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世紀杰出的唯美主義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在藝術創作及文藝思想中體現出的矛盾性是后人研究探討王爾德文學創作時避不開的話題。童話《快樂王子》成功地反映出了王爾德的創作內容以及創作與現實生活之間的矛盾性。本文從文本、現實與文本相結合兩個角度展現了王爾德在童話內容選擇、善惡思考、宗教態度、創作與生活理念上的四重矛盾。王爾德作品的矛盾性研究打開了理解藝術創作的新視角,也提供了閱讀同時代其他藝術創作的新思路。
奧斯卡·王爾德,唯美主義代表人物,他是唯美主義創作的實踐者,也是唯美主義理論的倡導者,更是歷來眾多文學批評家爭論的焦點。長期以來,他的理論批評和文學創作,甚至其本人,都被看作是充滿矛盾的。關于王爾德的矛盾性問題,過去的批評家認為王爾德無法在其作品中對他的矛盾性進行調和,評價王爾德為“出色的個人,并不是出色的作家”。但隨著當代學術觀點的推陳出新,學者們對這種矛盾性的解釋逐漸由作者能力不足而產生的不可調和的產物,變為王爾德對抗庸俗、追求自我的途徑。
《快樂王子》中,在去往南方過冬隊伍中掉隊的小燕子,偶遇了身為雕塑的快樂王子,面對王子的懇求,燕子成為信使將快樂王子雕塑上的金銀珠寶逐一送給窮苦人。被快樂王子高尚的作為感化后,小燕子自愿留在一無所有的快樂王子身邊等待死亡的降臨。看到變得丑陋的快樂王子,市民們將其視為丑陋的象征并決定推倒塑像。最后天使來到人間將小燕子的尸體以及快樂王子的鉛心作為城市里最美的兩樣東西帶給了上帝。全篇主要突出了四重矛盾,即常態童話的美好結局與王爾德童話中死亡結局的矛盾;作品中真善美在現實中受壓迫與其在精神上勝利的矛盾;王爾德對待宗教的矛盾態度;結合現實生活,王爾德自己宣稱藝術與道德無關與其在作品中進行道德追問之間的矛盾。站在當代學者看待王爾德作品矛盾性的視角,這四個“破綻”是剖析《快樂王子》中王爾德矛盾性敘事內涵的突破口,以便更深入地認識王爾德藏于作品內里的復雜思想和道德追問。
一、第一重矛盾—童話與死亡之間的矛盾
《快樂王子》是童話體裁的文學作品,但王爾德卻寫出了小燕子和快樂王子在奉獻生命拯救他人后,不但沒有獲得好報,反而被社會的惡勢力推倒的悲劇結局。相比于同為童話的《灰姑娘》《白雪公主》等以完美愛情為結局,《快樂王子》的悲劇性結局似乎過分特立獨行。
王爾德之前的大部分西方傳統童話都以美滿結局為主流。童話作為兒童文學,其寓教于樂的教化作用十分重要,面向價值觀尚在萌芽階段的幼兒,死亡等一系列與善相對立的意象要么被抹除,要么被光明正義戰勝。世俗對于死亡的普遍解釋是悲傷、可怖、邪惡的,但王爾德卻將死亡融入其童話創作中,甚至是作為一種意識出現于每一篇文學作品中。這種將童話故事內容走向陌生化的做法,無疑是制造了童話主題和死亡意識之間的矛盾。從大體上看,《快樂王子》描述了一個正不壓邪的故事,按照正確的價值觀,這樣的故事應當受到批判。但王爾德巧妙把握住了死亡中微妙的美感,快樂王子雖死于“惡”的壓迫,但他為救濟窮人自我奉獻,已然站在道德的高地上狠狠刺痛了惡勢力,最終得以進入上帝的花園。王爾德在《快樂王子》中將主人公最終的死亡巧妙化為實現自我價值的體現,使死亡脫離傳統的陰沉恐怖,呈現出死亡的正面價值。這種正面價值打開了兒童對高尚美的認識,形成其對于生命價值的正確理解,激發出他們心中溫柔微妙的感受能力。這種死亡結局創造出一種深沉的意象,形成“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的意境。由此可見,王爾德童話中的死亡敘事不是傳統童話敘事的對立,而是進階,復雜了童話的內涵價值和意味境界,使童話的教化作用得以提高。
二、第二重矛盾—真善美的被壓迫與其精神上的勝利
回顧《白雪公主》《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等經典童話,傳統童話在人物塑造上是趨于扁平化的,因為我們可以明確地將故事中的人物劃分為好壞兩個陣營;在情節上,傳統童話的作者會給予好人一方智慧與好運,足以使好的一方最終戰勝邪惡一方。
但在《快樂王子》中,快樂王子和小燕子作為好的一方,在傾盡一切救助城市中的窮苦人后,卻遭人嫌惡,最終一個被推倒,一個被丟棄。王爾德顛覆了以往童話邪不壓正的傳統,他沒有給予好人優待,反而將他們置于不利處境,讓他們最終面臨死亡的結局。不過故事并沒有到此戛然而止,而是停止在了一處“破綻”—故事的最后上帝讓天使到人間帶回最寶貴的兩樣東西,天使帶回了小燕子的尸體以及快樂王子無法熔化的心臟,這兩樣東西得到了上帝的贊美。原本“正不壓邪”的定論到這里產生了矛盾。不過這處“破綻”恰是窺見王爾德深層思想的入口。
康德說,這個世界唯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心靈感到深深的震撼:一個是我們頭上璀璨的星空,一個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不過頭頂的星空會讓我們覺得個體無比渺小,在宇宙中不過是塵埃中的塵埃,受制于各種無可奈何的自然規律;但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可以讓我們高貴,當我們擺脫欲望的奴役不在乎結果的功利,只在乎行為的對錯,也許我們就是頂天立地自由的人。
將康德的理論帶入故事,小燕子、快樂王子,以及包括市長在內的官員在面對城市底層的窮苦人時,前者選擇道德良心,不計功利地奉獻自己來幫助別人;后者則是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功利地通過欺壓弱小來彰顯自身權利。由此兩組形象的高低勝負之分已然明了,且在善從一而終的堅韌下,惡在現實中的壓迫顯得不堪一擊。
除了在結局上輸贏所帶來的矛盾,《快樂王子》在人物行為上也有矛盾:如小燕子曾三次向快樂王子強調自己要去埃及過冬,但最后在快樂王子向他告別時,他卻堅決地要留在快樂王子身邊。行為的前后矛盾實則是象征著小燕子在被善意的感化中,一步步喚醒自身良知。又如故事中本應致力于城市管理的官員們卻對窮苦市民的困頓熟視無睹,反而為建誰的雕像爭論不休。這里的矛盾實際是對政府內部腐敗、無所作為的諷刺。
可見王爾德的童話相比于傳統童話,在人物塑造上趨于復雜化,壞人會有好的偽裝,好人并不一定有好報,甚至還會遭到壞人的傷害;在情節上好人的勝利是坎坷的、富含深意的。正如《快樂王子》中快樂王子和小燕子在現實中失敗了,但是在精神上卻勝利了。
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處于社會大變革期,過快的經濟發展帶來了實用主義和拜金主義等一味崇尚強權的不良風氣;迅速的科技變革打破了長久以來宗教對西歐思想的束縛,人們的思想在開放同時也逐漸失去控制。可以說,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在表面是欣欣向榮的,實際上不良風氣在社會中暗流涌動。社會輿論愈加保守的同時,人們的行為逐漸惡劣。上層受益者戴起偽善的面具樂在其中,被壓迫的下層人民或崇拜權貴,或對處境麻木。
在《快樂王子》中,當小燕子第一次充當信使飛過王宮時,他看到宮殿塔樓上漢白玉雕成的天使,聽見王宮中宴會的歡笑,又看到一對情人—女孩正在憂心她的禮服是否能趕上舞會,因為她認為裁縫實在太懶了。而小燕子要去救濟的恰好就是這位女裁縫和她的孩子,它看見女裁縫在極其辛苦地趕制禮服,而她的孩子病倒了,她卻因為貧窮只能給他喂一點兒不干凈的水。
對比之下,我們借由小燕子的眼睛,窺探了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上層階級是美好的、歡愉的,對于下層階級,他們或是根本不關心,或是認為他們懶惰。這也正是對當時社會的反映。上層權貴依靠壓榨下層階級來實現財富的積累和階級的躍升,卻視其為理所當然;下層階級處于被壓迫狀態中苦于生存的掙扎,無人理會這種壓迫的合理性。
王爾德選擇以解構的形式打破傳統童話片面的人物塑造和單一的情節設計,轉而建立更契合當時時代特色的新的童話敘事:通過惡壓倒善的表象和對善在精神上美的崇敬,向人們揭露上層階級偽善的面目并呼喚人心中真正的道德,真正的真善美。
三、第三重矛盾—對待宗教的矛盾態度
王爾德對待宗教的態度是充滿矛盾的,這在其作品中得到了充分體現。這大概是因為他將宗教分為兩種形象,一種是上帝,一種是宗教人士。王爾德在作品中真誠表達對于上帝的贊美和崇敬的同時又毫不遮攔地直言諷刺宗教人士的冷漠和麻木。
在《快樂王子》中,王爾德并沒有對社會宗教人士的直接描寫,卻有對整個社會的直接描寫,他給我們呈現出一個弱勢群體無人救助,充滿冷漠和壓迫的社會,這恰恰說明作為將信仰具象化的機構和形象,故事中宗教及宗教人士并沒有起到精神引領以及社會教化的本職工作。“信仰”的隱身和失職也對標著現實社會,一部分破除了上帝迷信的人們失去了信仰的束縛,無邊界地發散出惡,從而影響著、危害著社會,宗教、宗教人士以及應當維護社會道德秩序的人的沉默,無疑是一種助紂為虐的行為。
另一方面,對于上帝這樣一個特殊的形象,王爾德讓其作為一個最終裁決者。在《快樂王子》的最后,他肯定了快樂王子和小燕子的高尚作為,為這一場善與惡的戰斗敲響定音鼓。王爾德無疑是崇敬上帝這一形象的,但是他并不崇拜。換言之,王爾德需要一個絕對清醒且良善的形象出現在他的童話作品中,表達自己對善的贊美和肯定,并對惡施以批判,而上帝作為一種全知全能的形象,擁有著絕對的能力。這一形象是王爾德所需要的,是他心中公正和良善的化身。好比在鳥的眼中上帝是帶有翅膀的,在魚的眼中上帝是生活在海洋中的,王爾德或許算不上上帝虔誠的信徒,因為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的上帝,已經是他內心所投射出的自己想象中的理想上帝形象。
四、第四重矛盾—藝術創作與現實生活之間的矛盾
王爾德曾在自己的長篇小說《道連·格雷的畫像》的自序中說:“書無所謂道德的或不道德的,書有寫得好的或寫得糟的,僅此而已。”不過在《快樂王子》中,快樂王子同情貧苦的女裁縫和她生病的孩子,同情窮困的作家,同情被毆打的可憐的小女孩,最后甚至同情街道上每一個苦惱于生存的窮人。這種高尚的行為和精神被上帝稱贊,而現實中權貴階級的丑態被王爾德盡數寫出,遭到了我們閱讀者的審判。這些無不是王爾德在童話作品中道德追求的體現。王爾德在藝術創作和道德追求之間似乎產生了較大的矛盾。不過王爾德口中的“道德”是一種怎樣的道德呢?
回到19世紀的英國,隨著英國經濟和科技的飛速發展,人們認識到英國正值綜合國力鼎盛時期。同時期達爾文進化論在西歐掀起思想浪潮,社會學家赫伯特·斯賓塞在吸收進化論以及其他多位學者的理論后提出社會達爾文主義理論。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理論包括了個人主義和種族主義,一方面提倡無為政府,另一方面宣揚種族優劣論和對外擴張。這些內涵和特征在被不斷傳播和渲染的過程中,形成了“物競天擇”的價值觀廣傳于社會,弱肉強食的法則使人們自覺地選擇了趨炎附勢、盲目跟從所謂的權威。當一種不良的風氣被不斷正常化并徹底融入日常生活,是否就變為了所謂的道德呢?倘若遵從這樣的道德,《快樂王子》的結局就會被改寫,天使或許就應該把官員和貴族帶上天堂接受上帝的稱贊。如此看來,王爾德的“藝術與道德無關”可以理解為:藝術與當下時代病態的道德無關,藝術可以并應當表達真正真善美的道德。
拋開上文這種理解,將道德回歸為真善美的道德,又是對于這種矛盾的全新理解。王爾德曾抨擊現實主義作家左拉,“左拉先生的《酒店》和巴爾扎克的《幻滅》之間的區別,就是缺乏想象力的現實主義和虛構空間的真實之間的區別”(《謊言的衰朽》)。王爾德很精辟地指明了當時現實主義作家的弊病:藝術家們過多地把現實因素摻雜到作品中作為對現實社會批判的原型,從而限制了藝術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導致了藝術作品的枯燥無聊和了無生機。遵循這一觀點,對王爾德“藝術與道德無關”更為確切的闡釋應當為藝術應該遠離現實的束縛,藝術創作應當享有單獨的自由空間來發揮想象力及創造力。
奧斯卡·王爾德跌宕的人生經歷造就了他深刻的人生感悟,從而形成了他豐富多樣的藝術創作形式和獨特的文藝思想,這在西方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當下,從文本賞析角度分析王爾德的文學作品并非研究熱門,于是本文采取文本研究的角度,以王爾德童話代表作《快樂王子》的文本為切入點,結合時代背景以及王爾德個人思想觀點,發掘出四重矛盾。首先,是童話與死亡之間的矛盾,大部分西方傳統童話以完滿結局為主流,但王爾德將死亡融入童話創作中,創造出一種深沉的意象,形成“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的意境。其次,是真善美被壓迫與其精神上的勝利之間的矛盾。快樂王子和小燕子作為善的一方遭到惡的打壓,但是他們依靠堅韌的高尚精神最終取得了精神上的勝利。另外,王爾德對宗教持有矛盾態度。他一方面在作品中贊美上帝,一方面又批判宗教人士的冷漠麻木。這是由于王爾德需要通過上帝這一絕對清醒且良善的形象來表達自己的道德主張。最后,是藝術創作與現實生活之間的矛盾。王爾德在文學作品中抒發自己道德追問的同時又宣揚“藝術與道德無關”,他通過剝離藝術與道德之間的聯系來反對社會不良風氣及現實主義對自由創作空間的侵占。就以上這四重矛盾深入探究可知,王爾德矛盾性思想的根本是他為實現對現實社會不良風氣的反擊,表達自身道德追求和喚醒人們打破黑暗舊社會所形成的獨特表達方式。
綜合本研究來看,本文主要參考國內文獻,對理論的解讀還不夠深入,今后需要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