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與莊子的思想體系中,“無為”思想都在其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孔子的“無為”以德治為核心,重在恢復社會秩序;莊子的“無為”以自然為核心,關注個體的存在方式。在對比二者的“無為”思想過程中,對孔莊二人的思想有更真切的理解,同時深入把握儒道思想之間的差異與互通,從而對歷來中國知識分子行藏進退的特性有更為全面的認識。
儒家和道家學派在中國文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尤其是在春秋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中,它們不僅影響了當時的哲學和政治討論,也成為中國文化發展的主要源泉之一。其中,“無為”是一個重要的討論議題,尤其在道家學派中備受關注。無論是道家學派創始人老子還是之后的莊子,都主張“道法自然”,人應順應自然而無作為。反之,孔子在歷來的研究與討論中,常被認為是“有為”思想的典型代表,主張積極參與社會和政治,改善社會狀況。但自20世紀90年代郭店楚簡被發現以來,許多學者研究發現儒家反對“有為”的證據。這些發現引發了學術界研究孔子“無為”思想的興趣,并將其與道家思想進行比較。在這些早期的研究中,我們不難發現儒道兩家的融合與貫通,其二者的“無為”雖內容不同,卻也有類似之處。孔子與莊子是對比研究儒道兩家“無為”學派的重點對象。比較研究孔子與莊子的“無為”思想,并以此為基礎探究儒道兩家的融合貫通,通過研究,從而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更深的把握,對歷來中國知識分子將出世與入世統一的特性有更為真切的認識。
孔子的“無為”思想
孔子是儒家學派的創始人,他周游列國以推廣自己的政治思想,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態度一直被視為“主動進取”“積極入世”的典范。然而,仔細研究《論語》和其他文獻,我們可以發現孔子“無為”思想的明顯表達。在政治上,孔子說:“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這段記載直接闡明了孔子的“無為”思想。孔子所言“無為”就是無所作為,舜只用恭敬莊重地坐在王位上,就能使天下實現太平。同時,他也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他肯定了自然界萬物自發自為的特點,體現了孔子自然觀上的“無為”思想。在孔子的晚年政治抱負受挫后,他還產生了出世的愿景,與積極有為的入世思想迥然不同。除《論語》外,孔子的后繼者在關于孔子的相關記載中也證實了其“無為”思想,如《荀子》有記載孔子觀水的言論:“夫水,大編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水以其順從、柔弱的特性體現“無為”,不用做什么,順乎自然順勢而下便不可阻擋,是以孟子所謂“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在20世紀90年代出土的郭店楚簡文物中,學者們更是發現了孔子對“有為”的反對,如“父孝子愛,非有為也”“雖能其事,不能其心,不貴。求其心有為也,弗得之矣。人心不能以為也,可知也”等,這些材料的發現為我們研究孔子“無為”思想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孔子的“無為”不僅是一種學術思想,更是他的為政實踐主張。他強調在政治上“無為而治”的重要性。在孔子的政治理想中,舜被視為圣明之君,代表了他的典型思想。孔子的“無為而治”所追求的是天下大同的狀態,在這一狀態的基礎上,君主憑借自身的圣賢使天下得到有效治理,同時也使這一狀態持續穩固。在孔子的思想中“無為”和“治”并非是簡單的因果關系,而是同時存在的一種狀態,這種狀態就是前文提及的像舜一樣“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在孔子看來,實現“無為而治”的核心是德治,這并非是真正的什么都不做,而是在契合“德”這一儒家核心理念基礎上的順勢而為。孔子有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孔子運用比喻的手法形象地說明了無為而治的狀態:為政者就如同北極星一樣,北極星什么也不需要做而眾星環繞,為政者什么也不需要做而百姓歸順。這種狀態只有通過“為政以德”才能實現。朱熹解釋這一句話時表示,“為政以德,則無為而天下歸之”,并引用程頤等人的注解:“為政以德,然后無為。”這些注釋都意味著統治者應當通過修身養德來教化百姓,使百姓感受到統治者的德行,從而實現治理天下,即所謂的“無為而治”。在《孔子家語》中,孔子進一步強調了“為政以德”的重要性,恭己和任賢被認為是實現“無為而治”的前提和基礎。孔子對曾參說:“故曰內修七教而上不勞,外行三至而財不費。此之謂明王之道也。……昔者帝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夫如此,何上之勞乎?”其中七教即指“敬老”“尊齒”“樂施”“親賢”等七種教化,三至則是行“至禮”“至賞”“至樂”以實現“天下治”“士悅”“民和”,這些都體現了儒家教化第一的思想。孔子的德政思想圍繞德與仁展開,內容豐富,在孔子思想中占據了主要地位,因此可以說,孔子的德仁思想教化皆是為了實現“無為而治”,他個人“有為”的實踐是為了“無為”的最終理想。
孔子的“無為”思想不僅在政治領域中有所體現,還貫穿于個人生活領域,表現為對生命和人性的本然順應,這種態度源自他對天命的理解。孔子曾言“五十而知天命”,并認為“不知命無以為君子”。這種對天命的順應使孔子能夠更從容地面對生活中的變故,他以“無為”的姿態展示了自信和鎮定。在知天命的前提下,孔子積極順應著不斷變化的現實,以“無為”之道,靈活而不過于干預,最終達到了中庸之境,即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的境界。此外,孔子在人際關系上也不強人意。無論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都體現了對人性的理解,追求順其自然,避免沖突和強迫。
“無為”思想在孔子的哲學體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一思想在政治、個人生活和人際關系中都有實際應用,為維護社會和個體的和諧平衡提供了有益的引領。
莊子的“無為”思想
莊子所屬的道家自老子始,就一貫秉承“無為”思想。在春秋時期社會動蕩的背景下,道家以“道”為核心,提出了“無為而治”的治世理念。在道家觀念中,“道”與“天”并稱為天道,被看作宇宙運行的最高標準,即是天地之間的自然法則。老子言“道法自然”,就是在說道即是自然法則,而這一自然法則運行的核心就是“無為”。然而,在老子的《道德經》中,“無為”思想仍然是一個綱領性的概念,主要用于討論帝王或圣人的統治方式,而較少觸及個體修行的“無為”。莊子則是對老子的“無為”思想進行了繼承與發展,并較為系統地展開論述了“無為”思想,將帝王統治之道與個體修行之道相結合。在莊子看來,“無為”并不等同于“無所作為”或是“無能為力”,它是指個體的“有為”應當與自然法則(即道)和諧共生,不違背天理,順從自然規律。通過這種方式,人可以獲得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生命體驗。莊子的“無為”思想即是他救世的手段,既要求統治者“無為”治天下,與民眾和諧相處,也要求個人通過“無為”來修身,摒棄物質的欲望。莊子認為,只有在上下皆“無為”的情況下,才能改變當下的無序社會局面,恢復上古社會的純樸風氣,實現“天下大治”。
莊子的“無為”思想強調個體與自然的融合,其“無為”思想順應天道順其自然,超越人我之分。他倡導個人“無為”以超越世俗的束縛,破除功名利祿的困囿,做到“無己”“無功”“無名”,從而獲得心靈的沉靜與個體的自由。
孔莊“無為”思想比較
春秋戰國時期,舊的社會制度逐步瓦解,新的制度正在逐步形成。在新舊更迭之際,社會動蕩萬分,個體的生命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雖然孔莊二人都講“無為”,但二人的思想有著明顯差別,這是基于他們對當時混亂社會秩序的不同態度。
孔子力求“恢復周禮”以恢復社會秩序,他所追求的“天”實際上是“人道”,即人的倫理道德。在他的思想體系中,仁德處于核心地位,認為道德觀念是社會存在的基礎,也是實現“天下大同”的基礎。孔子這種以“德治”為途徑,即“人道”下的“無為而治”,強調的是道德在政治中的根本作用,“無為”思想則在其理論體系中處于隱層。而為了實現這一“無為而治”的社會理想,孔子始終以“有為”的姿態踐行,他的“無為”思想是“先有為而后至于無為”的過程,是對現世的一種積極參與。不同于孔子零散的“無為”思想,莊子的思想始終圍繞“無為”展開,其“無為”順應自然的“天道”,體系清晰。孔子對社會尚存希望,反之莊子則是對社會秩序的恢復徹底絕望,比起社會秩序的恢復,他更關注個體如何在混亂的世界里獲得保全。他雖對統治者的“無為而治”提出了要求,但更多的是基于本我生命個體進行考慮。他認識到社會關系對人自由本性的戕害,提倡以“齊物”的途徑破除外物的束縛,脫離政治,順應自然,從而達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自由境界。也正由于莊子對種種社會關系的否定,他往往被認為是消極的自由主義、極端的個人主義。但不可否認,莊子的“無為”思想在戰亂時期對個體的生存具有積極意義。
對孔子、莊子的“無為”思想進行比較,使我們對孔、莊及其思想的關系有更為詳盡的認識,從而深化對儒道關系的認識。孔莊二人的“無為”都有減少作為、順勢而為的基本含義,但也存在根本區別。孔子以其積極有為的個人實踐搭構起“無為”的思想框架,其中的“恭己”和“任賢”策略具有明顯的道德倫理特征。孔子的“無為”更注重政治領域和社會秩序的建立,強調“仁德”的重要性,其思想以“德政”為核心,順應人道。莊子則以去欲、棄名等內容填充其“無為”的理論框架,體現出自然而然的特色。莊子的“無為”更強調個體的內在修養和與萬物的關系,強調掙脫外物束縛,其思想以自然為核心,順應天道。同樣是“無為”思想,孔莊二人思想相比照,呈現出儒道理論體系間的鮮明差異。但在差異之外,二者亦存在相似之處,孔莊二人“無為而治”的政治理想都是當時混亂社會下形成的救世之策,儒道思想有差異也有相通之處。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如今,孔子思想中的“無為”思想早已逐漸被人們忘卻,其“有為”思想則被看作主流思想;莊子思想僅以“無為”為主要特征,形成主張摒棄一切外物、追求極端個體自由的單一面目。孔子提倡順勢而為的“無為”與莊子關心社會政治的“有為”被忽略甚至是徹底否定,儒道兩家站在對立面,顯然是對兩者思想的誤解。深究二者的“無為”思想,其內部共同存在的順應自然本性、追求淳樸道德、心系蒼生的社會責任感等內容,我們不難發現,儒道思想并非是完全對立的存在,而是具有互融、互補的可能性。這種儒道互融的特性在中國歷代知識分子身上得以呈現,或是“始則進取,終則歸隱”,或是“身居廟堂,心懷山林”,這些知識分子汲取儒道思想的真精神,并將其在自我本真的生命中實現自然的融合。如此,儒道思想的貫通形成了中國知識分子行藏進退的特性,為中華民族后代的發展打上了深刻的烙印。
(作者單位:浙江開放大學瑞安學院;溫州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