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Philip·K·Dick,1928—1982)是20世紀美國最負盛名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科幻作品始終圍繞著“真實與虛假”“人與非人”這兩個主題展開,描繪科技異化下反烏托邦式的未來,流露出對于科技樂觀主義的擔憂。在《第二代》(Second Variety )中,迪克將背景設定于俄美戰爭期間,戰爭雙方相持不下,作為軍事工具的殺人機器“利爪”順勢出現,顛覆既有主從關系和強弱對比,繼而威脅人類存亡的故事。小說的主線以利爪進化出的四種人形形態展開,揭示了技術失控所帶來的一系列顛覆性后果,同時反思人類中心主義觀念下由于科技的濫用所導致的人與自然生態關系的失衡。
科技倫理作為倫理學的一個分支,是指涉及社會中人類科學技術實踐活動的行為規范和準則。其意義在于消除或者避免、減少社會中科技活動主體在與科學技術相互作用的過程中造成的一系列對社會的負面影響和效應。科技倫理的討論主要集中在生命倫理、生態倫理、信息倫理、基因倫理等方面。本文分別從生命倫理和生態倫理這兩個維度探討《第二代》中所展示的科技倫理危機,并反思現代技術的異化對人類生存和發展造成的威脅。
《第二代》中的生命倫理危機
《第二代》展現出的災難性場景與科技造福人類的意愿相違背,人類創造的人工智能發展為一種新的異類生命,沖撞著社會的和諧。一方面,迭代為人形的利爪模糊了人與機器的邊界,使人陷入懷疑、猜忌的恐怖谷;另一方面,突破了奇點的人工智能創造了不可測的新主體,顛覆了既有的主從關系和強弱對比,使得人類面臨嚴峻的生存危機甚至是文明毀滅的黑暗遠景。
在《第二代》中,人們對于利爪的態度是與之具體形態相聯系的。面對作為冷機械武器的初代利爪,人們表現出的僅僅是對于這一殺人機器的厭惡、惡心。“‘它們像蝗蟲一樣。殺起人來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斯科特感到一陣惡心。”當利爪開始迭代為人形混入真人之中,人們開始產生恐懼與慌亂,“它們中只要有任何一個做到就完了。一旦第一個上去了,就會帶去其他同伙。成百上千個,都長得一模一樣……就像螞蟻”。當利爪以仿生人的形態混入人群,個體無法區分人與機器時,這種恐怖達到了一種頂峰,產生了類似于森昌弘“恐怖谷”理論的效應。森昌弘的“恐怖谷”理論指出,由于機器人與人類外在特征上的相似,人類會對機器人產生正面情感;但當機器人與人類的相似程度達到“接近人”的程度時,這種好感度會驟然跌至谷底。當利爪還是僅憑肉眼就能分辨的冷機械武器時,其存在并未給人們帶來過多威脅。但當它以其仿生人形態混淆了人與機器之間的界限,使得人與非人無法分辨時,原有的秩序規則隨之斷裂,人類對于利爪的好感度也隨之跌至谷底。
“恐怖谷”效應傳遞出人類對于人造機器失去控制甚至顛覆人類自身的恐懼與焦慮。失控的機器為自身的規則或利益反叛人類,顛倒原有的主客體關系,成為科技異化的產物。在此過程中,作為主體的人與作為客體的技術不斷分裂、對立,人利用技術進行的生產及其產品反過來壓抑甚至是統治人。趙汀陽在《智能的分叉》中也曾預示過突破奇點的人工智能對人類主體性的顛覆:“人工智能一旦突破奇點,就創造了不可測的新主體,而對于新主體,傳統一元主體的知識、視域和價值觀將會破產,而二元主體(甚至多元主體)的世界還很難推想。”盡管在邏輯上存在擁有主體性的人工智能接受人類價值觀和規則的可能性,但迪克對此的態度卻是悲觀的。在小說中,迪克雖然并未直接揭示故事的結局,但是通過人物的反應早已暗示人類即將面臨的黑暗遠景。《第二代》中,利爪的規則在于“但逢生命,必毀之”,其唯一的目的就是殺人,當其進化為具有思辨能力的超智能,人類就成為被屠殺的客體,面臨文明毀滅的烏托邦。在此,人失去了能動性,異化為被狩獵的物品。
《第二代》中的生態倫理危機
劉慈欣在其《重返伊甸園:科幻創作十年回顧》中曾指出:“科幻文學描寫的重點應該是人與大自然的關系,科幻給文學一個機會,可以讓文學的目光再次寬闊起來。”迪克的小說中始終懷有對人與自然關系走向緊張對立的焦慮。在其筆下,戰爭造成的輻射污染、資源衰竭、廢墟般的末世圖景是常見的人類生存景象。《第二代》以俄美戰爭為背景,通過對惡劣的生態環境的描述以及人類的生存困境展示了迪克對現實生態問題的反思。
在《第二代》中,戰爭對于自然生態的破壞是巨大的:“歐洲沒了,變成一堆廢墟,只有雜草還在灰燼和尸骸中頑強地生長。北美大部分地方都已經不能住人了,寸草不生,生機全無……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能就地生存,晝伏夜出,和蛇蟲鼠蟻一道潛伏在廢墟、下水道或地窖中。”迪克用大量筆墨對于戰爭后惡劣環境進行描寫,將科技濫用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寫得淋漓盡致。對戰爭的描寫與迪克自身的經歷也有一定聯系。在迪克的生命中,第二次世界大戰、美蘇冷戰、越南戰爭等大型戰爭接連爆發,戰爭帶來的陰霾以及戰后美國破敗、窒息的景象使迪克深刻認識到戰爭的本質。作為一種人為災難的創傷事件,戰爭對迪克的文學創作也產生了重大影響,其作品《血錢博士》(Dr. Bloodmoney)、《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 )等均以戰爭中針鋒相對的斗爭場面或戰爭后蕭條破敗的現實景象為背景展開故事。
戰爭與環境的關系不僅僅是破壞與被破壞的關系,其本質上是人類與環境的關系,因此生態危機實質上也是人性的危機,是“人類文化的危機,人類主宰地位的危機,人類發展模式、生活方式的危機”。胡志紅認為:“文藝復興之后,人與自然、科學與價值逐步開始分離,世界被進一步客體化,自然完全成為供人享用、爭奪的資源。”文藝復興以人學反對神學,肯定人的價值和尊嚴,將人的地位提高至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在其傳播過程中由于過分強調人的價值,也造成人類中心主義的嚴重偏頗和個人私欲的極度膨脹。科學與理性逐漸實現對原本神秘莫測的自然的祛魅,人類自我意識的主體地位空前彰顯,自然逐步成為供人類掠取資源的客體。工業革命后,人類私欲膨脹到了頂峰,在創造物質文明的同時也以“野蠻化”的方式試圖征服、統治自然。這種失衡的人地關系使得人與自然之間不斷緊張對立,被破壞的自然反過來撲噬自然的破壞者,從而使人和自然的關系陷入一種惡性循環。
馬克思指出,人本身就是自然界的產物,自然的進化不僅造就了人的實體存在,也造就了人的意識和理性。人與自然根本上是同質的,人與自然有著天然的依存關系和自然連接,而工業文明的發展則以其對人社會性的過分強調切斷了這種自然連接。工業文明將人規定在社會機器運轉的某個零部件上,使之成為失去自我思辨能力而被權力話語操控的單向度的人。自然在工業文明中僅僅作為工具屬性的客體成為被侵犯的對象,人與自然間的連接隨之消退。此外,膨脹的欲望也扼殺了人類對于意義、價值等精神層面的追求,造成人類精神家園的崩塌,自然與人同時陷入危機之中。迪克筆下的戰爭多是由人類惡欲引發,對于資源的爭奪是戰爭爆發的主要原因之一。《第二代》表現的不僅是戰爭所帶來的生態環境的破壞,也有人性的危機。戰爭抹殺了人類對于生命的敬畏,造成人精神上的麻木。在為物質利益生死搏殺的環境中,人類對于真善美等美好靈魂品質的追求也消失殆盡,成為精神上流離失所的迷茫者。
對現代技術的反思
自歐洲工業革命以來,科學技術以革命性的進步深刻地改變了世界的歷史進程,科學逐漸代替神學成為理性的唯一形態。技術作為科學的實踐工具與之相輔相成,促發了工業社會的爆炸式發展。到了20世紀,科學技術進一步繁榮,工用機器人、核武器、宇宙航行、電子計算機等科學技術的爆炸式飛躍,催生了部分人對于技術發展的盲目樂觀情緒。《第二代》中迅速迭代的原始利爪就是技術決定論下罔顧未來可能性風險的產物。迪克在小說中通過利爪這一失控的工具表達了對于技術異化的焦慮與反思。
現代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從“行為”這一概念出發將合理性分為兩種,即工具合理性和價值合理性。工具合理性行為是“根據目的、手段和附帶后果來作他的行為的取向,而且同時既把手段與目的,也把目的與附帶結果,以及最后把各種可能的目的相比較,做出合乎理性的權衡”的行動。它以結果為導向,強調效果的最大化,注重的是事物是否能有效進行。而價值合理性行為是“一種根據行動者認為是向自己提出的‘戒律’或‘要求’而發生的行為”,以目的為導向,更多以價值、目的、道德、倫理為判斷取舍的標準。工具理性是價值理性的現實支撐,價值理性則是工具理性的精神動力,二者相輔相成。但在現實社會中,二者關系卻經常陷于失衡。出于人自身無法饜足的欲望以及對于技術的樂觀態度,技術的濫用愈發普遍。工具理性與社會工業生產的結合愈發緊密,進而導致價值理性的衰落。科技在帶給人們翻天覆地的變化的同時也在以隱匿的方式扭轉主客關系,人在利用科技的同時也成為被科技操縱的對象,“工具理性已使人對象化、客體化,人不再是主體、不再是目的而成為手段”。片面強調科學技術的生產力作用、一味地濫用科技,最終會使人類遭到科技異化所帶來的反噬。因此,韋伯進一步提出要限制工具理性,恢復實質理性的權威,把價值、目的、意義一類的東西重新引入科學技術。
海德格爾在《技術的追問》中指出:技術的本質是一種解蔽方式。技術將人類從被遮蔽的事物帶入無蔽的狀態中,人類在對自然的解蔽中形成了自己理解世界、對待世界的方式與態度。但現代技術在解蔽自然物的同時也對自然進行著促逼與擺置。技術以促逼的方式蠻橫地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夠被開采和貯藏的能源,其本質是人類濫用技術、無限制地掠奪和破壞自然所造成的“支配性暴力”——使原本以自然狀態存在的自然物進入非自然的狀態中以進行強行索取。這些自然物被動地任憑技術擺弄,帶著某種可利用的目的被擺置著,成為人的持存物。這種促逼同時也延伸到了處于現代技術籠罩下的人的身上。人在按照技術需求去行動的過程中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按照技術的要求行事,其本身也被技術所掌控,按照需求被擺置和訂造。在此,人成為一種資源,物化為技術展現過程中的客體。“當人在研究和觀察之際把自然當作他的表象活動的一個領域來加以追蹤時,他已經為一種解蔽方式所占用了,這種解蔽方式促逼著人,要求人把自然當作一個研究對象來進攻,直到連對象也消失于持存物的無對象性中。這樣看來,現代技術作為訂造者的解蔽,絕不只是單純的人類行為。”在技術的座架中,人與物相互促逼和擺置,不僅人對物有限定和強求,物對人也有限定和強求。因此,現代技術危機絕非僅僅是自然生態迅速衰敗的問題,也是技術操縱下人類異化的危機。
《第二代》作為一篇科幻小說,將合理的科學幻想與對現實的批判相結合,以科幻的形式前瞻性地揭示了科技的濫用與異化可能帶來的生命倫理危機和生態倫理危機,帶有鮮明的新浪潮特色。現代科學技術在實現對自然祛魅的同時,也助長了人類中心主義的野心,造成人與自然關系的失衡。科學的進步離不開科學倫理的約束,必須要用正確的科學倫理指導科技實踐。在對自然祛魅的同時也應對之進行復魅,即通過道德、價值等精神層面的呼喚,重新建立起人類與自身及周圍事物的和諧共生關系。
作者簡介:
周孝楠,江蘇揚州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為科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