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唯物主義視角下赫斯與馬克思思想關系研究

摘要：近年來，學術界對赫斯與馬克思之間的思想聯系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但眾多研究存在過高或過低估計赫斯對馬克思影響的問題。為確保研究的客觀性與公正性，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框架，辯證分析兩人思想交匯的情境及其相互影響，發現赫斯對馬克思思想的形成有先驅作用，而馬克思的觀點也助力赫斯思想轉型。兩位思想家理論上的交互與對話最終呈現出明顯分歧。這與赫斯的思想訓練、個人背景和固有的思維模式有關。雖然赫斯致力于解決與資產階級的矛盾，但他注重的是精神領域的革命，相信改變意識形態即可帶來社會進步，與馬克思主張的通過革命改變資本主義制度有本質差異。這反映了兩者在價值觀上的根本分歧。赫斯傾向于精神滿足和個體自我實現，馬克思則強調物質生產關系的變革和無產階級解放。

關鍵詞：赫斯與馬克思；“真正的”社會主義；類本質

中圖分類號：B03;A81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14-0155-04

A Study on the Ideolog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Moses Hess

and Karl Marx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Wang Yan

（School of Marxism， Southeast University， Nanjing 214235）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in-depth discussions on the ideological connection between Moses Hess and Karl Marx have been conducted in the academic community. But many of them often show an over- or under-estimation of Hess’s influence on Marx. In order to ensure the objectivity and impartiality of the research， this paper use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s a framework to dialectically analyze the situation of the intersection of their ideas and their mutual influence. It’s found that Hess played a pioneering role in the formation of Marx’s thought， and Marx’s ideas contributed to the transformation of Hess’s thought as well. The theoretical interaction and dialogue between the two thinkers eventually showed a clear divergence， which resulted form Hess’s value training， upbringing， as well as his inherent thinking patterns. Although committed to resolving the contradictions with the bourgeoisie， Hess focused on the revolution in the spiritual realm， believing that the transformation of ideology can bring about social progress， fundamentally different from Marx’s advocacy of revolution to change the capitalist system， which reflects the fundamental divergence of values between the two. While Hess tended to focus on spiritual satisfaction and individual self-realization， Marx emphasiz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material production relations and the liberation of the proletariat.

Keywords： Moses Hess and Karl Marx; “real” socialism; class essence

赫斯與青年時期的馬克思有著緊密的聯系，并在多個思想領域有交集。關于他們之間的影響，學界看法不一。國外學者馬利寧全面否定了赫斯在馬克思思想形成中的作用，認為赫斯存在的最主要的意義是作為被批判的對象［1］；盧卡奇同樣對赫斯持否定態度，雖然看到赫斯對青年馬克思產生的影響，卻將其判定為完全錯誤的；與前兩位不同，廣松涉對赫斯給予了極高的肯定，認為他對馬克思思想的形成具有“壓倒性的影響”［2］；畑孝一認為赫斯雖然與馬克思對待英國國民經濟學的態度不同，但二者都對私有財產進行了批判［3］；麥克萊倫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赫斯的學說對馬克思思想的積極意義等［4］160。國內學者中，張一兵承認赫斯在1844年以前對馬克思思想的重要影響和先行作用，但后期赫斯的思想逐漸落后于馬克思［5］；侯才認為赫斯引起了馬克思從哲學到政治經濟學的思想轉向［6］；聶錦芳認為雖然馬克思對赫斯及其“真正的共產主義”思想進行過激烈的批判，但從他邀請赫斯共同編寫《德意志意識形態》這一點來看，二者的關系無法做簡單的劃分［7］。總體而言，我們應以歷史唯物主義視角辯證看待兩者的關系，并根據文獻深入分析。

一、德國共產主義之父——赫斯

恩格斯對赫斯的歷史地位持有高度評價，譽其為德國最早的共產主義者。此種評價主要基于赫斯在《人類的神圣歷史》中所闡述的共產主義理念。赫斯早期以商人身份廣泛游歷，直觀地見證了資產階級對金錢的盲目追求以及廣大工人所面臨的嚴酷現實。這些直擊靈魂的觀察推動了他與法國空想社會主義的深入接觸，并逐漸為其理論所吸引。

赫斯不滿足于僅僅接受已有的思想，他積極嘗試將法國空想社會主義思想與德國的哲學傳統相結合。當他深入研究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時，赫斯展現出了其獨到的洞察。他并未全面采納費爾巴哈的自然唯物主義，而是在其著作《來自瑞士的二十一印張》中，融合費爾巴哈和蒲魯東的思想，由對思想的探討轉向更加深入的政治層面的批判。這一轉向不僅預示了對費爾巴哈思想的超越，而且為馬克思后續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提供了不少啟示。赫斯對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的路徑持有獨特的看法。他相信，通過愛與人道主義的普及教育，社會可以漸進地過渡到共產主義狀態，從而“實現人的自由活動和類本質的復歸”［8］。在某種程度上，他的理論傾向于倫理共產主義的范疇。

二、赫斯與馬克思的互相影響

從具體歷史發展過程來看，赫斯與馬克思曾經歷過一段親密無間的合作時期。他們同時接受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影響，甚至合作寫書。期間，二人與當時重要的青年黑格爾派代表人物在思想層面都產生過激烈的碰撞。因此，不僅赫斯在馬克思思想形成早期留下過重要印記，馬克思對赫斯思想的階段性轉變也起到了作用。

（一）早期赫斯對馬克思的影響

1843年馬克思在《萊茵報》期間，由于面對物質利益方面的難題，其視野逐漸轉向政治經濟學領域。在這一重要時刻，赫斯的《來自瑞士的二十一印張》和《論貨幣的本質》是馬克思靈感和思想的來源之一。馬克思本人對這一時期的赫斯也給予了明確肯定，具體依據是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序言中提到：“我也利用了德國社會主義者的著作。”［9］112張一兵將這一時期的赫斯視為與恩格斯并行的重要人物，對馬克思早期思想的形成至關重要，他在《回到馬克思》中這樣寫道：“與青年馬克思并步前行的兩位重要人物，即赫斯與青年恩格斯。”［10］109

具體來看，赫斯對馬克思影響最大的作品是1843年發表的論文《行動的哲學》。他描繪了一種發自內心、不受外界控制和干擾的行動方式，這種行動方式恰恰體現了人類真正的本質［11］96。當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探討人的類本質時，赫斯的這一觀點顯然對他產生了重大影響。除此之外，赫斯還有兩篇對馬克思產生深刻影響的論文，分別是匿名發表在《來自瑞士的二十一印張》上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與《唯一而完全的自由》。在前者中，赫斯批判了市民社會產生的奴役和壓迫，高度贊賞了傅里葉“勞動組織奠定在一切個性最全面自由的運動這個基礎上”［10］117的觀點。這為馬克思后來的“人的全面發展”思想的形成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在后者中，赫斯提出了有關人們尋求慰藉的觀點，這與馬克思后來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的某些論述形成了呼應。1844年，赫斯再次發表了他的又一代表作《論貨幣的本質》，深入探討了關于異化的經濟思想。他不僅分析了貨幣如何成為控制一切的工具，還詳細描述了“交往（Verkehr）”的社會性，明確了交往作為個體有意識活動與社會生活之間的關系。“貨幣”與“交往”在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也得到了反復提及，與異化勞動的主題緊密相連。

（二）馬克思影響下赫斯的思想轉向

早在1841年，赫斯就在給友人的信件中流露出對馬克思的敬意。他寫道：“那位我深敬的馬克思博士……他注定要給中世紀的舊觀念和政策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4］154這段文字展現了赫斯對馬克思的高度評價與敬仰，也為他后來深入研究馬克思的思想打下了情感基礎。1845年，赫斯來到布魯塞爾，與馬克思和恩格斯有了大量的思想交流，三人共同合作完成了《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撰寫。其中，赫斯關于批判盧格和庫爾曼的部分，得到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認同。但他的“真正的共產主義”的觀點卻遭到了馬克思的批評。雖然，此時他們的思想觀點開始出現分歧，但馬克思對“真正的共產主義”的批判也啟發了赫斯，使他對共產主義有了更深入、科學的思考。這一思考過程得以體現在赫斯后來的作品中，如《最后的哲學家》《共產主義信條問答》和《論無產階級革命的結果》等。

在《最后的哲學家》中，赫斯一改早年《行動的哲學》時期唯心主義認識論，表達了哲學家必須將理論與現實情況相結合，一味單純地進行理論批判無法取得革命的勝利果實。這一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認識體現了赫斯隱約開始了向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轉向。1846年，赫斯的《共產主義信條問答》問世，這篇文章由以往的人本主義哲學視角轉而關注“勞動”概念，將勞動與生活相結合，“勞動只有在有機的、有組織的生活中才能產生”［11］168-169，將無組織的勞動和有組織的勞動進行區分，并提出了雇傭勞動的概念。這些都進一步體現了馬克思對其思想產生的深刻影響。1847年，赫斯又出版了更加接近馬克思主義思想的重要文章——《論無產階級革命的結果》。在本文中，赫斯對資本主義進行了最深刻的揭露和批判，深入分析了社會運行的物質條件，生產力的有關規律，同時還運用危機理論和無產階級的歷史作用對資本主義終將滅亡的結局進行了詳盡論證。這些足以表明，在馬克思思想的影響下的赫斯超越了他自己早期代表了小資產階級利益的“真正的共產主義”的認識。

三、赫斯與馬克思無可避免的思想分歧

（一）對“類本質”概念的不同理解與超越

赫斯與馬克思都受到了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思想的影響，但他們對“類本質”概念有著不同的解讀。在《行動的哲學》中，赫斯從費爾巴哈的思想中得到啟發，認為人的本質不僅僅是固定的身份或角色，而是一個自由的、主動的生命體。然而，當時的社會制度和國家權力限制了人們的這種自由活動——“這個反動就來自政治或國家”［11］97。赫斯認為這些限制就像隱形的枷鎖，使得真正的自由變得遙不可及。為了突破這些限制，赫斯提出了“類生活”的觀念，這是一個結合個人自由與社群交往的活動。他的這一觀點是基于費爾巴哈的“雙重存在”理念上的延伸。在《論貨幣的本質》中，赫斯進一步闡述了他對類本質概念的理解。他提出“生命是生產性活動的交換”［11］137，認為生命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存在，還包括人們之間的社交和交往。赫斯進一步將這種交往分為“理論的交往”和“實踐的交往”，并強調了實踐的重要性。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到人的類特性為“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9］158。與動物只遵循自然需求不同，人擁有自主性和意識，因此超越動物。這種主體性使人與人之間存在差異，這主要由社會生產導致的歷史和現實條件所決定。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進一步闡述，人的本質是所有社會關系的綜合。他還基于“勞動”理論，認為貨幣導致了類本質的異化。貨幣作為私有財產的一種表現，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純粹基于私有財產，從而導致人的類本質和勞動者之間的關系均發生異化。當勞動僅僅是為了生存，人與人的關系也會變得異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進一步深化了他的觀點，認為“生產本身又是以個人彼此之間的交往為前提的”［9］147，從而強調了物質生產在實踐活動中的中介性，為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奠定了基礎。

（二）馬克思、恩格斯對“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批判

馬克思與赫斯，盡管都身處19世紀的社會主義思潮之中，但由于各自的階級背景和立場差異，對社會主義的詮釋與理解呈現出鮮明的對比。這種思想差異最終導致了他們之間深度的分歧和決裂。格姆科夫在其著作《恩格斯傳》中詳細描述了這一時期的社會主義思潮和運動。他明確提及了馬克思“同‘真正的’社會主義者展開論戰”［12］。1846年的布魯塞爾共產主義通訊委員會上，赫斯對馬克思對魏特林手工業者的社會主義思想的批判持有保留意見。這一分歧使赫斯決定與馬克思保持距離，他向馬克思致信，表達了想要減少兩人之間交往的意向。從此，兩位曾經的合作伙伴開始分道揚鑣。實際上，這種分歧并不是突然爆發的。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這部著作中，關于“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分歧就已經隱約可見。那時，雖然赫斯在初次被批判后對馬克思的觀點表示了認同，并在實際行動上進行了一系列的調整，看似與馬克思的科學共產主義思想有了一定的接近。但這種接近更像是一種短暫的、策略性的調整，而非真正的思想融合。核心問題在于，馬克思與赫斯代表的階級利益存在著本質的對立。馬克思作為無產階級的代言人，其社會主義思想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剝削和壓迫，并為工人階級提供了一種科學的解決方案。而赫斯對社會主義有著更加理想化的、非物質的詮釋。這種基于階級差異的分歧，決定了兩人在社會主義思想的發展路徑上，最終無法真正走到一起。

赫斯曾被馬克思的思想深深吸引，試圖從唯心主義轉向歷史唯物主義。但他的小資產階級觀念框架和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影響，使他未能完全理解歷史運動的真正規律，最終走向了倫理社會主義的思考路徑。赫斯對無產階級的角色予以肯定，但他對革命和共產主義的理解，更多停留在意識形態層面。這與他年輕時接受的思想訓練、個人背景和固有的思維模式密切相關。雖然赫斯致力于解決與資產階級的矛盾，但他注重的是精神領域的革命，相信改變意識形態即可帶來社會進步，與馬克思主張的通過革命改變資本主義制度有本質差異。這不僅僅是策略不同，更反映了兩者在價值觀上的分歧。赫斯傾向于精神滿足和個體自我實現，馬克思則強調物質生產關系的變革和無產階級解放。

四、結束語

赫斯與馬克思之間的關系并非單純的“合作”與“分歧”所能概括。實際上，他們之間的關系呈現出辯證的復雜性：合作中包含著分歧，而在分歧中他們又試圖尋找共同點并尋求融合。研究赫斯與馬克思的關系，不僅能描繪出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歷史軌跡，而且為學術研究提供新的歷史資料，幫助我們更客觀地評價赫斯對馬克思主義的貢獻，并從中吸取與唯心主義認識論相關的教訓。

雖然赫斯的思想在國內引起了關注，但對他的原著和思想的深入探討仍顯不足。準確評估赫斯與馬克思的關系和各自的思想貢獻，必須依托原始文獻，并將其放入相應的社會和歷史背景中解讀。學術研究是一個不斷探索和修正的過程，未來的研究可能會重新評估或顛覆當前的一些結論。因此，在研究赫斯與馬克思時，應保持敬畏和開放的態度，為相關學術文獻提供更細致、全面的解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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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赫斯.赫斯精粹［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

［12］海因里希·格姆科夫.恩格斯傳［M］.易廷鎮，侯煥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98.

作者簡介：王艷（1993—），女，漢族，安徽銅陵人，單位為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方向為國外馬克思主義。

（責任編輯：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