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外公跌折了腿,出院后需要人護理,我媽為此煩憂幾天。她在供電所食堂做廚師,我爸則在一個學校當保安,兩人都請不了長假。我自告奮勇,說我去照看他吧。向單位丟了一張一個月的假條,也不管批不批,丟完假條便跑外公那去了。路上看到樹木已經開始冒新芽,田面上裹了一層黃綠。這段路對于我來講完全陌生了,雖然我媽說過小時候帶我去外婆那,每次走的都是這段路。當然,外婆已去世多年,后來都改叫去外公那了。
外婆家那門口有一園桑樹,每年都會結很多桑葚。邊上散種著幾棵黃皮,龍眼,荔枝,夏天來時,經常能吃到果實。老屋被小舅拆了之后,里面的樹也都砍掉了,只留下一棵大桑樹,撐在新屋門口。我到時,外公就坐在那棵大桑樹下,一條腿彎曲,一條腿直著,右手搭著一根拐杖。
“腿上還有石膏呢?”我下車走到他面前。“先進屋。”他說。他要站起來,挪了幾個方位,都沒能發力。我伸手去架他手臂,他很輕,一下子就架起來了。屋里還沒裝修,天花板上殘余一些釘著鐵釘的木板,墻面都是紅磚。東西卻放得整齊,廚具放到幾塊木板拼成的桌上,下面用磚頭做腳。邊上是床,衣服堆在床邊的木箱里。自己還能做飯吧,我說。他坐到床板上,兩只眼睛透著光亮,說,“能,我都跟你媽說不用來。”我說,“是我自己想來的。”他說,“那也好,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他手邊有一沓算命取名的書,腿沒折之前他坐著三輪車到街上給人取名算命,也教會了我這些方法。他表示過,死后就這沓書給我,大有繼承他衣缽之意。我們倆討論了一陣算命的方法,大部分是他在講,我在聽。燒開的水壺在冒著白汽,屋外偶爾有一兩聲鳥叫。“自己能算自己的命嗎?”我問。“算不了,那不準的。”他說。“那你給我算算吧。”我說。他一只手拿起拐杖,推出去用手心按著,說,“不是給你算過了嗎?”我說,“再算算,我最近感覺怪怪的。”他說,“哦?如何怪法?”“生了一場病,好了之后感覺隨時又會犯病一樣。”我說。外公想都沒想,便說,“哪樣正常,你那是以前病得少,病多了就有經驗了。”
白天大部分時間,我們坐在門口桑樹下面,有時聊一些舊事,有時什么也沒說,就呆坐著。在門口可以看到一片草地,這里以前是個農場,后來沒做了,便有人稀稀疏疏在上面種些蔬菜。草地的盡頭是一排低矮的山丘,山底下散落著幾十間瓦房。靠邊的位置,有一間白墻尖頂的房子,很突兀,跟邊上的房子格格不入。“那是個教堂嗎?”我問外公。他專注盯著那個白房子,沒有答話。我又重復問了一遍,他說,“啊,教堂,現在哪有什么教堂。”接著我問他,“那是有錢人的房子?”他說,“當然。”
到屋頂上看,那座白房子近了些,可以看到邊上有幾層樹木。記得小時候來這并沒有這個房子。外婆去世后,外公跟小舅去南寧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幾乎不回老家,我媽跟我也沒來過。大概是懷念故地,我媽經常講我五六歲來外婆家的事,喜歡拆鐘表,搗騰工具,有新奇的事準到位。現在看來,都是些孩子愛干的事罷了。去年外公跟小舅決裂,從南寧回到老家。我媽跟我給他安置一些生活用品,一路上念叨,這里的人都認不出來了。并抱怨說誰發明了嫁人這種東西,好好在各自家里生活不好嗎?就算要嫁,為什么不是男的嫁過來。車到門前,看到偌大的桑園里只剩一棵桑樹了,我媽一哆嗦,差點從車上摔下來。“好久沒吃桑葚了,”她說,“那時每到春末,拐都跟我去摘桑葚,拐爬樹上摘,我在下面用籮筐接。”看著唯一剩下那棵桑樹,她念叨著,“要是拐還在,不知她是什么心情。”
我媽比拐大幾歲,小時候玩得最好。拐是我媽給她取的一個外號,只有她這樣叫她。原因是她古靈精怪,總不按大人的想法做事情。那時到處種桑樹,養蠶賣絲。她們倆在桑園度過了整個童年。她嫁過來幾年后,就聽說拐死了。那時我已經學會了自己吃飯,端著一個不銹鋼碗在門口吃飯,吃得滿臉飯粒。我媽過來把我的碗搶了,也不給我擦嘴。對我說,“吃什么吃,你小姨永遠都吃不了飯了!”然后她就把我丟下跑出去了,一整天都不見人。傍晚我爸從山上割松脂回來,看見廚房鍋清灶白的,問我你媽呢。我搖搖頭。我以為他要做飯給我吃,我實在餓得很。但他沒有,他去找我媽去了。最后在一棵白桉樹上找到她,她在上面一個樹杈上躺著,風一直搖著樹干,也不怕掉下來。往后大些,她提拐時,我問過拐的死因,她總是不說。說你小屁孩懂什么。
沒過幾天就開始下雨,春天的雨不大,飄飄揚揚,在屋里幾乎聽不到雨聲,一出門發現世界全濕了。云霧壓得很低,遠處茫白一片,有人趁著下雨披著雨衣種菜籽。有人戴一頂斗笠站在田頭,看自己的黃牛吃草。小黃牛脖子下系著鈴鐺,一動便叮叮當當響。早上醒來打開窗,容易恍惚,讓人覺得不是在現世。桑樹下有一塊菜地,外公已經買好蒜頭,我幫他種,他在旁邊看。我問他,“有些蒜頭種歪了怎么辦?”他說沒事,長出來都是直的。樓頂的鐵皮棚上隔一陣滴下一滴雨滴,落到地上穿出一個小孔。鞋子沾泥,特別難洗,洗個大概便不理會。踩到屋里,一個個黃泥腳印。我也沒去拖,這種天氣,進進出出,拖了第二天又臟。晚上下雨,最為好睡,我沒關緊窗,留著一點縫隙,這樣聽到雨聲更大點。雨打在桑樹葉子上,密密響著。躺很久舍不得睡,想到上班的事,恍如隔世。半夜醒來,雨聲更清晰,寒氣從窗縫滲進來,顯得被子里更暖和。這樣到夜晚,給人一種錯覺,似乎我還是個幾歲的孩童,跟外婆睡一張床。夜間被雨吵醒,好奇窗外的聲音來自哪里,伸長耳朵去捕捉。外婆睡得很香,呼嚕聲比雨聲大。錯覺往往會被帶入夢里,然后天剛亮便在潮濕的夢中醒來,發覺除開雨不變之外,其他東西都變了。一樓地板上有一些雜亂的腳印,我認出不是我昨天留下的,心想著外公一大早便起床了。出門看一圈,沒發現他,回屋里,看到他還在床上。簡單做了早飯,等他醒來,問他早上去哪里。“菜園里走了一圈。”他說。他說的時候沒看我,低頭刨飯。我說,“你這腿可別到處亂逛,現在又下雨,地上那么滑。”他說,“沒事的,也沒走遠。”
關于拐,我媽后來跟我說了很多。拐有個姐。這個姐性子跟拐完全不一樣,很老實,她母親說什么她都照做。拐家不種桑樹,種的是果苗。憑著種果苗,掙的錢遠遠比其他人都多。這得益于她母親擅長嫁接技術。她母親叫椿,小時就住在外婆家后面,幾家用同一口井水,后來嫁到對面村。拐的姐姐十八歲就被椿安排嫁人了,對象家境不錯。嫁得不遠,她姐經常回娘家,拐就纏著她講結婚之后的事情。她那時十四五歲,對好多事情好奇得很。她姐人老實,拐問什么她就答什么,包括跟丈夫的那些事也說。只是說到細節有些靦腆。拐很向往,聽了之后就恨不得馬上也要嫁人。那以后,拐等著她母親安排她嫁人,但椿從來沒跟她說過這件事。她甚至問過椿,一定要十八歲才能嫁人嗎?椿回答她,現在不是你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拐長得很好看,跟椿一樣有一雙長腿,肩窄窄的,特別有女人味。在初中時她就知道她對男生有吸引力,但也只是知道而已,那時風氣保守,男女之間交流少得很。我媽和拐都是念完初三就不念了,大伙都默認了念書只念到初三就夠了。畢業到時候她跟我媽說,她看上了一個男孩,以后要嫁給他。還帶我媽去籃球場看他,那男孩高高瘦瘦的,很有活力。跑起來小腿成一塊塊長條肌肉,看起來特別結實。拐給他撿過幾次球,打過不少照面。她能感覺出他也對她有意思。熬到十八歲,椿還是沒跟拐提過嫁人的事。拐忍不住問了。椿說,你不著急嫁人。拐問為什么。椿說,不為什么,就是別嫁那么早。拐說憑什么,姐都是十八歲嫁我為什么不行。椿說,你是你,你姐是你姐。椿通過嫁接果苗掙了不少錢,這并沒像她想象那樣,大伙會羨慕她,認可她。相反,周邊的人逐漸疏遠她,并傳出一些難聽的傳言。說嫁接樹苗只是個幌子,其實在干些下流的事。她很氣憤,自己堂堂正正,憑什么這么說她。但她找不到辦法應對,他們只在私下里說,也找不到是誰起的頭。椿是個倔強的人,身上有一股狠勁,別人越是說她,她越要跟他們對著干。她擴大了果苗場的規模,雇了一些女工,讓果苗場成為了那一帶最大的場子。
我媽來電,問我這幾天過得怎么樣。我說挺好,比上班好多了。她又問外公的腿怎么樣,我也說挺好,比之前好多了。她說她過幾天要來一趟,給外公拿一些菜,她在食堂里弄了不少菜回來。我說好。我打開冰箱,里面的東西吃得也差不多了。冰箱是小舅買的,他托人送到家里,自己沒露過面。外公在南寧二十年,他們也沒見過幾面。也沒有大矛盾,兩人的關系自然而然就疏遠,繼而決裂了。小舅小時,外公極寵他,他也經常跟外公在一起。等到成年了,特別出外面混生活之后情況發生了轉變。我媽倒是相反,小時候沒人疼,上了年紀卻開始關心外公來。外公在院子坐時,我偷偷觀察了一會他,心里想他現在這個年齡,會想什么東西多一些呢?他每個動作都很緩慢,似乎世界上沒有讓他著急的事。幾天后的早上,我起早,看到大廳的凳子上有一套臟衣服,上面全是黃泥巴。我也沒太在意,上去樓頂去吸新鮮空氣。一會從上面看到他把衣服拿到井邊洗了,洗出來一灘黃泥水。我有些奇怪,平時他的衣服都是我洗的。但我也沒問他。幾天后去衛生院換石膏,衛生院離外公那五六公里。我開車搭外公去。拆完紗布,醫生查看了石膏,有些移位,腿卻沒見消腫。瞟了我外公一眼,說,“你去跑馬拉松了?”外公沒說話。“怎么回事?”我問醫生。醫生說,“養腿就要好好養。”外公頭低著,看著地面。“這是你爺爺?”醫生說。“我外公。”我說。“你也真是,別讓老人動身子了,本來就恢復慢。”他說。我說,“我知道。”醫生說,“你知道個屁。”我便很納悶說,“又不是我讓他動身子,再說也沒見他動什么身子,難不成日常吃喝拉撒都要伺候?”醫生說,“伺候又怎樣?”我便接不上話了。
回來我跟外公說,要不讓他一天躺在床上得了。外公不肯,說沒醫生說的那么嚴重,松一點也正常。我覺得有道理,我來的時候我媽也沒交代說要伺候吃喝拉撒,當時綁石膏的醫生只是說盡量不要大范圍活動而已。
有一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看到有個黑影在一樓那動。那影子在屋里窸窸窣窣弄了一會,便往外走。看走路的姿勢我便猜到是外公。我帶著手電筒在后面悄悄跟著。雨還沒停,他緩慢走到井邊,借著院子那盞小燈,我模糊看到外公戴著一頂斗笠,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提著一桶水。水不知他什么時候打滿的。之后他一歪一斜往外面走,走得特別慢,走幾步要歇一歇。我想上去幫他提水,但忍住了,我想看看他要提去哪里。那是一段漫長的路,時間也許過去了半個小時,也許是一個小時。雨從夜空飄下來,看不到形狀,只感覺飄在臉上,冰涼冰涼。月亮藏在厚厚的積云后面,夜空下的山野樹木房屋,只能微微看見輪廓。外公像一只蝸牛,緩慢耐心地往前挪。過一個坡他的影子消失了。我趕忙往前加快腳步,看到一團黑影趴在地上。打開手電筒,光線里,外公盤坐在地上,一條腿僵直伸著,鞋子插進泥漿里,另一條腿努力往地上蹭,手緊緊抓住水桶。我走過去扶他。“把電筒關掉”,他認出了我。我關了電筒,扶他起來,摸到他的褲子和衣服上粘稠的泥漿。他站起來后,我們兩個沉默了一陣,對于眼前的情形,他沒說,我也沒問。“我幫你提吧。”我說。“也好。”他說。他在前面走,我提著水跟在后面。有一陣子,我覺得天永遠不會亮了,世界就剩我們兩個人。那所白房子的墻在黑夜里輪廓很清晰,我們走到院子的側門,側門旁邊有一個廢棄的石磨盤,石磨盤邊上有個小門,外公示意我進去,我下意識想去推門板,發現并沒有門板。進去之后院子里有一股桂花香味,雜在零星的雨滴里面。桂花就長在門的旁邊,好幾棵,貼著圍墻往上長,下面有一個水缸。掀開水缸,發現里面沒有多少水了,外公讓我把水倒進去。我們像兩個小偷,輕手輕腳弄著,之后退出來。外公轉頭往白房子看了一眼,便一起往回走。一路上我有好多疑惑想問外公,但最終沒問出口,我想著他不說我就不問了。到家門口,我們用水沖鞋上的泥巴,“今晚的事,不要跟別人講了。”我說,“好。”
回到床上,翻來滾去睡不著。干脆不睡了,站在窗邊,對著山上那一團白色胡思亂想。很多問題想不明白,譬如現在都有自來水了,外公為何要打井水給人家,又只在半夜偷摸著去。第二天起來,我們都沒提昨晚的事,像平常一樣,該怎樣就怎樣。有些片刻,兩人目光碰到一起,便很快移開。早上干活時,不時拿出手機看,以為單位應該有人找我了。請假的時候,同事說,你趕緊回來,沒有你單位恐怕要倒閉了。出來這段時間,沒有一個人找。我便知道,其實有沒有我,差別并不大,地球還是照樣轉。知道這么想,心里還是有些失落。干完活往外走,天氣還是這樣,有人說今年的春雨下得比往年都要密。打了一兩聲雷,像是要叫醒誰似的。并沒有想去哪里,胡亂走走。走著走著就到了白房子附近,停下后才發現白房子那么大,比從遠處看要大得多。房子外墻刷著一層白色油漆,窗是雕鏤的,綠色的窗框,屋頂是金色的方形錐體。正面有很多拱門和花雕。院子并不是全封閉的,在一些樹和樹之間,有些縫隙,可以看到院子的一部分。里面種著一大簇三角梅,有黃紅藍好幾個顏色,覆蓋了整個墻面。一個老婦人拿著一把大剪刀在給三角梅剪枝。我在兩棵樹之間站著,她似乎沒發現我,修剪著枝葉。那些被剪掉的枝條,她把它們弄到一個角落里。之后拉響割草機割院子里的草坪,割草機對著我的時候,我看清楚了她的臉。那是一張充滿褶皺的臉,干涸的地皮一樣,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兩只眼睛卻亮得很。躲在樹后面看了許久,發現她雖然很老了,動作卻很利落,體力也不差,剪枝,割草,施肥,中間不休息,只喝水。那水壺水沒了,她到院子里那水缸打水去燒。轉過去后背,我看到她頭發上有一層細密的水珠,我下意識摸我頭發,手上也是濕的。繼而聽到細雨落在樹葉上的聲音,很輕,跟蠶吃桑葉一樣。
一連幾天,我都去院子邊上站一會。有一次老婦人看到了我,當時她正在給一直貓梳理毛發,那只貓先發現了我,她順著貓看的方向,看到我在邊上,手在貓的背上停留了一下,便轉頭不作理會,繼續做她的事。這幾天我發現她的房子幾乎無人靠近,但里面卻熱鬧得很,院子里有很多鳥,麻雀經常跑到地上找吃的,青苔鳥在樹葉間穿梭,高冠鳥趴在樹頂,隨風搖晃,仿佛隨時會掉下來般。干完活,她躺在遮雨棚底下那張馬扎里,半閉著眼,也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
外公問我這幾天出門去哪了,我說到處逛逛。他想說什么,又打住了,隔了好久才出口,“晚上能不能像上次一樣幫我打兩桶水。”“為什么是兩桶,上次只有一桶。”我問。
“上次我看缸里水還不夠。”他說。
“上次你沒過去看啊。”我說。
“我聽出來的。”外公有些著急。
“她到底是誰?”我終于忍不住問。這幾天我也試著問了幾個附近的人,住在白房子里的人是誰,大伙都閉口不談。“為什么大家都不肯談論她。”
外公沉默。
“你不說我就不給你提水。”我說。
“她叫椿。”外公一雙老眼凝視著窗外的雨。“因為她放出話來,誰談論她她將報復誰。”
“她都這個年紀了,還怎么報復?”我說。
“報復嘛,不一定用蠻力。”外公說。
“那你為什么要給她提水?”我說。
外公沒有告訴我。
我媽來時,雨下得很大。她從電動車的雨衣里鉆出來,衣服濕透了,頭發貼在頭皮上,臉上全是水。一進來便嘮叨食堂的瑣事,她的采購同事貪得無厭,花了一千塊去買菜,私吞了五百,還裝模作樣給她一百。她煮飯的同事,煎魚總不洗鍋,每道菜都有魚腥味。食堂里的一個員工,竟然一頓飯吃了八塊扣肉兩碗飯。還抱怨我爸天天釣魚,一下班就去蹲池塘,花了幾千塊錢買一根竹竿,鑲金的么,那么貴。
“你這些話是跟我說還是自言自語?”我不想聽她的嘮叨。
“你聽不聽我都要講。”我媽說。她打開一條巨大的黑色塑料袋,里面裝著十幾個白色塑料袋,這些都是平日食堂的剩菜,她攢起來放冰箱里,夠量了就馱過來給外公。外公很開心,說,“都放冰箱里吧。”院子里桑樹結了不少果,有些已經熟成褐色。我媽想爬上去,奈何身體過于肥胖,折騰了一會,也沒爬超過一米。
“要不你上去摘幾個給我嘗嘗吧。”我媽看著我說。我爬上去摘了七八個,手掌捏到一些果子滲出暗紅色的汁液,摘楊梅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以前爬樹可厲害了,拐都爬不過我。”我媽一邊吃一邊說,吃得嘴唇烏紫。
“我不信。”我說。
“真的,你看對岸那棵白桉樹,以前沒現在這么高,但也有十幾米。我跟拐一起爬到樹頂上。”我媽望著那棵樹。那棵白桉樹長在一個低矮的坡上,旁邊幾乎沒有什么樹,顯得很孤單。
“我見過椿了。”我說。
“你見她干嘛?”我媽說。
“為什么不能見她?”我問。
“還是少靠近點為好。”我媽說。
“除非你給我個理由。”我說。于是我媽把事情的脈絡大概給我理了個清楚。
拐到了二十五歲都沒嫁出去,椿始終不同意。有眾多媒人做過媒,都給椿轟走了。我媽給我講的時候特意強調是轟走,她隨手在院里拿一把鏟子或者鋤頭,追著那些做媒的打。她不想讓拐嫁在村里,她覺得拐不屬于這里,她應該屬于更大的地方。在跟樹苗販子打交道時,她打聽一些城里單身的男性,是否有適婚年齡的,見了好幾個,總歸不滿意。這事傳出來后,周邊的人自尊心受到傷害,覺得她看不起他們,她憑什么看不起他們。繼而就無人再有做媒的想法,坊間又有惡人傳她母女倆都做不干凈的事。好長時間,拐呆在屋里不見人,連我媽都不見,她恨周邊那些人,也恨她母親,憑什么讓她一定嫁個城里人。鬧僵了大約半年,有一天椿發現,拐不見了。找到她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后,她已經大著肚子,跟邊遠的一個貧窮男子一起生活。椿怒不可遏,拿著扁擔就打那男子,那男子不敢還手,乖乖忍受著。她把他打得渾身是血。而后想把拐拉回去,但拐不肯。兩人動起手,在拉扯中椿失望地離去。三年間,拐生了兩個孩子,椿來過七八次,每次來都把拐和他丈夫(那時他們已經成婚)狠揍一頓。他丈夫不還手,拐總是還手。有一次椿過來,見面就開始揍拐,拐沒有還手,呆在原地站著。無論椿怎么打,她總是不動。椿一邊打一邊喊她還手,她仍是不動。最后椿沒勁了,便走了。剛走幾分鐘,拐就爬上一棵大樟樹,從上面跳下來,拉到醫院已經快不行了。臨終前,拐希望椿來看她一眼。椿沒有去,自始至終她都沒去過一趟醫院。
拐去世后不久,椿把育苗場關掉了。她恨透了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不久她離開了家,回來已經是六年后。她在原先的育苗場建了一棟這一帶最豪華的房子,一直在那住了下來。
我媽講完這些,轉頭便去院子里忙活,像是一刻也不愿多想一樣。
“冰箱里的菜要按順序拿出來,先把上面的吃掉,不然很容易壞。”我媽整理好冰箱。飯在高壓鍋里冒著蒸汽,屋子里都是飯菜的香味。“每天就是煮菜煮飯,這邊煮完又到那邊煮。”她沒呆多久,下午趕回去給單位煮飯了。
隔幾天,外公就叫我提水桶過去,也都是夜晚。有時房子上面有一扇窗是亮的,但是沒看到人影。我媽告訴我椿的事,我沒有說給外公聽,提水過去的事,我也沒說給我媽聽。做完家務,我到處去逛。踩在泥地里,心里覺得踏實。搬去城里久了,整個人像懸空了一樣,經常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常對外擺出一副殷勤又充滿干勁的模樣,私下里感到并無多大意義,這種感覺又不敢說給外人聽。這次告假,與其說是照顧外公,不如說是想逃避一段時間。閑逛時,我腦子里一直浮現我媽跟我說那句不要太靠近她的話。我為什么要聽她的呢,她這樣說我偏要靠近。
這些天雨水充足,椿的院子里的花草長得飛快,我站的那個地方,只隔一夜,枝條躥高了十多公分,以至于遮住了我看院子視線。我把枝條折彎時,椿發現了我。那時她正在院子里種芝麻,抬頭便看到了我。我下意識把腦袋縮回去。“知道你在那了。”她的聲音從樹葉的縫隙傳過來。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幾步,整個人就站在他面前,像裸著身子一樣。“幾天前就知道你在那了。”椿低下頭,把芝麻撒到分好行的泥地里。“你是十姑的孩子吧。”她問我。“是的。”我有點驚訝她怎么知道我。“耳垂跟你媽一個樣,又寬又厚。”雖然面前站著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但是給人的感覺一點也沒老。她的那雙眼睛特別透亮,像是能把我看穿。“你可以在院子里逛逛,也可以到那邊去坐。”我哪也沒去,就這樣站著。“你就當我不存在一樣。”她看出了我的窘迫。那天我在她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了一下午,她問了我一些生活的事,知道我去外地念了大學,畢業后便回到老家上班。
往后時日,我也經常去她的院子。她忙她的,我看我的。這樣過了十來天,快到回去上班的時間了,外公的腿也好了些,他堅持不需要人照顧,看樣子是想把我趕回去。離開前兩天,椿突然問我,外公的傷怎么樣。
“似乎好了一些。”我說,對于她怎么知道這件事的,我沒好奇問。這段時間下來,我甚至覺得看似她門都不出,實際上村里的事情她都知道。“你準備回去了?”她說。
“是啊。”我說,“請不了那么久的假。”
“你覺得我怎么樣?”她在給一直掉在地上的蜜蜂清理泥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事情,你也應該知道一些吧?”她說。
“我媽告訴我一些。”我說。
“所以你怎么看我?”她站起來,盯著我看,表情很平靜。
“我不知道。”我說。
“嗯。”她說。她試著把蜜蜂放飛,但是剛飛了不到一米又掉下來,“應該是采蜜的時候吃到農藥了。”
“看你神情,你有心事。”她說。
“只是偶爾有點煩惱。”我說。
“有時間多來這逛逛。”她說完這句便不再說,走進樓道里,步伐比平時慢,看起來有點累。在樓道盡頭她停了一下,似乎要轉身,但終究沒轉。那天她沒再出來。
我再次來是半年后了,椿已經過世了三個多月。據我媽說,她死了一個多星期才被人發現,發現時身體有一部分已經開始腐化。在她桌子上,有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四行字。頭兩行是交代葬她的地方,也就是葬在院子邊上,她要一直看著這個院子和房子。后兩行寫著,世人都有罪,他們有罪,我也有罪。能和解嗎?和解是不負責任的。我的罪我贖,他們的罪只能他們來贖,房子和花園就在這看著他們贖罪。
而后去看外公時,我總會去椿的院子那站一會。院子里草木繁茂,有爬藤爬上了白色屋子的墻壁。她葬的位置是一個高點,站在那,能看到整個村莊。這個白色房子,跟其他的破舊斑駁的民居對比鮮明,似乎不屬于同一個世界,而它們又和諧地處在同一片土地上。
外公腿好一些,他也要去椿的院子走走。他教我認院子里那些植物。有棕竹,鵝掌柴,非洲茉莉,木樨欖,米蘭仔,檵木。當我問外公怎么認識這么多植物名字時,外公沒有說,只是臉部肌肉輕微抽動了一下。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