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先秦散文）

作品研習

引 言

先秦散文是中國散文的發軔，主要保存在《尚書》《春秋》《左傳》《國語》和《戰國策》中，包括《左傳》《國語》等先秦敘事散文和《論語》《莊子》等先秦說理散文。先秦散文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歷史散文，一類是諸子散文。先秦時期，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還不分明。當時的散文，只能說是與韻文相對的一種文體，基本上是哲學、政治、倫理、歷史方面的論說文和記敘文，但由于它們具有較強的文學性，在中國文學的發展中產生過很大影響，因而被視為先秦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我國古代的歷史散文在歷史著作中占有極高的地位，其淵源則在先秦，代表作有《左傳》《國語》《戰國策》等，每部都有其獨特的語言特點與文風，如《戰國策》記述的基本上是戰國時期謀臣縱橫捭闔的謀略和辭說，它的文風是劇談雄辯，而《戰國策》中的縱橫家辯士，還擅長運用寓言進行說理、論證。歷代史書的編撰，以至唐宋散文家的記敘文，在語言和表現方法上，也都受到先秦散文的影響。

先秦諸子散文的代表作有《論語》《孟子》《老子》等，風格多樣，或氣勢磅礴，或雄辯銳利，或浪漫奇幻，各自鮮明的特點，對我國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思想上，諸子都堅持獨立思考，各抒己見，放言無憚。文風上，他們各具個性和風格。語言上，他們都善用比興，深于取象。在文體發展上，諸子首先確立了論說文的體制。從語錄體的有觀點無論證到論點明確、論據充分、邏輯嚴密、結構完整的專題論說文，顯示了我國論說文發展的大致面貌。

選 文

介之推不言祿

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

推曰：“獻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

對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

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

對曰：“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

其母曰：“能如是乎？與汝偕隱。”遂隱而死。

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選自左丘明《左傳》，有刪節）

◆譯文

晉文公賞賜跟著他逃亡的人們，介之推不去要求祿賞，而（晉文公）賜祿賞時也沒有考慮到他。

介之推說：“獻公的兒子有九個，現在唯獨國君還在（人世）。惠公、懷公沒有親信，（國）內外都拋棄他們。天沒有（打算）滅絕晉，（所以）必定會有君主。主持晉國祭祀的人，不是君王又是誰呢？上天實際已經安排好了的，而跟隨文公逃亡的人卻認為是自己的貢獻，（這）不是欺騙嗎？偷竊別人的錢財，都說是盜竊。更何況貪圖天的功勞，將其作為自己的貢獻呢？下面的（臣子）將罪當作道義，上面的（國君）對（這）奸詐（的人）給予賞賜。上下互相欺瞞，難以和他們相處啊。”

他的母親說：“你為什么不也去要求賞賜呢？（否則）這樣（貧窮地）死去（又能去）埋怨誰呢？”

回答說：“（既然）斥責這種行為是罪過而又效仿它，罪更重啊！況且說出埋怨的話了，（以后）不應接受他的俸祿了。”

他的母親說：“也讓國君知道這事，好嗎？”

回答說：“言語，是身體的裝飾。身體將要隱居了，還要裝飾它嗎？這樣是乞求顯貴啊。”

他的母親說：“（你）能夠這樣做嗎？（那么我）和你一起隱居。”便（一直）隱居到死去。

晉文公沒有找到他，便用綿上作為他的祭田。說：“用它來記下我的過失，并且表彰善良的人。”

賞析

故事有頭有尾，結構完整，敘事富于故事情節性與戲劇沖突性，這是《左傳》的文學藝術特色之一。介之推追隨晉文公流亡在外長達十九年，曾割股之肉給晉文公充饑，但在回國后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樣向晉文公索取封賞，而是超然隱遁，可謂高人。此文通過介之推與其母的對話來表白介之推的心跡，頌揚了他不居功、孤高自守的品德。全文共一百九十四字，卻生動地刻畫出介之推功成身退、正直清高的形象。介之推認為君王上應天命，功臣不應邀功請賞，這一出世高蹈的思想，成為后世清高淡泊的隱士所奉行的準則。

全文采用對話的形式敘事寫人，主要通過介之推母子的三次對答，細致入微、系統完整地揭示了介之推不言祿、隱而死的前因后果，再現了他在仕與隱、進與退之間抉擇、徘徊的心路歷程。介之推選擇隱，直接起因是“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但是如果僅憑這個原因，那么介之推未免也太過意氣用事，逞一時之氣而不能做到真隱。實際上，其深層的原因則是他認為晉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后回國即位，“天實置之”，而晉國從亡大臣卻“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晉文公又賞罰不明，所以這時朝政是“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即是說晉國此時是“無道”，因此介子推選擇了隱。有其心不見得有其行，他的母親曾三次設問試探。開始他言辭過激，只批評他人；第二次他語言明快，反躬自省；第三次語言緩和，將是非名利置之度外。他的母親由懷疑到相信，最后尊重、支持他的選擇。三次設問，從為文的角度看是故作波瀾，從言行的角度看是考驗，從心理學角度看是內在選擇，三問三答，猶如層層剝筍，最終露出了筍心。

全文語言凝練，概括性強，不少句子如“尤而效”“貪天之功”已成為成語。文中對話亦寫得十分巧妙，細致入微。

宰人請罪

文公之時，宰臣上炙而發繞之。文公召宰人而譙之曰：“女欲寡人之哽邪？奚為以發繞炙？”宰人頓首再拜，請曰：“臣有死罪三：援礪砥刀，利猶干將也，切肉，肉斷而發不斷，臣之罪一也；援木而貫臠，而不見發，臣之罪二也；奉熾爐，炭燼赤紅，炙熟而發不燒，臣之三罪也。堂下得無微有疾臣者乎？”公曰：“善！”乃召其堂下而譙之，果然，乃誅之。

（選自韓非《韓非子·內儲說》，有刪節）

譯文

晉文公的時候，炊事官上的烤肉上有毛發纏繞在上面。文公叫炊事官來，訓斥道：“你想讓寡人噎著嗎？為什么把毛發纏繞在烤肉上？”炊事官磕頭，拜了兩拜，請罪道：“三條致死的罪：拿磨刀石磨刀，磨得像干將的利劍一樣鋒利，切斷肉而毛發不斷，這是我的第一條罪；拿錐子穿肉塊卻看不見毛發，這是我的第二條罪；用熾烈的爐子，炭火都是通紅的，肉烤熟了但是毛發卻不會被燒掉，這是我的第三條罪。這堂屋下可能暗藏著嫉恨我的人吧？”文公說：“對啊！”于是召集堂下的所有人責問，果真是這樣，于是殺了那個人。

賞析

《宰人請罪》這個故事后被作為“急中生智”“善于辯理”的代名詞。文章在寫作技巧上有兩點值得我們學習：1.敘事性的文章要寫精彩，情節設計很重要，回顧本文的情節：發繞炙→文公譙之→宰臣請罪→文公醒悟。同樣是按照事情發展的順序來敘事，本文的妙處在哪里呢？對，是情節的出其不意，鐵證如山的時候，當事人不撇清，而是“頓首再拜”主動請罪。宰臣以這樣出其不意的方式緩解文公的“怒”，喚起文公的“醒悟”。2.在刻畫人物時，對人物動作的描寫，如何借“一舉一動”而傳神？不妨學著準確描寫“連續性動作”，如這篇文章中對“宰臣”的描寫，即“頓首再拜，請罪曰”。宰臣面對文公盛怒，還能夠先頓首，再拜后請罪。這些動作連貫且一氣呵成，瞬間把宰臣的鎮定自若凸顯出來。當然，要全面地認識一個人，除了觀其行還要聽其言。這個故事最精彩的部分莫過于宰臣的話。宰臣用“正話反說”的方式，分三條陳述自己的罪責所在。表面上是認罪，實際上卻是在巧妙地將問題的矛盾層層剝開，為自己做無罪辯護。這樣的說話技巧，值得我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