在,繩亦必直”,另一方面告誡群僚要“各敬乃職”。另,《晉書·職官志》記載,太子洗馬“釋奠講經則掌其事”,傅咸在武帝朝曾任此職。那么,所作《釋奠頌》也就具有濃厚的職官制度背景。值得一提的是,傅咸集經詩作為“集句之始”,在詩歌史上價值獨到,歷來為學者所矚目。但是,聚焦到創作背景,結合司馬衷的資質,不能排除是傅咸太子洗馬任上便于“講經”的產物。
《晉書·職官志》還記載,太子舍人中“才學美者”為中舍人,與太子中庶子“共掌文翰”。元康初,傅咸入東宮任司馬遹的太子中庶子。《桑樹賦序》言:“世祖昔為中壘將軍,于直廬種桑一株,迄今三十余年,其茂盛不衰,皇太子入朝,以此廬為便坐。”時任東宮屬官的陸機和潘尼也有同題之賦,陸機賦序也說:“皇太子便座,蓋本將軍直廬也。初,世祖為中壘將軍,植桑一株,世更二代,年漸三紀,扶疏豐衍,抑有瑰異焉。”經過比照,三篇賦都屬于同時應令之作。
另一方面,今見傅氏詩歌,多半為贈答之篇,其中一個顯著的特征,體現為詩多作于詩人自己或贈詩對象職任遷轉之際。比如,通過對《與尚書同僚詩》的細致解讀,可發現此詩與傅咸被任命冀州刺史事關系緊密,系卸任尚書右丞之際對尚書同僚的臨別贈言。又如,傅咸初任司徒左長史,潘尼“作詩以規”,遂有《答潘尼詩》。復如,《答欒弘詩序》說:“余失和于府,當換為護軍司馬。賦詩見贈,答之云爾。”“失和于府”即指司徒左長史任上因堅持奏免夏侯駿大中正之職,而與長官司徒魏舒不睦,《晉書》本傳載:“司徒魏舒,駿之姻屬,屢卻不署,咸據正甚苦。舒終不從,咸遂獨上。舒奏咸激訕不直,詔轉咸為車騎司馬。”欒、傅二氏贈答之什,同樣是基于傅咸轉任而作。
《昭明文選》選有傅氏《贈何劭、王濟詩》一首,詩序明言,贈詩的背景為兩位親戚先后擢升侍中。《贈建平太守李叔龍詩》《贈褚武良詩》兩首,時人摯虞亦有同題之作,兩相比勘,本事皆同。尤其后詩,摯虞題為《贈褚武良以尚書出為安東詩》,《晉書·武帝紀》載,太康六年(285)正月,“尚書褚都督揚州諸軍事”,傅氏詩中也說“方任之重,實在江揚”,史、詩可以互證。《贈崔、伏二郎詩》有言:“英妙之選,二生之授。颙颙兩城,歡德之茂。君子所居,九夷非陋。無狹百里,而不垂覆。”贈詩對象及其所授官職,無從詳悉,但可以確定的是,崔、伏二郎屬于離京任職,傅氏贈詩多有勸勉。
一些詩文具有補充、完善、印證職掌之價值
傅咸從尚書右丞任上出為冀州刺史,因家庭原因不能赴任,上表解職,不久又轉任司徒左長史。然而,關于這個職官的具體職掌,歷代職官類文獻并沒有明確記載。傅咸《答潘尼詩序》言:“司州秀才潘正叔,識通才高,以文學溫雅為博士。余性直,而處清論褒貶之任,作詩以見規。”潘尼《答傅咸詩序》亦言司徒左長史傅咸,“屈為此職,執天下清議,宰割百國”。結合潘、傅贈答詩中序言,可知清議為司徒左長史主要職掌。前面已經提到,傅氏堅持奏免夏侯駿大中正之職,最終不惜失和于長官,“咸據正甚苦”反映出的實際上是一代貞臣的忠于職守。《通典·禮四十》“兇二”條記載,晉惠帝駕崩后,時任司徒左長史的江統曾議群臣奔赴山陵事,可以作為了解司徒左長史職事之旁證。
太康末年,傅咸遷尚書左丞。就其職事,《晉書·職官志》載:“晉左丞主臺內禁令,宗廟祭祀,朝儀禮制,選用署吏,急假。”又,傅氏《答辛曠詩序》曰:“尚書左丞,彈八座以下,居萬機之會。斯乃皇朝之司直,天臺之管轄。”這段話一方面又完見于傅玄《答卞壸詩序》,另一方面也多為《通典》《初學記》注者對相應職官作注時引用。傅氏父子詩序所彰左丞職事與地位,為后世所重,對于完善職官制度大有裨益。再者,就史載“急假”之職事,亦有傅咸《相諭草》一文可作注腳,其曰:“黃紙故事,鋪不上,皆取急與。自頃多廢,輒皆移病前門。自今以后,尚書鋪,不上門急。”傅氏針對時弊,于尚書左丞任上基于職掌起草諭告,要求官吏嚴格遵照請假程序。
傅氏所撰文書與相關職事相互印證,不止于此。《太平御覽·服章部一五》“靴”條引傅咸表言:“涼州民,先辦靴、從軍之物,然后作衣。”一段簡單的表文,結合職官制度及史籍記載則可究其本事。《晉書·職官志》載:“右丞掌臺內庫藏廬舍,凡諸器用之物,及廩振人租布,刑獄兵器,都錄遠道文書章表奏事。”另外,根據《晉書·武帝紀》記載,咸寧五年(279)正月,樹機能攻陷涼州,晉室派討虜護軍、武威太守馬隆前往平叛。當年十二月馬隆斬殺樹機能,平叛成功。這個時段內傅咸在任尚書右丞,基于己任而上表。
又,傅氏《司隸教》有言:“聞南市有蜀嫗,作茶粥賣,廉事歐其器具,無為。又賣餅于市,而禁茶粥,以困蜀姥,何哉?”(《北堂書鈔》僅存前三句,文本錄自《太平御覽》)《晉書·職官志》明確記載:“案漢武初置十三州,刺史各一人,又置司隸校尉,察三輔、三河、弘農七郡,歷漢東京及魏晉,其官不替。”《司隸教》所言,可謂傅咸在臥虎之任上對于“城管”瀆職行為的監察之一瞥。
相關詩文可窺見為仕心態
歷來對作為政治家的傅咸之評價往往突顯貞臣一面,如時人潘尼詩中早言“矯矯貞臣,惟國之屏”,卒后更是定謚曰“貞”。然而,基于傅咸作于不同時期的詩文進行解讀,這位貞臣在不同職任上為仕心態多有不同。
傅咸初以舉孝廉的方式補太子洗馬,但是通過《申懷賦序》自述任上“才不稱職,意常默然”,《感別賦序》也說到“其后選太子洗馬,俄而謬蒙朝私,猥忝斯職,雖懼不稱,而喜得與此子同班共事”。“懼不稱”可與“意常默然”互證。太子洗馬之后,傅咸任尚書右丞。咸寧四年(278),其父傅玄去世。通過《贈何劭、王濟詩》不難看出,傅咸在丁憂期間,面對親戚何劭、王濟先后擢登侍中之顯職,在表達慶賀之余,反觀自己的仕途,甚至流露出幻滅之感。詩序說道:“然自恨暗劣,雖愿其繾綣,而從之末由。歷試無效,且有家艱。心存日替,賦詩申懷以貽之云爾。”詩中后半部分亦言:
豈不企高蹤?麟趾邈難追。臨川靡芳餌,何為守空坻?槁葉待風飄,逝將與君違。違君能無戀?尸素當言歸。歸身蓬蓽廬,樂道以忘饑。進則無云補,退則恤其私。
泰始二年(266)二月,曾下詔:“古者百官,官箴王闕。然保氏特以諫諍為職,今之侍中、常侍實處此位。”依“豈不企高蹤?麟趾邈難追”兩句,傅氏明顯流露出對顯職的渴慕。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有言:“‘臨川’以下,情緒宛折。”“宛折”之所在,在于“臨川靡芳餌,何為空守坻?槁葉待風飄,逝將與君違”四句,通過槁葉之喻,羨慕之余,明顯轉向了悲己之心緒的抒發;最后六句,化用大量的典故,在近似絕望的困局下流露出退仕之志。
相反,傅咸從尚書右丞擢升冀州刺史,雖然因為繼母不肯隨官而最終并未赴任,但是從《申懷賦》“雍可南面,千載晞心”看出,本人對出任一州長官并無抵觸之意。可進一步確認的是,《與尚書同僚詩》中“非望之寵,謬加于己”“質弱尚甫,受任鷹揚。德非樊仲,王命是將”“百城或違,無能有匡。一州之矜,將弛其綱”“出司萬里,牧彼朔濱。服冕乘軒,六轡既均。威風先邁,百城肅震”等句,表達出的明顯是喜出望外之情和奮發鷹揚之志。
太康末,傅咸從車騎司馬遷任尚書左丞。傅氏后來上表稱“左丞職輕事重,以賤制貴,所以難居”“愧于不稱,懼罪之及,夙夜惶恐,寢食無寧”,《答辛曠詩序》也提到“僶俛從事,日慎一日”。而在擢升御史中丞時,除了基于職官制度而作官箴《御史中丞箴》外,《明意賦》更能窺見升任“執憲之綱,秉國之憲”之要職時的真實心態。起首兩句“舍控款以彌載,令棲遲以淹留”,實為之前長期屈居下位的心跡吐露。與之形成強烈反差效果的是,接下來通過“吏砥身以存公,古有死而無柔。彼背正以從邪,我沒世而是尤。敷腎腸以為效兮,豈文飾之足修?感恩輸命,心口自滅。加我數年,竭力效節”數句,申明砥身存公、全力效節、力行正道之決心。
結合上述兩條線索,不難看出,傅咸就任屬官或者佐官時在謹慎行事的背后隱含著淹留的苦悶,相對在擢升長官時往往意氣風發,臨出冀州刺史時如此,初任憲臺長官時更是如此。
綜上,通過對傅咸職官與文學三個層面互動情況的考察,不但可以對相關詩文作品的創作背景、文學特色、史料價值等有更加客觀的理解,而且能夠相對多面地認識傅咸的政治形象,而非如官方定謚、史臣評價、詩家詠贊般僅僅突顯貞臣一面。
本文為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優秀青年項目“傅咸詩文整理與研究”(23B015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