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言小說的集大成者,《聊齋志異》近年來成了敘事學界的研究熱點。其中的科考名篇《葉生》在人物形象、思想內蘊等方面研究碩果頗豐,但其千回百轉、跌宕起伏的情節離不開蒲松齡對敘事視角的巧思妙用,值得從敘事學理論方面深入研究。敘事視角是小說敘事研究的一個中心問題。本文以《葉生》為例,結合西方敘事學與國內學者的理論成果,研究蒲松齡在敘事中運用的雙重聚焦和視角轉換,進一步揭示小說的敘事價值及本體意蘊。
一、雙重視角鋪敘人物性格
近年來,中國學者借鑒西方敘事學理論對中國小說的敘事模式做了諸多探索,成果頗豐。楊義先生在《中國敘事學》中把中國小說敘事視角區分為全知視角和限知視角,以舊題陶潛《搜神后記》卷五《白水素女》為標志,志怪性作品已開始采用限知視角。在小說這種以虛構為主的文體中,全知視角能使情節描寫合情合理,而限知視角的運用則能讓敘事行為更加精致巧妙,更能體現作家筆力的高超。
蒲松齡在《葉生》中既運用到全知視角,也加入了限知視角,這種雙重聚焦更有助于鋪敘人物的性格發展。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可以使敘事者全盤設置語言、情境,使故事外的敘事者采用故事中人物的視角來感知事件。《葉生》中,敘事者開篇即運用全知視角:“淮陽葉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場。”點明葉生才華過人卻功名難立,為后文情節與人物命運的發展增加了真實感。《葉生》全文雙線并行,一條線寫葉生才華卓越卻因科舉落第而病倒,另一條線寫丁公對葉生的賞識與幫助,為整篇故事定下基礎框架,體現出葉生的堅韌和執著,以及丁公熱心、悲憫的人物性格。然而,全知視角的敘事者還需要通過故事中其他人物的限知視角來鋪敘人物性格、觀察事件發展。全知視角并不能完全展示人物性格,借助限知視角更有助于助推情節發展及塑造出圓潤飽滿的人物形象。小說中的全知敘事者并不具備故事中人物內心的“視角”,而是需要通過不同的人物視角來鋪敘人物的性格、觀察事件的發展。因此,許多小說作家在敘事中引入限知視角,將全知視角與限知視角交錯使用、巧妙融合,這是中國小說藝術歷史演進的成果,代表著小說敘事藝術水平的提高。
《葉生》開篇以敘事者全知視角介紹了主人公的基本情況后,鏡頭突然開始轉換,從丁公等人的限知視角來描寫葉生,敘事者開始用故事中人物的眼光進行觀察。正如申丹在《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中的表述:“在普通的全知敘述中,讀者一般通過敘述者的眼光來觀察故事世界,包括人物內心的想法;而在《到燈塔去》這類作品中,敘述者則盡量用人物的眼光取代自己的眼光,讓讀者直接通過人物的眼光來觀察故事世界。”這部作品創作于1927年,而蒲松齡早在此二百年多前就已經使用過了,可見其對敘事視角的熟練應用及巧思。在葉生因生病拒絕丁公的邀請后,“逾數日,門者忽通葉生至”,又忽至丁公家中,這正是全篇情節的轉折之處。丁公的這一限知視角掩藏了葉生已死的真相,不僅丁公不知道葉生已化為鬼魂,連讀者也無從得知。在丁公的視角下,葉生對功名已無強烈的執念,此生得一知己已足矣,將畢生所學傾囊教授予丁公之子。這時的讀者也就多認為葉生已經看淡人生,不再執著于一紙功名,其人物性格轉為淡泊而知足。之后敘事者寫葉生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后的幸福景象。篇尾又以葉妻的限知視角敘事,其妻驚慌失措,嚇得手里的器具都掉在地下,十分訝異葉生的復活,要其“勿作怪異嚇生人”,由此葉生已死的謎底才正式被揭開。從活人的視角觀死者,是驚嚇與恐懼;而從死人的視角看生者,是悲傷與惆悵。當讀者雙重聚焦于全知與限知的兩種視角時,才可以發現葉生的性格并未轉換為曠達通透,而是仍對科考功名有著強烈的執念與積怨,以至于化身為鬼魂實現生前所夢,不免無比遺憾與惆悵。
敘事者既重視對全知視角的描寫,也不吝對丁公、葉妻等人物限知視角的鋪敘,這種雙線并進、雙重聚焦的敘事特點讓故事呈現出一種自然流暢的敘事效果,體現了蒲松齡對客觀敘事效果的執著追求,展現了其非凡的敘事才能和精妙的行筆技巧,最大程度地減輕了故事的虛構色彩,使讀者在閱讀時可以感悟到人物性格的多層內涵。
二、視角轉換產生情節留白
《葉生》的敘事視角是變動游移的,這樣可以切中故事要害,其精彩之處還在于產生了留白效果。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認為“《聊齋志異》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志怪小說的“傳奇”之法也就是小說中所運用的敘事技巧。《聊齋志異》之所以具有極強的趣味性與可讀性,關鍵在于運用敘事視角的轉換來設置“空白”。
全知視角敘事時,敘事者熟知故事發展的每一處細節,并將其全面呈現給讀者。限知視角的主體是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并不具備敘事者那種上帝視角,也就給敘事提供了留白,產生了懸念。在《葉生》的行文中,敘事者從全知視角轉為其他人物的限知視角,也就讓葉生病死這個關鍵情節產生了空白,而讀者閱后并不知道葉生的具體死因。然而,蒲松齡對視角轉換的使用并不突兀生硬,他巧妙地運用伏筆,將情節發展過程中未曾展現的部分自然地連貫于整個情節結構中,既合理地設置了故事情節,又能將全篇故事敘述得生動有趣。文章先寫“榜既放,依然鎩羽。生嗒喪而歸,愧負知己,形銷骨立,癡若木偶”鋪敘葉生落第心中之悲痛,身體之憔悴;再從“服藥百裹,殊罔所效”寫其久病不愈、無藥可醫,為后文葉生之死埋下伏筆;隨后寫“公聞,召之來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又為葉生死而復生、化為亡魂的后續故事埋下伏筆;接著從丁公視角寫其邀請葉生隨行,而“逾數日,門者忽通葉生至”。葉生突然康復并欣然到訪,這不禁讓讀者開始心存歡喜與期待。于此,足可見蒲松齡構筆之巧妙。而隨后發展到揭開“真相”的情節,當葉生心懷喜悅衣錦還鄉之時,面對他的卻是殘酷的現實,“妻遙謂曰:‘君死已久,何復言貴?所以久淹君樞者,以家貧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行將卜窀穸。勿作怪異嚇生人。’”從葉生之妻口中,讀者才愕然發現原來葉生已經是一縷亡魂。從全知視角到葉生視角、丁公視角,再轉為用葉生妻子的視角道出了其死去已久的事實,此后的種種情節竟皆為一絲執念所為。這種視角轉換產生的敘事留白有助于更好地建構人物悲劇性形象,使得故事情節起起伏伏,出人意料,卻又無不在人意料之中。
在《葉生》中,視角的轉換使得場景和人物也存在許多留白之處。通常情況下,人間的場景是為讀者所熟知的,而從全知視角轉換至限知視角后,不說明人物所處的空間場景,就會產生一定的場景留白。例如,葉生病倒后,突然可以上門拜訪丁公,敘事者并未介紹葉生這幾天所處的場景是人間、冥界還是其自身的夢境。這讓讀者不禁猜想其去了哪里,經歷了什么事情,是否與后文亡魂的出現有關聯?這種場景的留白也就產生了一定的故事神秘感。此外,視角的轉換也會產生人物的留白,讀者在緊密關注主人公視角的同時,也會對其他視角產生強烈的好奇心。《葉生》中多以敘事者的全知視角詳細交代人物,而其他人物如丁公、丁公之子及葉生妻子的人物視角描寫雖然少,卻又不是一筆帶過,而是對葉生有一定的評價與補充,這使得讀者會不禁揣測葉生的科考過程與結局是否還有其他的影響因素沒有交代,是否還有許多人物細節未被提及,是否與葉生的生死轉換存在微妙的關系。這極大地調動了讀者的期待視野,也正是留白的精彩之處。
《聊齋志異》以情節取勝,而這種敘事視角轉換造成的情節留白,有助于形成小說曲轉回環的情節結構,激發讀者的想象與參與意識,更能體現出蒲松齡“有意作文,非徒紀事”(馮鎮巒《讀聊齋雜說》)的敘事特點。
三、視角交織呈現復調效果
《葉生》整體上以全知視角講述了一個書生“死”而復“生”的故事,篇末的“異史氏曰:魂從知己,竟忘死耶?聞者疑之,余深信焉……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其人者,亦復不少,顧安得令威復來,而生死從之也哉?噫!”更是表達蒲松齡的傳統士人思想,看起來像是一部明顯的獨白式小說。但仔細分析,可以發現其并不是簡單的獨白式小說,文中不僅有敘事者視角與主人公視角的切換,還有其他人物的限知視角的穿插,讓其他人物與主人公進行對話,闡釋觀點與看法。這就呈現出小說的復調性敘事效果,而這種復調效果恰恰與敘事視角的交織相關。
對話性是復調敘事的重要特征,“語言想要成為藝術形象,必須與說話人的形象結合,成為說話人嘴里的話語”(錢中文主編,白春仁譯《巴赫金全集》)。敘事視角的切換恰恰使作品產生了更多的對話性。整篇故事看似是由敘事者的全知視角講述葉生人生的起起落落,但仔細閱讀,可以發現蒲松齡在敘事中插入了許多人物的對話,故事在對話中逐漸完整,人物個性也在講述中徐徐展開。例如,葉生生前和化為鬼魂后都曾與丁公交談,這其實就已經插入了不同的敘事視角。葉生重病后拜訪丁公,丁公嘆其才華如蒙灰之玉不得賞識,而葉生亡魂表示自己“是殆有命。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無憾,何必拋卻白纻,乃謂之利市哉?”在此處對話中,敘事者巧妙地將自己的視角隱藏了,轉換成葉生亡魂的限知視角,讓其發聲,此時讀者感受到的葉生是一個抑郁轉為曠達,將才華傳于后人而了無遺憾的形象。然而,當后文妻子與葉生進行對話,從葉生之妻視角發現葉生已死、撲地而滅,這時讀者才恍然大悟,發現葉生亡魂所傳遞的聲音并未完全反映蒲松齡所抒發的個人情感,作為亡魂的葉生也許大徹大悟了,可是代表著敘事者的生前的葉生仍然是怨恨不甘的,是對造成自己悲慘人生的黑暗社會與腐朽的科舉制度依然保持著憤怒與積怨的。正是視角的交織體現出了蒲松齡所想表達的復雜情感,作為亡魂的葉生被寄予了高尚的理想與希望,而真實的葉生才是蒲松齡個人的心聲。
視角設定是一個“誰看”的問題。“誰看”指敘事如何經由一個特定“視點”呈現。這不只是一個視點問題,“它同時意味著感知、感受、體味所‘看’或可能‘看’到的東西,而這當中也可以包含價值與道德判斷等更深層次的意義”(李晉山、宋紅軍《小說敘事簡析》)。也就是說,“誰看”的視角設定的同時也就涉及一個“看到什么”的事實控制,并由此含蓄傳達作者對于事實的評價與想象。仔細研究《葉生》的敘事視角,我們會發現蒲松齡以全知視角整體觀察故事的過程中,會不時地將觀察者轉為主人公葉生和其他人物,并讓他們進行對話,從人物的限知視角補充映照,展現了不同人物視角下對葉生人生選擇和行為準則的態度表現。不同角色間的對話等展示了各個角色的思想與價值觀。鬼魂和丁公的視角更多地關注葉生的人生選擇和行為準則;丁公的視角看重的是葉生的學識與才華、善良與正直,對葉生感到欣賞和憐惜;葉生的妻子視角則更加注重對葉生生前的關愛與期盼及亡后的恐懼與悲怨;丁公子的視角則是對老師的尊敬與惋惜。這些視角的交織與對話,使得主人公形象更加立體和豐滿,也使得讀者能夠更加全面地了解不同角色的內心世界,對作品的內涵有了整體性的把握。
《葉生》中敘事視角的交織使小說具有了復調性,這種敘事方式使得小說產生了眾生合唱的效果,不僅有敘事者的思想抱負,還有主人公葉生的獨立表達,更有其他人物視角的襯托與補充。敘事視角的交織讓情節更加生動有趣,也更加貼近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情感體驗,復調性的敘事效果也進一步證實了視角的多樣性及視角切換的敘事價值。
《葉生》描繪了明清時期讀書人的生存狀況,揭示了科舉制度對人才的摧殘,也可謂是蒲松齡個人經歷的縮影,傾訴了其一生的抑郁與愁情。蒲松齡在小說敘事中所使用的視角技巧使讀者能夠深入了解故事的背景、人物的多重性格及情節的發展。全知視角與限知視角的雙重聚焦營造出懸念與神秘感,視角的切換與交織產生了留白與復調敘事效果,增強了故事的審美張力及后世讀者的期待視野。《葉生》僅為《聊齋志異》眾多故事中較為有代表性的一篇,其敘事視角的運用已獨具特色,值得我們從敘事學方向進行深入研究與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