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氣候、物候與文學的關系問題,早在魏晉時期,劉勰就已經在《文心雕龍·物色》中提出:“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鐘嶸在《詩品·序》的開篇也提及:“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19世紀法國文學批評家斯達爾夫人在《論文學》一書中也提到了“氣候影響文學”這一問題。20世紀80年代后期誕生的文學地理學,就是研究文學與地理關系的一門新興學科,而氣候、物候自然包含在地理環境的諸多要素之中。曾大興在《氣候、物候與文學—以文學家生命意識為路徑》中對二者關系給出的結論是:氣候通過物候來影響文學家的生命意識。南宋初年的詞人張孝祥,以其《于湖詞》留名后世,但張孝祥同時也是一名創作大量詩歌的詩人。在他三十八年的短暫人生中,曾到訪過蕪湖、臨安、九江、桂林、長沙、漢口等地,足跡幾乎遍布了大半個南宋。同時,他在各地也留下了大量的詩歌,這些詩歌中的地域特色明顯,值得在文學地理學視域下加以研究。而張孝祥先后出任靜江府(今廣西桂林)、潭州(今湖南長沙)知府,與衡湘之地結下不解之緣。這一時期(1165—1167)他的詩歌創作就受到了湖南的氣候、物候的影響。
一、湖南的氣候、物候
氣候,是指整個地球或其中一個地區一年或一時段的氣象狀況的多年特點。一個地方的氣候特點,主要是由它的緯度、地形條件、溫度和降水量來決定的。湖南位于北緯25~30度之間,屬亞熱帶季風氣候,因此四季分明,光照充足,降雨豐沛。從地形上看,湖南號稱“三湘四水”,“四水”指的是湘、資、沅、澧,呈向心狀注入洞庭湖中。因此,湖南省總體上是一個向北開口的盆地,東、南、西三面是山地,中間是丘陵,北部是低洼的洞庭湖平原,地處亞熱帶季風氣候區,氣候溫暖。但由于是向北開口的盆地,受北方冷空氣影響,嚴寒期短且氣溫多變。湖南降水量總體豐富,但分為雨季和旱季。因此,湖南的氣候特點可以總結為:春溫多變,夏秋多旱,嚴寒期短,暑熱期長。
物候是“生物受氣候諸要素及其他生長因素綜合影響的反應”(劉敏、方如康《現代地理科學詞典》)。一個地區的氣候特點決定物候特征,湖南因其春溫多變、夏秋多旱、嚴寒期短、暑熱期長的氣候特點,影響了湖南地區的物候,尤其是植物物候,使它們的發芽、開花的時期與其他地區產生差異。
湖南本地作家對湖南的氣候、物候,因“只緣身在此山中”而不會有太大的反應。外地的文學家則會有強烈的反應,張孝祥之前一直都在江淮流域生活,來到湖湘后對這里的氣候、物候感到新奇。湖南氣候、物候不僅被張孝祥在詩歌中書寫,而且還觸發了他的生命意識,對他的詩歌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二、張孝祥詩歌中湖南氣候、物候的書寫
物候是具象的,氣候則是較為抽象的。文學家直接描寫氣候的情況不多,一般是“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文心雕龍·物色》)。讀者通過文學家所描寫的物候,可以感受到這個地區的氣候,更可以感知到自然與生命的律動。張孝祥的湖南詩歌中,我們就可以看到對湖南氣候、物候的書寫。
(一)春寒新筍
湖南開春乍暖還寒,天氣變化劇烈。因湖南總體上是一個向北開口的盆地,北方的冷空氣一旦南下,就會帶來降溫,并伴隨著大風、降雨。冷空氣過后,氣溫會很快回升,所以嚴寒期很短。所謂“氣變悟時易”(陶淵明《雜詩十二首》其二),張孝祥敏銳地感知到了湖南春天氣候的變化,并反映在他的詩歌中,如“積雨已連月,長沙尚春寒”(《勸農以湘波不動楚山碧花壓闌干春晝長為韻得干字》),“佛剎起香云,高低一雨均……喜入村鄉樂,涼生甕盎春”(《和欽夫喜雨》)等。
降水豐富,氣候濕潤,低溫時間短,以及土壤呈酸性的湘江江畔,適合竹子生長。冬季霜凍少,低溫短的前提下,“仲春遘時雨”(陶淵明《擬古九首》其三),正是雨后春筍破土而出的絕佳時節,如《吳伯承送苦筍消梅用來韻各賦一篇》:“問訊湘西筍,政得夜來雨。高標諸枉直,余味良藥苦。脆圓供小摘,不待四月雨。新詩同咀嚼,學子心獨苦。”以及《葵軒觀筍》:“葵軒新筍生,戢戢水蒼玉。脫籜便林立,爾輩殊窘束。黃梅四月雨,念子亦良苦。十二鳳凰鳴,秋風何處聲。”四月的湘西竹筍,在當地是一道佳肴,張孝祥的湖南好友張欽夫就被這口筍脯所傾倒。在張孝祥和他的唱和詩中就多次出現筍脯這一美食,讀之令人垂涎欲滴,如“使君喜食筍,筍脯味勝肉”(《張欽夫筍脯甚佳秘其方不以示人戲遣此詩》),“筍脯登吾盤,可使食無肉。鮭腥避三舍,棕栮乃臣仆”(《張欽夫送筍脯與方俱來復作》),以及“君詩與物俱妙,鄙夫那敢抗衡?芭蕉避君三舍,筍脯亦須改評”(《欽夫和六言再用韻》)。
蘇軾在《記承天寺夜游》中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若讓張孝祥來回答,湘西四月的竹還真只有湖南才有。不過可能只有他們這樣的“閑人”才能品味到湖南新筍的別樣滋味。
(二)雨后晚花
湖南地區雨水豐沛,但時空分布不均勻,一年之間的降雨量明顯集中于一段時間。雖然雨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促進花卉的開放,增加花朵數量,但是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也提及“淫雨霏霏,連月不開”的情況,那么陰雨寡照的氣候,會使植物光照不足以及土壤過濕,最終導致花卉的花期變晚,如“寒梅本無心,適與春風期。孤根擢歲晚,桃李更媢之”(《和張欽夫尋梅》)。
一般來說,梅花的花期是十二月至次年三月,桃花和李花的花期是三月持續到四月。張孝祥與友人尋梅,既用“尋”字,就不會是梅花已開很久;并且“晚”字也能驗證,梅花晚開和桃李共在一個時節開放。前文中提到的《吳伯承送苦筍消梅用來韻各賦一篇》,也能反映梅花與春筍同時出現,再次印證了花期晚的推斷。《羅江驛》中寫道:“湘南湘北三十里,六月七月再經過。紫荊花開白酒賤,柰此湘中風月何。”紫荊花的花期主要集中在春季,北方是三月到四月,南方是四月到五月。湖南地處我國南方,相比同期其他地方的花期要晚上一兩個月。《書懷》中寫道:“七夕在衡陽,九日在蘄州。秋風浩如海,我行尚扁舟。破帽不堪落,菊花空滿頭。”菊花的開花季節因品種和環境不同而有差異,有在二月到五月開花的春菊,有在五月和九月開花的夏菊,有在九月至十一月開花的,也是我們最常見的秋菊。農歷的七夕一般是陽歷的八月中旬,張孝祥七夕在湖南衡陽,三日后沿江行至湖北黃岡,就能“菊花空滿頭”,只能說明這是晚開的五月夏菊。可見,張孝祥在湖南詩歌中的梅花、紫荊花、菊花的開放時節確實是晚于一般的花期的,均體現了湖南地區花期晚的物候特點。
(三)炎赫暑中
湖南夏秋少雨,雨季結束后,迎來的就是旱季,干旱幾乎年年都有。與此同時,夏季時間長,降水量少溫度高,暑熱期長。在張孝祥的詩歌中我們也能看到對湖南酷暑的記錄,如“老火陵稚金,聚作三日熱。舟行湘江上,蒸煮到魚鱉”(《暑甚得雨與張文伯同登禪智寺》),“七年暑中行,道路萬里賒”(《丙戌七夕入衡陽境獨游岸傍小寺》),“轉此大法輪,救汝旱歲苦”(《湖湘以竹車激水粳稻如云書此能仁院壁》)。可以看出,無論在江上舟行還是陸路道中,人們都無法逃過湖南夏天的暑熱。為應對湖南夏天的炎熱,當地人喝冰涼的井水解暑。張孝祥在湖南“暑中行”時,也遭逢炎熱酷暑。在他的詩中記載,他也是靠井水來解暑熱的,如“何以為我娛,冰雪汲井花。一洗十日渴,分涼到童髽”(《丙戌七夕入衡陽境獨游岸傍小寺》),“不療亭午渴,卻憶土井渾”(《汎湘江》)。
總之,張孝祥的詩歌對氣候、物候的書寫,真實反映了很多衡湘風物,形象地體現了湖南地區雨水集中、春溫多變、夏秋多旱、嚴寒期短、暑熱期長的氣候特點,以及由氣候變化所帶來的湘西春筍、晚花等物候特點。
三、湖南氣候、物候與張孝祥詩歌的生命意識
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說:“蓋陽氣蔭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可見氣候的變化影響物候。而陸機在《文賦》中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文學地理學認為,氣候、物候與文學要想產生關系,其中的媒介就是文學家。氣候的變化引發物候變化,物候的變化被文學家敏銳地感受到,并觸發了生命意識,促進了文學作品的產生。湖南的氣候、物候也觸發了張孝祥的生命意識,對他的詩歌產生了重要影響。
中國古代文學中,最為經典的由氣候、物候引發的文學家生命意識的主題,就是傷春與悲秋。而在張孝祥的湖南詩歌中,不乏悲秋的詩歌,卻較少傷春之作,其原因與湖南的氣候有直接關系。我們知道無論傷春還是悲秋,都是需要由春秋特定的景物來觸發,如果是在“季相”不明顯的地方,就無法觸發文學家的生命意識,如曾大興就在《氣候、物候與文學—以文學家生命意識為路徑》中指出,由于嶺南氣候四季皆夏,使得嶺南文學家既不傷春,也不悲秋。而前文提過,湖南的春季氣溫多變,花期晚,使得湖南的春天的物候與一般傷春之作中的不大相同。這或許就是張孝祥湖南詩歌中幾乎沒有傷春詩的原因之一。雖不傷春,但張孝祥在湖南卻留有悲秋之作。試舉幾例:
次東坡先生韻
微涼入船窗,秋水滿湘浦。
過盡前頭灘,只得夜來雨。
人魚不相及,掛頰以香餌。
因循十年錯,歸計今覺是。
書懷
七夕在衡陽,九日在蘄州,
秋風浩如海,我行尚扁舟。
和萬老
歸途正遼邈,此地更淹留。
落木千山夜,空江萬里秋。
聊為無事秋,莫賦畔牢愁。
明發催船鼓,風帆過橘洲。
送仲子弟用同之韻
凄然鴻雁影,晚歲索衣裘。
惜別湘江夜,歸程楚甸秋。
張孝祥詩中提到的物候有“秋水”“秋風”“落木”“鴻雁”,這一系列物候帶有長江、湘水流域特點。千年前的宋玉也有一篇著名的悲秋之作《九辯》,其中也涉及了相似的物候,如“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雁廱廱而南游”“泬漻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等。宋玉被秋天的物候引發對生命的感慨。這種模式之后也成為文人士大夫悲秋之作的范式。張孝祥也是如此。秋天是蕭瑟的季節,氣溫降低,草木凋零,動物準備蟄伏過冬;同時也是豐收的季節,農民秋收,士子秋試,都希望在秋天取得收獲。那對于張孝祥來說,異鄉湖南秋天的氣候、物候,會引發他的羈旅之愁與失意之感。再想到自己的仕途,他覺得本該大有作為,卻難以施展。他因站隊主戰派而被貶至廣西,后又調任湖南。杜甫在《祠南夕望》中評論湖南為:“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湖南湘江的明凈、秀麗、清寂、幽遠,我們可以用一個詞來將其類型化:瀟湘。北宋的宋迪曾創作畫卷《瀟湘八景圖》,其中就包括了平沙落雁、洞庭秋月、遠浦帆歸、瀟湘夜雨等。宋迪的畫與張孝祥的詩都是被湖南的瀟湘物候所觸動。李綱認為湖湘“景物凄涼,氣俗感慨,有古之遺風”(《五哀詩》其一)。可見張孝祥在湖南深受瀟湘的凄涼氛圍的影響,湖南的氣候、物候更能引發他的悲秋情感,觸發他的生命意識,讓他聯想到了時間的流逝,從而思考人生的意義和自我的價值,最終反映到文學作品中。
張孝祥詩歌內容豐富,風格多樣,貼近日常生活。又因其曾任多地地方官員,活動范圍廣,從江南到廣西再到湖南,環境的變化必然會對詩人的詩歌創作產生一定的影響。曾大興認為,“氣候的變化引發物候的變遷,物候的變遷引起感情的激動,感情的激動導致文辭(文學)的產生。這就是氣候對文學的影響”(《氣候、物候與文學—以文學家生命意識為路徑》)。湖南因春寒夏旱、降水集中等氣候特點而造成的春筍、晚花等物候特點被張孝祥捕捉到,并反映在詩歌中。湖南瀟湘之地的秋天物候觸發張孝祥的生命意識,使他的悲秋之作被注入了湖南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