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閱讀,曾三看《紅樓夢》:年少時看寶黛愛情,為主人公的愛而不得感到神傷;青年時為中國傳統文化著迷,建筑、醫學、服飾、美食;步入中年時欣賞細節,玩味動詞。曹雪芹是語言大師,他活用動詞,且大有深意。縱觀《紅樓夢》,一個“歪”字明里暗里地出現,橫七豎八。在大觀園,“歪”成為一種日常生活狀態。從太太、老爺,到公子、小姐、丫鬟,無不歪過或“常歪著”。歪,依賴床具才能支持身體半坐,而不是全躺,是一種既妥協又對抗、失去主心骨的行為。
賈寶玉有事無事靠著“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以及五方神鳥之一的鹔鹴鳥的細羽套成的羽絨繡被。他和芳官劃拳,喝酒到四更時分,書中描寫他“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留下眾人收拾他留下的爛攤子。寶玉除了身體上的歪,更多是心情之歪,或發呆,或哀怨,或悲情,或癡想。當真是“無故尋愁覓恨”“富貴不知樂業”。
王夫人給人的印象,一向都是吃齋念佛。書中描寫她的臨窗大炕:“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一旁有丫鬟捶腿,搖芭蕉扇,打小蟲子。
床對于貧苦百姓而言,只作實用一途,但對于富貴人家而言大多是一種擺設。窮得揭不開鍋的人,除非一病不起,否則不是在田間地頭就是在乞討路上。劉姥姥一進大觀園,帶著衣著破舊的外孫去賈府“打秋風”,看見王熙鳳房里大紅撒花軟簾,“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劉姥姥二進大觀園被眾人灌醉之后,“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朧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因了酒精的麻痹,催化出大觀園的經典一“歪”,意味深長。
再看看“金陵十二釵”之一的李紈寡居的“歪”。周瑞家的先給三春送宮花,然后再去給王熙鳳,因為宮花與寡婦無關,走到李紈處,看到李紈“歪”著在睡覺。此處說明這不是偶然,已成為一種生活常態,呈現了李紈百無聊賴、萬念俱灰,恪守婦道、婦德的寡居生活。
俗話說“天下母親心最真”,但《紅樓夢》里有兩個母親嚴重失職。“歪心人”趙姨娘對待探春和教育賈環全是歪心邪意,狐媚魔道;尤老娘身為母親,卻“年高喜睡,常歪著”,即便有人覬覦她的一雙女兒,她也緊閉耳目,安枕高臥,不但不制止,還為狼群大開方便之門。
書中說大觀園里有座“水月庵”,也叫饅頭庵,其含義為“墳墓”,小尼姑稱之“牢坑”。凈虛是水月庵的主持,通過小尼姑的嘴被惡罵“歪剌”。《紅樓夢》研究學者周汝昌解釋其為“作風不正的女人”。凈虛不僅參與世俗活動,還行賄受賄。“水月庵”中充斥著權勢、血腥和人命。
此外,守孝失禮的“歪”。例如,《紅樓夢》第七十五回描寫到:正值守孝期間,賈珍攜妻子姬妾,吃腥啖肉,尋歡作樂,不顧祖宗家業,不管禮義廉恥。祠堂傳來沉重的“一聲嘆息”,正是賈府末世發出的哀鳴。
最后,說說人參失效的“歪”。大觀園的人參無處不在:一是道出王熙鳳草菅人命的歪行。賈瑞被王熙鳳整至病重,什么藥都不管用,要吃參湯,鳳姐只給了幾錢渣末泡須,最后賈瑞一命嗚呼。二是暗示大觀園“爬灰”的丑聞。秦可卿生病,張太醫開藥方只用二錢人參,作為公公的賈珍一出手就用一斤最好的人參。三是直指管理的失效失能。王熙鳳病了,賈母派人找出一支歪了百年的人參,但已成“朽糟爛木”,失了藥性。曹雪芹借人參治病救人的功用沒有得到發揮,暗喻賈府沒有生命力和價值觀。
奇斜則怪,怪則歪,歪則氣機不暢,氣機不暢則亂象叢生。《周易》曰:“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君子應辨識氣象,探究規律,具備自正、自省、自律、自清的能力。歪則不正,不正則不順,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