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變的灶火

晚飯后，我和妻子陪同年過八旬的老母親下樓到街上散步。

時值百花爭艷的五月，路邊景觀樹上淡淡的樟樹花香和花壇內各色花草散發的香味交織在一起，使得空氣中彌漫著一波波說不清又特好聞的奇香異味。給樹木和花草修枝整形的園林工人正在將一堆堆被修剪下來的樹枝花草裝上汽車。老母親不由自主地感嘆了一聲：“這么多樹枝被拉走，可惜了。”

我明白老母親的意思，便附和著隨了一句：“是啊，如果在以前，這些枝葉早被大家搶回家去了，還要汽車來裝運？”

妻子斜了我一眼，夸張了吧？就這些殘枝敗葉還會搶？寶貝啊？

老母親笑著對她說，這些東西在你們城里可能是垃圾，但以前在我們農村、工廠單位就是寶貝呢。你男人小時候還為這事和人家打過架。我見妻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便給她講起我以前的那些糗事。

我老家在蘇北農村。在舉世聞名的江都水利樞紐工程還沒有建成之前，那是個常遭洪澇災害的貧窮地區，常有“蘇北蘇北，十有九澇”的說法。因此，當地的百姓生活十分困苦，住的是茅草屋，吃的是救濟糧，就是做飯也只能燒秸稈、草根。曬干的秸稈或雜草、草根蓬松好燒，但是一下就燃盡了，所以做飯時常常需要兩個人的配合，一個在灶臺上炒菜做飯，另一個則拿把長長的火鉗坐在爐灶口不停地添薪加草。我小時候就經常幫媽媽燒火。特別在冬天，每當我坐在爐灶口前，通紅的火光映照在臉上，渾身都暖暖的；隨著爐膛內火苗不停地跳躍，我被投射到墻壁上的身影也忽大忽小、忽明忽暗。我常常望著這變化的身影在發呆、在遐想，而忽視了媽媽在和我說話。

由于各家各戶把秸稈或雜草、草根等大多堆放在爐灶邊，落下火星，極易發生火災。又因為是茅草屋，所以一旦發生火災就難以搶救。我就親眼見過幾起這樣的火災，幾乎一夜之間，整個房屋都被一“燒”而光。媽媽曾經不止一次和他人說過這樣一件事，說我在六歲那年，媽媽去江都參加水利樞紐工地的大壩建設，早出晚歸，等她披星戴月回來時，我已經將一鍋粥煮好了。鄰居們知道后害怕極了，告訴我媽媽不能再讓我這樣了，一旦著火那就不得了了——幾家的住房是搭建在一起的。我知道，老媽在說這件事的時候，既有夸獎我的意思，同時又有后怕的成分。

我十二歲那年，全家隨父親來到江西。父親工作的發電廠，做飯不再燒秸稈、雜草了，而是每月按量供給木材加工車間的刨花和邊角料以及買來的雜樹灌木。在我們看來，這可比老家的燒秸稈、草根強多了，起碼添加一次柴火燃燒的時間長了，不需要時時刻刻坐在爐膛口了，但是也有缺陷：碰到油性的柴火會有很大的刺鼻嗆人的煙氣、煙塵。同時由于供應的柴火量有限，我們就得去附近的老表家里購買或到較遠的山里砍柴補充。記得有一次，我砍下的一堆柴不知道被誰拿走了，我狠狠地和那個嫌疑人打了一架，事后才知道是另一個人因為第一次來砍柴，砍得少，怕回去不好交差才起意拿走的。

20世紀70年代，發電廠有人去兄弟單位參觀學習，帶回了一個廢物利用的好辦法，就是把發電用煤經過鍋爐燃燒產生的但還沒有燃燒完全即將排出的煤灰，在除塵時沉淀下來，像原煤一樣摻上適量的黏土，做成蜂窩煤或者煤球用作二次燃燒，不但解決了職工家庭的做飯問題，而且廢物利用，減輕了環境污染。這種蜂窩煤質輕火力大，而且價格便宜，深受職工家屬及附近農村老表的歡迎。我們從此也就不受上山砍柴之苦了。后來，發電廠根據群眾的需求，還專門成立了一個煤灰公司，專事煤灰的采集和銷售，很是紅火了幾年。

改革開放以后，祖國的各行各業都相繼進入淘汰“舊產能”升級換代的發展階段。我們發電廠也不例外，利用國家“上大壓小”政策，停止運行了近30年的兩臺6000千瓦老舊落后機組，新建上馬了兩臺20萬千瓦大型機組。這樣，職工賴以生火做飯的煤灰蜂窩煤沒有了。為解決單位職工的生火做飯問題，發電廠及時為各家各戶更換了液化氣灶具。

液化氣是新一代的廚房燃料，全稱為液化石油氣。這是一種在一定壓力和溫度下液化了的石油產品，但它是一種易燃物質，當空氣中的含量達到一定濃度時，遇到明火即會發生爆炸。為此，許多人表現得憂心忡忡，不敢使用；又有部分人對此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將灶具和鋼瓶放到一起不經檢查就打火使用，甚至為了省事，把備用鋼瓶也放在廚房內。單位領導不敢大意，不僅把液化氣的安全使用說明分發到每家每戶，而且請燃氣公司的相關專家前來給大家做指導、釋疑解惑，這樣既打消了一部分人的顧慮，又對大家進行了一次安全教育。

進入21世紀，我國經濟更是走上了飛速發展的快車道，人們的生活也得到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甚至在我們還沒有意識到這種變化的時候，另一種更加安全、更加潔凈的燃料——天然氣就悄悄來到了我們身邊。這種燃氣是一種潔凈環保的優質能源，比如它不含一氧化碳，比空氣輕，一旦泄漏，立即向上擴散，不易積聚成爆炸性氣體；它綠色環保，幾乎不含硫、粉塵和其他有害物質；它燃燒時產生的二氧化碳也少于其他化石燃料。同時，天然氣還經濟實惠，就是與比較便宜的人工煤氣相比，同比熱值價格也不貴。何況由于天然氣清潔干凈，能延長灶具的使用壽命，減少維修費用，更加重要的是能夠減少我們的維護時間。天然氣的這些優點，我們都通過相關報紙、電視等新聞媒體有所了解，也知道國家正在建設“西氣東輸”的宏偉工程，只是覺得離我們還十分遙遠。

忽然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發現廚房的墻上新打了一個圓洞，便問怎么回事？老媽說這是市燃氣公司來人打的，準備通天然氣。聯想到剛才下車路過小區時，發現有人在安裝管道，看來天然氣是說來就來了，心里不由得一陣欣喜和感慨。過了兩天，天然氣管道就已經安裝到廚房，燃氣公司定好兩天后通氣。當天晚上，我趕緊去超市買回了一臺天然氣燃氣灶。到了通氣那一天，小區的家家戶戶像過年一樣留人守候在廚房，等待正式通氣的那一刻。我晚上下班一推開家門，就見老媽笑嘻嘻地迎出來，說通天然氣了，中午就已經用它做飯炒菜了，比液化氣好用。我來到廚房，一按一擰燃氣灶旋鈕，一束藍色火焰“噗”地升騰起來……我欣喜地凝視著面前這輕微搖曳著的藍色火焰，感覺它藍得那么美，藍得那么透明，藍得不帶一絲缺氧的暗紅尾巴……

往事說到這里，妻子會意地笑了。我說的這些，有些是她沒有聽過的，有些是她和我一起親身經歷過的，只不過經過我的嘴巴說出來，讓她有了種聽故事的感覺。

這時候，半天沒有說話的老母親開口了：“想想過去，真得感謝黨和政府，讓我一個老太婆在炊事方面經歷了這么多，現在的生活真是芝麻……怎么來著？”

我忙接上去說：“芝麻開花節節高。”

老母親笑著說：“就是，就是，芝麻開花節節高，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妻子也十分感慨地說道：“我娘家吧，液化氣之前一直燒的都是蜂窩煤，液化氣還沒用幾年就改成天然氣了——國家的發展變化真是‘日新月異’啊！”

“你們說得都對。”我放眼大道的遠方，用一種堅定而豪邁的神氣說，“這就是我們今天的中國。你們看現在滿大街跑的私人小轎車，是最近十年左右才出現的吧？幾乎家家都成有車族啦；小城市都高樓林立，也是最近十多年才有的現象吧？特別是農村扶貧攻堅任務的完成，使中國數億農村人口脫離了貧困，這不僅是中國歷史上就是世界歷史上都沒有過的奇跡。老媽，聽表弟在微信里說，我們老家也早就用上天然氣，做飯炒菜燒秸稈、草根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老母親欣慰地笑了。她那溝壑縱橫的臉龐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顯得神采奕奕，仿佛每一道皺褶里都盛滿了喜悅。我想，你老人家是否憧憬著再回一趟老家目睹一下呢？

作者簡介：

朱德宏，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新余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