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油黃到地頭,忙將烏黑菜籽收。梿枷拍拍空中舞,汗伴歡歌笑語流。
前兩天陰雨綿綿,可把白村的蔣大媽愁壞了,成熟的油菜大片倒在地上,她最擔心的就是油黑飽滿的菜籽發霉。可種了玉米和花生的老張哥,盼的就是一場及時雨。老天爺也真通情達理,誰也沒得罪,飄了兩天細雨就立即陽光明媚。既讓蔣大媽長嘆一口氣,又讓老毛哥喜上眉梢。
“老三哥,收油菜了?”回村部的路上,我老遠地問候著徐老三。
“李哥,開會回來了?趁著今兒陽光正好,早割完心里亮堂。”年輕力壯的徐老三彎著腰,撅著腚,光著脊梁一頭扎進白花花的油菜地里,黝黑的額頭滿是汗水,“唰唰唰”鋒利鐮刀使出看家本領。
“大熱天別忘喝水呀!”走近地頭,火辣辣的太陽和黃燦燦的油菜交織在一起,讓人恍惚不安。徐老三賣力地將一棵棵油菜割下來,隨手堆放到田埂上。我幫他把已曬干的油菜,運到村道柏油路地上。堆放得差不多了,“砰砰砰”我倆就拿起木杈在上面敲打著。細小烏黑的油菜籽啪啪裂開,紛紛蹦跳在塑料布上,打得差不多了,徐老三和我把菜稈枝葉和油籽分離,一會兒堆得小山似的,累得滿頭大汗,本以為任務就這樣完成了。誰知老三說還要把里面的油菜籽和殼區分開,我身體便一下子癱軟了下去。他笑著對我說:“這其實是很簡單的,你看著我怎么做?”
說完,他便拿細網編的大籮篩裝了很多油菜籽和殼,揮動著手臂上下搖動。菜殼由于重量輕,便隨著風一起飄落下來。我欣喜地望著這一幕,問他:“是不是這樣弄一次就好了啊?”他笑道:“你以為弄一次就把油菜籽和殼區分開來了嗎,還要反復地弄,直到弄干凈為止。”
看一片片殼葉靜靜隨風飄落,這也許就是生命的走向。殼葉如此,人亦如此。世間萬物都在奔赴死亡,然后來年重生,但一棵棵油菜走得比我從容,這讓我羨慕且感到悲哀。
高大的榆樹不遠處,今年82歲的徐大娘跪在油稈上,撫摸著遺漏的菜籽一揉一碾,猶如朝圣者心虔意誠地跪拜谷神,緩慢而不失力道,還時不時地用布滿青筋的雙手輕輕地清理油菜稈葉。
“小兔崽子,造孽呀!這么多菜籽白白扔了。”油菜葉跳在她的發梢上、她的額頭上。
汗水在她枯黑、干瘦、布滿溝壑的臉上折射出閃閃銀光,刺在村莊的心窩,有些心酸,有些悲楚。
“大娘,這么熱的天,你歇會兒吧。”我心疼地說道。
她坐在那兒把油菜籽一顆顆撿起來,低聲自言自語:“看來真是沒用了,要做閑人了。”
“你都這大把年齡,該歇歇了,收完了這季別再種了,地還是租給別人吧!”我低著頭,把頭上的草帽戴她的頭上。徐大娘說:“地不種莊稼也就荒了,人不干活人也就廢了。”
她看看蔚藍的天,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個狠心的兒子,前幾天回來還說幫我收油菜的,一個星期多了也沒來,看我這把骨頭的樣子,明年是種不成了。”說著說著,一堆堆的油菜就揉碾好了。過篩后,一粒粒細小烏黑飽滿的油菜籽兒聚攏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包,大娘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它,一邊把它裝進布袋里,想著油壺里又能添新油,還能讓城里的兒子嘗嘗,臉上洋溢著滿心的歡喜。
順著馬路的南頭,智障女人來了,衣衫襤褸,臉還算干凈,手拿著一大束油菜稈,搖晃著叫喊著,見人就傻笑。有時在麥田路邊毫不避諱地當眾小便,但村里人厚道,并沒有嫌棄她,因為她也是村里的一分子。
小村西頭有座嬴秦廟,村里人稱它秦廟,坐落在露峰坡東南,沙河北岸。村里人說逢年過節香客云集,每年有兩次廟會,春會是農歷三月二十一日,會期三天,唱大戲兩臺;夏會是農歷七月十五日,會期三天,唱大戲一臺。后毀于“文革”破四舊,目前殘留著一座小廟,供奉著一尊佛像,佛像慈眉善目,面帶微笑的神情穿過淡云薄霧。佛像供村民祭拜神仙燒香叩頭,祈求平安好運。
前幾天我去程村買菜,忽見智障女人竟然一個人坐在村頭小廟里。我想她是不是想偷吃香客供奉的水果,然而我想錯了。她看見我,竟然視而不見,面部安詳,嘴唇嚅動,面對著佛祖竊竊私語。
都說佛渡世人,擺脫苦難。只是,佛啊,為什么人來到世間會遭受無盡的苦難?為什么輪回始終不曾停歇?為什么會有那些不勝數的善惡?
世事人情,我不懂。日月星辰,我也不曉。只見遠處大片金黃的麥地里,幾只喜鵲站在高高的楊樹上,呆呆望著流云,我發現自己的靈與魂,只有土地才能參透。
“老李,發什么呆?”收破爛的白老毛回村了,拉著滿滿一車油菜稈,紅彤彤的臉顯然喝過幾口,細看,電動三輪扶手上還真掛個酒壺。
我開玩笑地說“毛哥,這輩子沒有媳婦后悔不?”
“有啥后悔的,想當年也風光過,就是因為家里窮媳婦跟人跑了。”我看他情緒顯然有點低落。
“老李,你也喝一口吧!”他粗糙的大手把酒葫蘆遞過來。
我說大白天的不喝酒,他吞吞吐吐地說不喝也罷,酒是龜孫,誰喝誰暈。
“老李,你要記住,不要對一個女人太好,也不要對一個女人太壞。”
“怎么說?”我吃驚地品他的話。
他意味悠長地說“對一個女人太好,她會愛上你,也會拋棄你;對一個女人太壞,她會恨死你,也會想死你。最后都是受傷。”
喜歡油菜并不是因為油菜花的香味,而是油菜“耐得無人觀賞后,癡心結子為農家”。在我的小村,油菜籽是重要的油料作物。無論是外出打工的父老鄉親,還是在城里工作的孩子們,離開村莊時,老人們總會讓孩子們帶上油菜籽壓榨的菜籽油。
那天在白奶奶院子里,老人家讓去深圳打工的兒子帶壺香油,兒子死活不肯。我笑著說:“這么遠的路,讓孩子帶這么重的東西,大城市都能買到。”白奶奶卻說:“孩子呀!吃著村里的菜籽油會感到自己從未離開過家鄉,村里的菜籽油在城里買不到啊!”
記得去年開春,油菜花含苞欲放時,老根哥還邀我去他家吃油菜頭呢!他女兒丹丹把青黃的油菜頭采摘回來,清洗干凈,開水一燙,糖醋一拌,就是一種美味的蔬菜,我們幾個人吃出滿嘴清香。村里95歲的劉建中大爺說,20世紀50年代,寒冬臘月實在沒啥吃的,他和村里老六頭到莊稼地去偷油菜的根。冬日挖出的油菜根,煮紅薯粥時,配上一點,煮出的粥又香又甜,就是沒有白面饃饃也能吃上兩碗。
后來我查閱有關資料,發現油菜還有很大的藥用價值。據《本草綱目》記載“黃金花結粟米實(即油菜籽),細研酒下十五粒。靈丹功效妙如神,難產之時能救急。”現代醫學研究也說油菜含有大量的不飽和脂肪酸和多種對人體有益的維生素。
前兩年,我扶貧的小村為了打造生態旅游,增加貧困戶經濟收入,平展的農田里種上了油菜,沙河兩岸又種了200多畝桃樹、杏樹、梨樹。開春整個村莊蕩漾在花海里,桃花兒白,杏花兒紅,盛開的油菜猶如金黃的地毯,鋪天蓋地,煞是好看。沙河碧波蕩漾又吸引了大量游客,村里人借著油菜的東風,準備在村里開起農家樂,日子一天比一天甜。
夜幕降臨了,腳步輕輕地走出小院,皎潔的月光下,眼前是一片一望無垠的田野,飽滿金黃的油菜已經收完,只留下短粗的麥梗;玉米在月光的籠罩下慢慢地擺動著纖細的腰肢,和著微風,開始了自己的舞曲;花生帶著綠芽盤坐在黃土上,像是睿智的老者,俯視眾生。
“布谷布谷”在田野中的某個角落,一聲聲鳥鳴在寂靜的夏夜中顯得格外響亮,有點“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的感覺。月兒、星光、田野、小院、綠樹、瓦房、乘涼的人兒,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樸素但富有詩意。我只能,與草木為伴,與蟲鳥相依,隨遇而安,與村里的父老鄉親一起走過春夏秋冬。
作者簡介:
李河新,中國曲藝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河南作家協會會員、平頂山曲藝家協會副主席。曾做過河南《醫藥衛生報》記者、平頂山文藝廣播電臺文藝編輯。散文集《沙漠中的那條河》榮獲東坡文學獎,《我旳西行漫記》被中國國家圖書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