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敦煌地區寺學的儒學化傾向

摘要：寺學作為敦煌地區教育體系的一種特別的形式，在敦煌陷蕃之后開始興起，到歸義軍時期愈發興盛壯大。從敦煌出土的與寺學有關的文獻可知，寺學在敦煌教育體系中主要承擔著童蒙教育的任務，所學的內容包括識字、文化知識、詩賦、儒家經典、啟蒙讀物、佛教齋儀等，儒家經典或與儒學思想內容相關的教材在其中占據了較大比例，可見寺學教育具有明顯的儒學化傾向。這一方面與童蒙教育的性質有關，另一方面也與敦煌地區政策支持、寺院強大的師資力量、敦煌地區儒學深厚的根基有關。

關鍵詞：敦煌；寺學；儒學化

中圖分類號：K87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14-0129-04

Confucianization Tendency of" Temple School

in Dunhuang Area in the Tang Dynasty

Yu Mengjia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44）

Abstract： As a special form of education in Dunhuang， Temple school germinated after Dunhuang was overrun by the Barbarians， and flourished in the period of the Returning Righteousness Army. With the help of unearthed documents concerned， it can be concluded that monastic education， consisting of literacy， cultural knowledge， poetry， Confucian classics， enlightenment readings， and Buddhist rituals， etc， worked mainly as Children’s enlightenment in Dunhuang education system. Classics of Confucianism and textbooks reflecting Confucianism account for a large portion of its education， which apparently reveals Confucianization tendency in its education. On the one hand， it results from the nature of children’s education. On the other hand， it’s due to supportive policies， competent faculty of the monasteries， and deep foundation of Confucianism in Dunhuang area.

Keywords： Dunhuang; Temple school; Confucianization

寺學，其源起于何時，史無明載。現有關于寺學最早的文獻記載來源于梁·釋慧皎的《高僧傳》：“乘后西到燉煌，立寺延學，忘身為道，誨而不倦。使夫豺狼革心，戎狄知禮，大化西行，乘之力也。”［1］這里的寺學主要是為弘揚佛法、培養宗教人員所做的授學活動。后來隨著佛教的日益發展，其教學內容也不再局限于宗教知識，還包括了文化知識、儒家經典、啟蒙讀物等，兼具了民間學苑的功能［2］。敦煌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這里的寺學教育不同于中原地區的寺院授學，它受到敦煌都僧統（僧官名）的管理，是官、私學發展進一步融合的綜合體現。

一、敦煌地區寺學的興起和發展

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吐蕃趁大唐邊防空虛之機攻陷了西北地區多個州郡，敦煌也于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年）陷落。在此后長達近60多年的時間里，敦煌一直受吐蕃統治。在吐蕃統治敦煌時期，他們大力推崇佛教，依靠宗教勢力來穩定局勢，吐蕃統治者在向寺院提供財物、依附人口的同時，還讓一些僧侶參與政事。在統治者的倡導和扶持下，敦煌地區佛教勢力迅速膨脹，在吐蕃統治敦煌之初，沙州共有僧寺9所，尼寺4所，僧尼310人，而到吐蕃統治后期，寺院已發展到17所，僧尼人數已近千人，增加了4所寺院和數百僧尼［3］。佛教勢力壯大的同時，吐蕃統治者在文化教育上以吐蕃語作為通用語言，禁用唐朝紀年，改用地支和十二生肖紀年，唐代前期建立的官學不復存在，義學、私學也隨之匿跡，寺院在此契機下開始承擔了文化教育的職能，并在蕃占時期成為了實際上的官學教育機構［4］。

大中二年（848年），沙州土豪張議潮率各族僧俗百姓起義，占領了瓜、沙二州，敦煌從此開始了近兩百年的歸義軍歸義軍：中國唐朝末年、五代十國直到宋朝初年，以河西地區敦煌核心的漢人地方政權。由唐朝名將張議潮建立，并推翻了當時吐蕃貴族對沙州持續60年的統治，在張議潮手中歸義軍勢力基本達到了極盛，一度統治了河西地區十一個州，歷經張氏、曹氏兩個氏族統治時期。時期。張氏歸附唐朝后，恢復漢制，官、私學教育得到了恢復。但敦煌佛教僧團因其與歸義軍政權的密切關系，在積極履行自己的宗教義務的同時，還履行一些世俗義務，其中就包括繼續開辦學校［5］。根據文獻資料可知，寺學于這一時期益加興盛壯大，有寺學記錄的寺院就有10所，分別是龍興寺、永安寺、大云寺、靈圖寺、金光明寺、蓮臺寺、凈土寺、三界寺、顯德寺、乾明寺，占歸義軍統治時期常見寺院的一半之多。至于部分寺院未見有寺學教育的存在，和不同寺院之間經濟發展不平衡有關，亦可能是由于相關的文獻記載未能流傳保存下來。

二、敦煌寺學教材內容及其儒學化特點

從敦煌出土文獻來看，有學士郎題記的寫本共有58件，其中凈土寺有13件，金光明寺有10件，三界寺有7件，靈圖寺有9件，永安寺有5件，蓮臺寺有4件，龍興寺有4件，大云寺有3件，顯德寺有2件，乾明寺有1件。這些寫本的抄寫或者使用時間大都在歸義軍統治敦煌時期，凈土寺、三界寺等大寺在敦煌歸義軍時期經濟實力十分雄厚，所見的寫本也更多，寺學教育的規模也更大。考察具體寫卷的內容，主要有蒙書、儒家經典、詩文書信、佛教典籍等，這些教材讀物都有著共同的特點，都與儒家倫理道德思想息息相關，具有強烈的儒學傾向。

（一）儒家經典

寺學中所見的儒家典籍主要有《毛詩》《論語》《孝經》三種，共有9件。其中，《毛詩》寫卷有1件，《孝經》寫卷有4件，《論語》寫卷亦有4件，寫卷題記的時間大多在歸義軍統治敦煌時期。據《唐六典》記載，“《禮記》《左傳》為大經，《毛詩》《周禮》《儀禮》為中經，《周易》《尚書》《公羊》《谷梁》為小經。通二經者，一大一小，若兩中經。通三經者，大、小、中各一。通五經者，大經并通，其《孝經》、《論語》并須兼習。”［6］《詩經》《孝經》《論語》同為儒家經典著作，是唐代科舉考試的基本內容。唐初為科舉考試統一經學教材，孔穎達奉詔撰《五經正義》，《詩》學教材全部采用毛傳鄭箋，敦煌地區發現的《詩經》寫本亦均為鄭箋本，可見敦煌地區儒學教育與唐王朝保持著一致性。《論語》和《孝經》作為童蒙教育階段必讀書目，唐王朝規定了學生必須通過《論語》《孝經》二經的考核方準出學應舉考試。又從寫卷上的題記可知，這些儒家典籍不僅為寺院的世俗子弟所使用，也為寺院修習的僧人所習用，如S.3011寫卷后題“戊寅年十一月六日僧馬永隆手寫論語一卷之耳”，S.728寫卷末題“丙申年五月四日靈圖沙彌德榮寫過，后輩弟子梁子松”，“沙彌德榮”“馬永隆”等僧人子弟亦需要習讀儒家經典。此外，S.1586寫卷卷背有雜寫“索富郎索富通索憨奴”、“金光明寺學郎張再進”等，表明了曹氏、索氏等世家大族亦將子女送入寺院進行學習，充分證實了寺學教育的繁榮，世家大族子弟的童蒙教育又反過來倒逼寺院儒學教育水平的提高，更加促使了寺學的儒學化。

（二）蒙學讀物

在學士郎使用的讀物中，童蒙讀物數量最多，有21件，證實了寺學主要以童蒙教育為主［7］，這些蒙學教材中又以德行類蒙書的種類和數量最多，共有12件，有《百行章》《太公家教》《崔氏夫人訓女文》《王梵志詩》4種。此外，還有知識類蒙書《雜抄》《事森》，識字類蒙書《開蒙要訓》《千字文》等。

《百行章》有兩個寫卷，抄寫時間均在后梁貞明六年（920年）。該書以忠孝節義統攝全書，摘引《論語》《孝經》《史記》《說苑》等典籍中的要言警句或典故，反映了唐朝初年的儒家思想［8］。《太公家教》有4件，該書是現存最早的格言諺語類家訓蒙書。全書用通俗易懂的韻文對《孝經》中有關孝道的內容重新加以編撰和改編，旨在教導子弟進德修業，治家立身，反映了儒家的學而優則仕的思想和修身、齊家、治國等忠孝豐儀觀念［9］。《崔氏夫人訓女文》見于寫卷P.2633，末尾題有“上都李家印崔氏夫人壹本”，說明此書是從在長安印刷并傳播到敦煌地區，流行很廣。該文以唐代五姓望族崔氏為名，教導了女子要尊敬長者、孝敬公婆、夫妻和睦等，與當時以儒家思想為主的社會倫理道德是一致的。

《王梵志詩集》在寺學中發現了4件，分別為靈圖寺、金光明寺、三界寺、蓮臺寺的學士郎所用，其中羽30R-5和S.3393為一卷本的《王梵志詩集》。該詩集實際上是唐代民間的童蒙讀本，內容偏重于教導兒童待人接物、生活禮節等方面，和太公家教相似。如詩歌“立身行孝道，省事莫為愁。但使長無過，耶娘高枕眠”［10］461教導子女如何踐行孝道，“長幼同欽敬，知尊莫不遵。但能行禮樂，鄉里自稱仁”［10］498教導兒童要講求禮儀，尊重長輩。

《開蒙要訓》有4個寫卷，其為六朝時馬仁壽所撰，以四言韻語的形式對當時的一些常用漢字加以編排，全書凡一千四百字，內容涉及了天象地理、倫理道德、飲食起居、珍寶貨物等內容。《千字文》則是唐宋以來最為風行的童蒙讀本之一，與《三字經》《百家姓》齊名，采用四字一句，通篇押韻，內容包括了天文地理、文學歷史、倫理道德、禮儀規范等方面。這些識字類童蒙讀物，雖然以教兒童讀書寫字為主要目的，但是內容卻都符合儒家思想禮儀，也一直為中原王朝兒童教育所用。

知識類蒙書《雜抄》和《事森》，內容亦以儒家倫理道德為旨歸。《雜抄》匯集常識典故，內容涉及為人處世、倫理道德等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古代教育學童如何做人的經典教材。在寺學中見于P.3649和P.3399兩個寫卷。《事森》見于P．2621寫卷，寫卷正面為《事森》，末尾題“戊子年（928）四月十日學郎員義寫書故記。寫書不飲酒，恒日筆頭乾，且作隨疑過，即與后人看”，王三慶在《敦煌類書》將《事森》歸類為5篇41則故事，分別為《報恩篇》《廉儉篇》《孝友篇》《貞潔篇》《敦信篇》，其以小傳形式講述了舜子、姜詩、蔡順、老萊子、王循、吳猛、孟宗、閔子騫、董永、董黡、薛苞、郭巨、江革、鮑出、鮑永、王祥、王裒、趙孝等孝道事跡和著名人物［11］。

（三）詩文類

詩文類讀物主要有楊滿山《詠孝經一十八章》《酒賦》《燕子賦》《秦婦吟》《孔子相讬相問》《貳詩泉賦》《漁父歌滄浪賦》《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大漢三年季布罵陣詞文》等一共17個寫卷，數量僅次于童蒙類讀物，這也和唐王朝科舉考試重視詩賦有關。楊滿山《詠孝經一十八章》按章節對玄宗注《孝經》的功德進行歌詠，為學習《孝經》的輔助性讀物［12］。《大目乾連救目變文》敘述了佛陀大弟子目連拯救亡母出地獄的故事，頌揚了為子行孝，為母敬佛，融合了、儒、佛、道和民間信仰等多元文化因素。《貳詩泉賦》以恢宏之筆法描寫了貳師將軍李廣利拔劍刺泉取水的傳說故事，歌頌了貳師將軍英勇抗敵并解救三軍將士于危難的大無畏精神。《漁父歌滄浪賦》則有意模仿《楚辭》中的《漁父》篇，以問答體敘寫漁父垂綸之思和逐臣去國之愁的不同情懷，同時還對漁父避世自保的思想寄予深切的同情［13］。《孔子項橐相問書》則借項槖之口宣揚古代好孩子的標準。這些讀本內容既符合童蒙教育的需要，也符合儒家倫理道德思想。

三、敦煌地區寺學中儒學化傾向明顯的原因

在寺院這個本該是傳播佛教思想的宗教性場所，學士郎們所學內容卻多以儒家倫理道德為旨歸，具有明顯的世俗化和儒學化的特征，這和敦煌地區的政治文化環境有著重要關系。

首先是地方統治者的支持。吐蕃和歸義軍時期，統治上層都受到唐王朝文化的深刻影響，并注重運用儒家倫理道德來教化民眾。據《新唐書·吐蕃傳》記載：“自褫氈罽，襲紈綃，為華風。遣諸豪子弟入國學，習《詩》、《書》。又請儒者典書疏。”［14］自吐蕃和唐王朝交流以來，吐蕃的豪門子弟便多次入唐王朝國學院進行學習，他們回到吐蕃后必定會對吐蕃的政策理念產生影響。又據說敦煌文書S.5831《請處分寫孝經判官安和子狀》可知吐蕃官方還組織人力抄寫《孝經》。到了歸義軍統治時期，張議潮采取了和中央一樣的“崇圣尊儒”的文教政策，敦煌文書中保存的儒家經學教材即與唐令的規定基本一致。歸義軍統治者還特別重視對于傳統的忠孝觀念等儒家倫理道德的教育，甚至還以儒家“忠孝”作為評判敦煌地方官員的標準，要求官員以此作為表率。政策的支持無疑成為了寺院教學儒學化的巨大推動力。

其次是敦煌地區儒學和釋學發展的深厚歷史根基。敦煌地區的儒學文化根基深厚，從漢武帝設立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以來，每逢中原戰亂，河西地區由于地處西北一隅，位置偏僻，社會相對穩定，都有不少世家大族為避亂而來到河西地區，這使得河西地區的民族構成發生了重要變化，漢人慢慢成為了敦煌的主體民族［15］。這些世家大族和漢人的到來，不僅給河西地區增添了熟悉農業生產技術的大批勞動人手，也將中原的文化帶了過來。從東漢末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統治者都非常注重啟用儒士，提倡儒學，在此期間還出現了如周生烈、索靖、索襲、宋纖等一批儒學名士，一些漢族的世家大族如前涼張氏和西涼李氏，亦世代以經學文藝著稱［16］。儒家文化在河西地區得到了廣泛又深入地傳播，并逐漸成為了敦煌地區的主流文化。興盛的佛教文化和濃厚的儒家文化底蘊互相碰撞融合，為寺學進行儒學教育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最后是寺院強大的師資力量。寺學最初只是“佛寺教習佛教經、律、論而設，課目分為修習、讀誦、禮懺三大類”［17］。隨著社會的發展，一些世俗子弟來到寺院寄居，增加了對寺院世俗教育的需求。而寺院高僧們也入鄉隨俗，對于中國本土主流的儒家文化進行了深入地研究和學習。在敦煌邈真贊中就有不少關于當時佛教僧人“兼學內外”“佛儒匯通”現象的描寫。如P.4660咸通五年張球撰寫的《凝公邈真贊》中記載：“空門碩德，法海紀綱。威儀有則，禮節鏗鏘。內苞三藏，外學九章。”［18］192這里的“九章”即泛指詩詞歌賦和儒家典籍；又如P.2255中記載一教授“學該內外，道貫古今，談般若則不謝于詵唐，說詩文乃有齊于周孔”［18］193。“內外”即指儒佛兩學，“詩書”即《詩經》《尚書》。這些博學多才、儒釋兼通的高僧大德們的存在，為寺院的世俗教育和儒學教育提供了優質的師資力量。

四、結束語

寺學教育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彌補了敦煌地區官、私學教育的不足，也有利于打破貴族對學校和教育的壟斷。寺院教育同時又能為釋門培養眾多儒釋兼通的僧人，為歸義軍張、曹地方政權輸送大批人才。在以儒學為正宗的受封建文化統治的敦煌，釋門處處以尊孔崇儒的面目出現，也促進了敦煌地區儒釋兩教的融合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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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余孟佳（1994—），女，漢族，四川眉山人，單位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方向為敦煌學、儒學。

（責任編輯：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