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老家寄來的包裹,紙箱里是三個塑料袋,分別裝著數量不同的茶葉,每個塑料袋里都有一張郵票大小的字條。一張寫的是:4月1日,9兩;一張寫的是:4月2日,5兩;另一張寫的是:4月9日,1斤7兩。
字一看就是爹爹寫的,爹爹一輩子節約,寫字和拍電報一樣,明白就好,“4月1日,9兩”的意思,是這個塑料袋里的幾包茶葉,是4月1日摘的。字條也要裁得剛剛好,不能浪費,看這郵票大小的紙條背面,應該是村里的體檢通知,爹爹是把這體檢通知裁下來用的。
清明前后,“茶葉最值錢”,這是姆媽常說的。所以每年清明,對姆媽來說都是緊張而忙碌的:茶葉長得快,越早摘,芽頭越小,就越值錢。芽頭小的時候要抓緊摘,等清明后天氣變熱,芽頭就越長越快,這是當然也要抓緊摘——一年全家吃的茶葉全靠這幾天。等茶葉長老了,就不能摘了。
每年清明即將到來時,姆媽都會念叨“清明快到了,要摘茶葉了”,仿佛一個運動員,盯著掛歷上比賽的那一天,日日做著準備,等日子到了,“唰”一下就沖出去。用老家的話說,這幾天摘茶葉,姆媽一定是“認真把式”的,“認真把式”的意思,是形容一個人嚴肅地、緊鑼密鼓地、全神貫注地,甚至全力以赴地做一件事情時的狀態,而一旦“認真把式”起來,有時候就會連頭發也顧不上梳,這時候爹爹就會笑話姆媽“蓬頭野草”,意思就是頭發很亂。
再比如,普通話里形容茶葉的顏色自然是“碧綠”,“碧綠”這個詞,原是以青綠色的玉石形容茶葉顏色。我們老家話卻以“滴綠”來形容茶葉顏色,“滴綠”兩個都念去聲,是一種對美的斬釘截鐵的確認。想象這綠色都要凝成水珠滴落下來的樣子,其動態、其濃度,其表達,可比“碧綠”要好得多。
最好的茶葉,摘的時候“滴滴綠”,泡出來也要“滴滴綠”。想想真的很神奇,茶葉摘下來,經過殺青、炒干,汁水盡失,泡出來竟然又“滴滴綠”,水中一瓣瓣芽頭,仿佛重新盛開在山野茶樹上。
其實還有香氣,帶著從小聞到的山野氣息。拆開一包茶葉,第一件事一定是把鼻子湊近撕開的袋口,先滿吸一口香氣,再撮起一撮茶葉,泡開來,一邊繼續湊上去聞香氣,一邊看杯子里的茶葉一點一點舒張開來。旗是旗,槍是槍,精神抖擻,綠意盎然!怪不得明前茶還有一個名字叫“旗槍”,這帶頂芽的滴綠小葉,不就是漫山遍野上立著的旗和槍么?
寫這篇稿子時,滿腦子是姆媽在老家茶山上“蓬頭野草”“認真把式”摘茶葉的樣子,姆媽要把一年中最好的茶葉摘下來,做出來,寄給遠方的孩子。真是慈母手中葉,游子杯中茶。
望一眼窗外,北方山野其實也早已滿坡綠色,看一看日歷,那天剛好是母親節??墒?,綠和綠怎么能一樣呢?電話打過去,姆媽一如既往急急忙忙說:我們都挺好的,你們不要牽掛!我說:姆媽,今年的茶葉真好,滴滴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