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于1937年首次出版,一經發行就迅速獲得了廣泛的國際認可。林語堂以其輕松幽默的文筆,深刻剖析了中國傳統生活的藝術和哲學,并通過對比的方式使西方讀者能夠理解和欣賞中國文化的獨特魅力。在書中,林語堂將中國古代智慧與現代生活進行了巧妙的融合,以豐富的文化背景知識和個人體驗為基礎,展現了傳統觀念與當代思考的交匯點。《生活的藝術》不僅在當時的西方讀者中引起了廣泛關注,還對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跨文化交流的復雜性不斷增加,推動了翻譯研究對新理論視角和方法的探索。近年來,敘事理論作為一種揭示和分析敘事構建與傳播方式的工具,在翻譯研究中獲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英國翻譯理論家莫娜·貝克(Mona Baker)開創性地將敘事理論引入翻譯領域,提出了“再敘事”(re-narration)的概念,強調翻譯不僅是語言的轉換過程,更是將敘事文本嵌入或重構于新的文化語境中的過程。基于敘事理論,本文將探討林語堂在翻譯《生活的藝術》過程中所采用的敘事建構策略,分析他如何通過翻譯有效地橋接中西文化差異,從而實現跨文化的理解與融合。
一、敘事理論與翻譯研究
莫娜·貝克開創性地將敘事理論及其敘事框架引入翻譯研究領域。她認為,個體敘事最終構成了更為廣泛的公共敘事。每個敘事—包括其人物、背景、情節和結果—都為我們理解世界提供了一個特定的視角。通過關注文本內部及其敘事視角,我們不僅能夠揭示敘事選擇背后的潛在動機,還能夠促使我們超越文本本身,審視政治和社會交流中的敘事。莫娜·貝克在其研究中提出,翻譯也是一種敘事過程,即“再敘事”。這一觀點強調了翻譯不僅僅是語言的轉換,更是將特定的敘事文本嵌入或重新置于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框架中的過程。通過這種時空框架的設定,譯者可以突出或調整原文本的敘事特征,使其與目標文化的當下生活產生聯系。莫娜·貝克在代表作《翻譯與沖突—敘事性闡釋》中所闡釋的敘事理論與傳統文學研究中的敘事學不同,主要源于社會和交際理論,專注于探討翻譯如何參與這些社會交際過程。她將翻譯活動置于國際政治沖突的背景中進行分析,旨在揭示翻譯的運作機制和其在解決國際沖突中的潛在作用。這一創新性的研究不僅擴展了翻譯研究的理論范圍,還為利用翻譯協調和化解國際政治沖突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
二、敘事理論視角下林語堂《生活的藝術》的翻譯策略
莫娜·貝克在《翻譯與沖突—敘事性闡釋》中提出,譯者在處理源語文本的敘事時,主要采用了四種策略:第一,temporal and spatial framing—時空建構;第二,selective appropriation of textual material—文本素材的選擇性采用;第三,framing by labeling—標示式建構;第四,repositioning of participants—人物事件的再定位。在《生活的藝術》中,林語堂通過巧妙運用多種翻譯策略,旨在使西方讀者更好地理解和接受中國傳統文化。他將西方讀者作為主要目標,通過精心選擇翻譯素材,將其融入中國傳統故事的敘事框架,同時關注其文化背景和接受習慣。這種策略不僅促進了西方讀者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興趣和共鳴,也確保了文化意義的再創造,使其以易于接受的方式呈現給西方讀者。
(一)時空建構
時空建構策略是指將文本從原語文化的時空背景中抽離,置于目的語文化的時空背景中,通過介入序言、評論等副文本,引導讀者將原文文本的敘事與目的語文化現實生活中的敘事聯系起來,凸顯或弱化原文的敘事,以符合目的語文化的敘事立場。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的序言中明確指出,他不僅僅是從中國的視角出發,而是以現代人的身份進行敘述,以便更好地與西方讀者產生共鳴。他在序言中寫道:“I have also chosen to speak as a modern,sharing the modern life,and not only as a Chinese;to give only what I have personally absorbed into my modern being,and not merely to act as a respectful translator of the ancients.(我也想以一個現代人的立場說話,而不僅以中國人的立場說話為滿足,我不想僅僅替古人做一個虔誠的移譯者,而要把我自己所吸收到我現代腦筋里的東西表現出來)”林語堂通過這種“現代性”的定位,試圖縮短與西方讀者的文化距離。
(二)文本素材選擇性采用策略
文本素材的選擇性采用指的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原文進行增刪,增強或淡化原作敘事的某些層面,以調整敘事的重點。林語堂在翻譯時,常常根據目的語文化的需求,進行增譯或減譯,以更好地傳達源文本的敘事。
1.增加
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引用了《我儂詞》來表達中國式夫妻關系,他在翻譯時增加了原文中未明確的細節,增強了文本的敘事效果。
管道昇《我儂詞》:把一塊泥/捻一個爾/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爾/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
林語堂《生活的藝術》:
Take a lump of clay,
Wet it,pat it,
And make an image of me,
And an image of you.
Then smash them,crash them,
And add a little water.
Break them and re-make them
Into an image of you,
And an image of me.
Then in my clay,there’s a little of you.
And in your clay,there’s a little of me.
And nothing ever shall us sever.
林語堂在翻譯中增加了塑泥的過程(加水潤濕,輕輕拍打)和隱含意義(你我永遠不會分開),展示了中國傳統夫妻關系的細膩和深刻,使目標讀者能夠更清晰地理解原文的文化內涵。
2.刪減
在描述美國女性與中國女性維持美麗的方式時,林語堂列舉了美國女性的多種美容手段,如節食、運動、按摩及各種化妝品,弱化了中國女性的纏足陋習。
林語堂《生活的藝術》:Perhaps the reason is merely that Chinese women have fewer available modern beauty aids,for I hesitate very much to draw a distinction between races when it comes to woman’s desire to attract men,Chinese women were trying hard enough to please men by binding their own feet half a century ago,and now they have gayly capered their way from their “bow shoes” into high heels.
越裔譯《生活的藝術》:中國女人沒有這樣厲害,也許是中國女人沒有得到這許多種化妝品的機會的緣故。但對于女人想要吸引男人的欲望,我實在不敢說各種族之間有什么不同。以前的中國女人也因極力想討男人的歡喜,將她的雙足纏成三寸金蓮,不過現在已經解放,而改為穿高跟皮鞋了。
在翻譯binding feet時,考慮到目標讀者是中國人,越裔翻譯成“纏成三寸金蓮”更貼近目的語文化。然而,林語堂的目標讀者是西方讀者,對于中國封建社會的“纏足”這一陋習,西方讀者難以理解,甚至可能感到不適。因此,林語堂并未使用the three-inch golden lotus,而是模糊腳的尺寸,將其簡化為binding their own feet,以避免引起西方讀者的不適感。通過這種翻譯策略,林語堂不僅強調了當時中西方對美的共同追求,還在講述中國傳統文化的同時,摒棄并弱化了一些糟粕和陋習。
(三)標示式建構策略
標示是指“使用詞匯、用語或短語來識別人物、地點、群體、事件以及敘事中的其他關鍵元素”(《翻譯與沖突:敘事性闡釋》)。在翻譯中,譯者可以通過更改標示,影響讀者對敘事文本的反應,以便傳達源文本敘事的隱含意義。林語堂引用屠羲時的《童子禮》來體現子女應對父母盡孝道的傳統,其譯文體現了標示式建構策略的應用。
林語堂《生活的藝術》:For instance,the following are some of the duties of the junior at home,as prescribed by T'u Hsishih and incorporated in a book of moral instruction very popular as a text in the old schools:
…
A child above ten should get up before his parents in the morning, and…
越裔譯《生活的藝術》:以下是屠羲時所著《童子禮》中的一節。這篇文字從前小學生都當作教科書讀,中間詳述子女應該怎樣對父母盡其孝道:
……
十歲以上,侵晨先父母起……
“童子”是中國古代特有的說法,通常指未成年的人。到了漢代,童子年齡一般指在十六歲以下的兒童,一般在十二歲左右。而為了便于西方讀者理解,林語堂將其譯為junior,即小學生。“十歲以上”原文并沒有指出主語,譯文則將a child明示,凸顯敘事立場,這是十歲以上的孩子應遵循的文明禮貌標準,并非十歲以上的所有人。林語堂在翻譯過程中,通過改變一些文化標識,使之更符合目的語文化的認知框架。
(四)人物事件的再定位策略
人物事件的再定位指的是譯者可以“靈活運用表示時間、空間、指示、方言、語域、特征詞以及各種識別自我和他人的語言手段”(《翻譯與沖突:敘事性闡釋》),對翻譯活動的參與者、讀者之間的位置關系進行再定義,以配合特定的敘事立場。莫娜·貝克特別提到中國20世紀初在翻譯文學作品和《圣經》的過程中,譯文從文言文到白話文的轉變。她認為這個轉變參與了重新構建社會關系,是建立一個現代、平等和民主社會的大敘事的組成部分。林語堂在導言和批注中的鋪墊以及文內人物指代關系的改變兩個方面,來探討人物事件的再定位。
林語堂《生活的藝術》:To persons of great vitality,we also pay the compliment of saying that “the older they grow,the more vigorous they are”,and a person like David Lloyd George would be referred to as “Old Ginger”, because he gains in pungency with age.
越裔譯《生活的藝術》:對于富有生氣的老者,我們每每說他們是老當益壯,像利奧德·喬治(David Lloyd George)這樣的人,我們每每稱他為“老姜”,意即姜桂之性,越老越辣。
中國用俗語“姜是越老越辣”比喻隨著人們經驗的積累,其對事物的判斷能力也日益增強。在越裔譯文中,使用“姜”作為主語符合漢語習慣。然而,林語堂在翻譯時直接將指代關系轉變為“he”,指代利奧德·喬治,并描述其隨著年齡的增長更加老練的特點。這種處理方式比直接使用“姜”作為主語更易于西方讀者的理解,增強了讀者的代入感。
本文運用莫娜·貝克的敘事理論,探討了林語堂在翻譯《生活的藝術》過程中采用的敘事建構策略及其效果。研究發現,林語堂通過時空建構、文本素材的選擇性采用、標示式建構和人物事件的再定位等策略,成功地調整了源文本的敘事,從而有效地促進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國際傳播。他通過將文本置于現代西方文化框架中,縮短了文化距離,增強了西方讀者的理解與共鳴;通過調整文本素材和標示符號,使文化信息更具針對性和接受度;通過再定位人物事件,增加了讀者的代入感和理解深度。林語堂的翻譯策略不僅有效傳達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也為當代文學翻譯研究提供了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