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有一首詩,叫《從前慢》,懷念從前原始、淳樸、誠懇的舊時光。那個時候,人們說話很慢,但擲地有聲;火車很慢,還經常晚點;早餐也不急不躁,在鍋子里冒著熱氣,悄悄地等待食客的到來。通信的單一和不便,把思念拉扯成一張又大又輕薄的網,密密地網住了每一個日和夜,嵌入每一寸時光里。“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在被慢拉長了的歲月里,相思也變得漫長而刻骨,成為撼動人心的一種情感力量,也因此成為歷代詩家爭相稱頌的美好情意。
溫庭筠說:“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哪怕你正在與眾人游樂,也會在某一個瞬間因為某一件事物,突然就從心底泛涌起無盡的相思,既酸且苦,刻骨銘心。李商隱說:“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經過了漫長的夏秋與冬,春天又至,繁花滿目,相思再起。然而,徹骨相思卻無處可付,一如眼前燃著的香篆,一寸一寸化為灰燼。失望淹過,此心成灰。李白說:“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天長路遠,山水迢遙,夢魂如此輕盈,尚且到不了情人所在的邊關,相思不絕,相見無望,當真摧人心肝啊!
綿綿相思無處訴,都付與紙與箋。發自心間的相思,無以排遣,只能訴諸筆端。“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在紙上將思念娓娓道來,仿佛紅箋里住著那個“他”,正在看著寫字人一筆一畫、一言一語地將濃濃的相思之情拆解到字里行間。“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淚痕攪散了墨色,字跡模糊難辨—其實,何須見字,這淚與墨的交融,就是一個個載滿相思的沉甸甸的音符啊!試問啟信人,你的眼睛看不清,你的心聽到了嗎?
書寫下來的思念,可以跨越時間和空間,實現心與心的相融互通。哪怕只一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此間的情意宛轉,千百年后依然可以與某一個人心意相通。浪擲大把的時光,去思念,去書寫思念,愛戀就會被拉長,可以讓人從中品嘗到更豐富的滋味。把一份想念,在心間反復地顛來蕩去、煎來烤去,文火慢焙,香氣悠遠綿長,可以讓整個生活都充滿詩意。紙箋上的墨痕,多少年后,都散發著脈脈的情意。寫下來的相思,都是從心里一點一滴瀝出來的,歷久彌香。跨越了遙遠的時間和空間,寫字人仿佛正站在你的面前,一縷一縷地從身體里扯出相思和眷戀,這絲絲縷縷上,還冒著騰騰的熱氣。手上寫滿字的紙箋,輕輕一擰,仿佛能擰出嘩啦嘩啦的思念。
2006年我上大學的時候,手機還未普及,但是有公用電話和電話卡,印象中我還給車站偶遇的朋友寫過信。我在心里默默回味初見時刻的驚險和偶然,默默回味他清瘦的樹一樣的風姿,然后一點一滴寫到信紙上。我把自己的思念縱過來橫過去,纏來繞去,最后理成了一首詩:“我的思念/如秋日清澈的淡天/飄過一只紙鳶/那悠長悠長的線/等你來牽……/秋菊淺淡/開了謝,謝了開/一遍一遍/守一眼思念的泉/你不來,我等待/歲歲年年。”我蘸取了我的思念,寫就了那封信,封緘后發出—彼時學校對面的斜街有一個綠色的郵筒,信件都是從那里寄遞。我收到回信,他說見信很感動,都哭了,大概有感受到我字里行間濃濃的情意吧。
我已經十幾年不曾動筆寫信了,即便想寫,似乎也無處可寄。在信息四通八達的今天,我們已經沒有機會再體味相思的滋味了。思念的信息瞬時可達,即便想見面,哪怕相隔千里萬里,坐上高鐵、飛機,幾個小時就可以相見。科技讓我們的生活更便捷,卻也讓浪漫的情思越發淡薄。我無比懷念筆尖擦紙的觸感,無比懷念情意沿著筆端從心間流向紙面的感覺。愿擇一方空閑,付與筆墨與紙,讓相思奔涌,在心間,在筆端,在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