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命運選中的人

一、決議

他扔給我一張紙，“最后的決議就寫在上面，你只要仔細看看就明白了?！蔽蚁脒@樣也好。接過紙的瞬間，我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嗨，我的任務完成了，這就告退了?！闭f完這句話，他的臉上浮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后來不等我開腔，他就推門走了出去。

現在，這張寫著最后決議的紙就落在我的面前。

我，一個喜歡寫寫畫畫的人，我最初的想象不是這樣。我本來只是想同他探討一下我們接下來的行動，如果談得融洽，我還想聽他唱支歌兒。我懷念他天籟般的聲音已經很久了。但是現在，他已經離開，只是留下了一個不知道什么樣的結論在我這兒。

一陣大風刮了起來，我看了看最上面的一行字，“關于撤銷……行動的決議”幾個字落入我的眼簾。這同我想象的也不一致。我追了出去，人已經不見了。

我順著大路跑了下去。風刮得越來越大。飛沙走石從路邊的野地里涌了出來。我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但我的聲音很快被風的聲音淹沒了。

我不知道，他或許早都打算這樣做了。他來見我，也像是帶著陰謀來的。

我跑了很久。后來我每次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都會看到一個夸父逐日般的形象。我想，這次，他可是把我害慘了。他最初確實是一個隱沒于民間的歌唱家，在一個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我聽到他唱歌。因為喜歡他唱歌，我就把他拉到我們的隊伍中來了。

但是后來，他唱歌的次數屈指可數。他似乎迷戀上了比唱歌更為重要的事情。再后來，我要見他一面也變得艱難起來。

就這樣，我們的關系也變得越來越疏遠了。

跑了大約半個小時，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他的時候，風開始慢慢地小了下來。我氣喘吁吁地站在路邊，看著空氣中飄浮的粒子。

又過了一陣子，風終于停下來了。

我想起了手中的決議。等到我再度拿起想仔細地讀一讀它的時候，卻發現紙張破碎，大風把整頁紙撕扯得七零八落。我看了好幾分鐘，因為難以連綴成文，我只能隱約地猜出他們的意思。

這使我感到為難，因為無法完全確證，接下來，我便似乎只能生活在茫然的歲月中了。

那個熙熙攘攘的集市我后來不止一次地去過，他沒有出現在那里。好像一場大風把他帶走了。

再后來，我一直沒有等到事情的轉機，漸漸地，我便又盡可能地恢復到認識他之前的生活中了。但是，那張殘破的決議一直被我留存下來。我把它壓到了我的辦公桌的透明玻璃下面。后來覺得不妥，又專門找人將它鑲到了一個鏡框里，懸掛到墻上。這個似是而非的決議成了我的新生活的虛無的主宰。

我不知道事情為什么變成了這樣。因為這確實是一個荒謬但卻真實的過失，所以在我后來的寫寫畫畫中，總會有這件事情的影子。即便到了今天，我在寫這些字的時候仍然疑惑不已。因為大風確實來得迅猛而及時，它吞噬了我的一部分生活并且使我處于間隙性的恍惚之中——我再也找不到別的解釋了。

終于，在一個月夜，憑借那些極其短暫而永恒的印象，我將決議摹寫了一小半出來。在此基礎上，我隱隱約約地猜測到了他們的意圖?；蛟S，決議不是一個桎梏，它只是要破舊立新，鼓勵各種可能性的探索，但我卻誤將它當成真理珍藏了下來——自然，這同決議的精神背道而馳。

我將鏡框從墻上摘了下來，本想再仔細讀一遍便將其銷毀，但終于還是沒有。最后，我把那使我陷入了一段恍惚生活的殘破紙頁從鏡框中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放到了我的書柜高處一個常年不動的角落里。

我想，那才應該是它最好的歸宿。

二、歌唱家

我的故事沒什么意思。我已經很多年不唱歌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惦記我歌聲的人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歌唱得好。這也沒有什么。

我通過唱歌并沒有觸探到生活的本質。但無論如何，我喜歡對生活本質展開探討。這也是我為什么會同那些人走近的一個原因。那些人各式各樣，但他們身上都保持了一種做人的雄辯的熱情。這就挺好。

我加入他們的時候還很年輕，一切都處在一個奮斗的軌道上。那時我四處演唱，不論紅白喜事、公司開張、民間集會，但凡有人愿意掏錢，我都不會拒絕。但這并不足以使我的生活過得好起來。倒也不怎么缺錢，因為唱歌的報酬本來不錯。我說我的生活沒有真正過得好起來是因為我總是覺得內心空空。

我是一個多么富有理想的人？這也未必。我只是不想渾渾噩噩地憑著我的本能生活罷了。

就是這樣，有一天我便認識了一個人。他看起來比我要大上十歲左右。長頭發，矮個子，我們初見的時候，他精神煥發，看上去比我的生活要好多了。我從他布滿熱情的臉上看出了他并不壓抑自己，或許也不像我，只是憑借本能的一點技藝生活?？吹搅怂?，我有些厭惡我的歌聲了。

但他是被我的歌聲吸引來的。后來我們稍微熟悉了一些以后，他不止一次地說過他被我的歌聲迷住了。聽到這種話并沒有使我洋洋得意。我反而討厭他說這些。無比地討厭。好在，他似乎意識到了我的想法，不久之后便不再說了。

我加入他們的團隊（他們稱之為“協會”）便是由他介紹的。不過，我置身于這個隊伍中間有個基本前提，便是由于我的歌唱得好。總是我的歌聲！我有點悲哀地想著這件事情。

我們開展第一次活動的時候，他們便大聲喊著要我“獻歌一首”。我并不想唱得那么好，但是沒有辦法，在各種情緒調動起來以后，我就無法控制自己地投入了進去。結果，一曲唱罷，他們意猶未盡，集體高喊著要求我“再來一首”。我遵照他們的希望做了，后來事情便再也無法控制。

那次聚會，我大約唱了十幾首歌，唱到最后，我的嗓子都變得沙啞了。

正是這次活動使我對自己會唱歌的隱憂和厭倦加深了。但我無法向他們解釋我已經不再喜歡唱歌了。我相信，這話我若說出來，他們打死也不會相信。我唱歌時的沉醉和投入造成了他們對我的根深蒂固的印象。我自己也無法反駁這種反差。

那天，人群散去之后，介紹我加入協會的我的朋友走了過來。

你唱得真是好極了……他僅僅說了這幾個字我便抬手制止。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累了，累極了。向他拋下這句話之后，我離開了。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便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著不再唱歌。我找的理由五花八門，嗓子發炎、聲帶撕裂啦，心情不好、氛圍不合啦，總之，只要能推掉不唱，哪怕他們不太高興，我也無所謂。我并不認為我有足夠的理由為他們“獻歌”。這群文藝家畢竟算是同道中人，他們理解藝術家的個性。這樣便好，我的拒絕在他們這里便不算突兀。

為了既能混跡于他們中間，又多少保持一些自己的獨立性，我想盡了一切辦法，但是我始終沒有同任何一個人深入地交流過我討厭唱歌這件事。我覺得說不清楚。有時候夜里反思，我也會覺得恍惚。我總覺得在我身上，似乎存在兩個人似的。

“如果是這樣，那你接下來準備怎么辦？”有一次，我在沉浸于這種思考的時候，一個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看了看四周無人，嚇了自己一跳。

“你不用去找了，這是你自己發出的聲音?！边@個聲音洞若觀火地向我解釋。

我明白了，但還是覺得震驚。

“……你看窗外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一個人靜會兒?！?/p>

后來，這個聲音沉默下來。我回憶了我唱歌的細枝末節，覺得這樣活著毫無意義。我為什么不能嘗試另外一種活法呢？

正是這一天過后，我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當然，由于我別無其他技能，這份工作也是協會的頭兒幫我找來的。我去了與他們經常合作的一個培訓公司做事。我出任這個公司的音樂總監，指導幾個科班出身的音樂教師教孩子們學聲樂。本來，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勝任這個職位的，但是，介紹我過來的協會的頭兒暗示我一展歌喉征服他們。我不想這樣做，又沒有別的辦法。

是的，我唱完之后，起初并沒有一絲掌聲。但是后來，隨著一個矮胖的中年人的到來，在他毫不掩飾的擊節贊嘆聲中，所有的在場者都鼓起掌來。他們鼓掌的聲音把我也震撼了。聲震屋宇。我想，再沒有別的詞語可以形容他們的熱情。

就是這樣，我利用自己的一次表演找到了新工作。我終于離開了演唱一線。

因為我唱得好，所以在以后的歲月里，我更有理由珍惜我的歌聲了，這是我在同矮胖中年人——便是這個公司的董事長——溝通之后所獲得的一個特殊待遇。我只在必要的時候亮出嗓子親身示范，而在平時，我對他們稍加指點就可以了。

我的歌唱得越來越少。后來，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唱歌的優勢喪失了。那種純出于自然的天籟音韻從我的身體里跑了出去。我不甘心，自己偷偷地錄了幾盤帶子，但是無論我怎么努力都沒有改觀。

在確認這一點之后，我覺得好奇極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消息。

但是，不知道什么緣故，在那天夜里，我還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以后，我就漸漸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了。

三、活著

“你怎么樣？”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就這樣直接而坦蕩地向我提問。我皺了皺眉頭，并沒有吭聲。

“我認識你，也見過幾個你的朋友。所以，我覺得我早已認識你了?！?/p>

“你研究過我的資料？”

“對啊——”他仍然是坦蕩的。但還是忍不住大笑了出來。

“是這樣”，笑聲落定之后他向我解釋，“其實，我就像是從你身上分裂出來的。因為我遭遇過你所經歷的種種，所以后來，我就干脆從事這個研究人之分裂的新職業，并以此為生了?！?/p>

“但你并不是名副其實的心理醫生”，我盯著他的眼睛說，“在這個領域里，其實，本來沒有你的容身之地?！?/p>

“對啊，正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找到你。我不需要你怎么配合我，你只要不把我殺死就可以了?！闭f完這句話，他再度大笑出聲。這真是一個愛笑的人。

“而現在，為了使你的新身份生根發芽，你不得不暫時拋棄了你的基本身份，否則，你就活不下去?！?/p>

聽完這句話，他不再吭聲。

他沉默的樣子真使我難受。可是，他誤解了我的難受，并且開導我說：

“你這個狀態并不壞。我在放棄自己的身份之后，也恍恍惚惚地度過了好幾年。后來，直到經歷了一次徹徹底底的死亡，我才真正蘇醒了過來?！?/p>

“徹徹底底的死亡？”我不太理解這個說法。

“是的，我的生命已經終結過一次了。是他們——”他指了指遠處，我認為他指的是虛空——“是一些我從未見過面的人利用他們的新手法把我從已經死透了的生命里解救了出來?！?/p>

“他們用的是醫學手法嗎？”我大惑不解地問道。

“有醫學的因素，但是，不在我們所能理解的范圍之內?！?/p>

“不管怎樣，你又活了過來?！?/p>

“是的，我又活過來了。這就很好。”

自從不唱歌之后，我之前厭惡但事實上卻又依賴的優勢徹底喪失了，所以，我的活著等同于渾渾噩噩的行尸走肉。后來，仗著協會的頭兒對我的關照，我徹底遠離了唱歌一途。他們給了我一份協會里的辦公室工作。再后來，因為別無所依，我努力從事我的新工作，不但獲得了升職加薪，而且還被賦予協會里的要職。

到底為什么如此？我不知道?；蛟S他們仍然認為我的音樂天賦沒有喪失。他們其實想錯了。我已經私下里試驗了千百遍，但是毫無疑問，僅僅以我之力，我的歌喉不能恢復。這時我已不再厭惡唱歌，我開始急切地感到自己開始需要它了。

曾經被我憎惡的一切，此刻成了我的救命稻草。這個結論令我沮喪不已。

“這就是事情的因果。正是因為你的厭惡，所以它消失了；如果你厭惡生命，生命也會不存在的。像我一樣。”

“你，你已經死去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死而復生的人能隨時置換生與死的場景。我對死去的記憶刻骨銘心?！?/p>

“我明白了，現在我是多么期待我也會有這么一天。從大概率說，這并無可能，但我還活著，就不應該失去希望對吧？”

“就是這個道理?！?/p>

刮大風那天，我去見了那位最早相識的喜歡寫寫畫畫的朋友。他仍然是人在努力活著的一個例證。對了，他姓張，在這篇小說中，我們就叫他張生吧。

后來，我還知道，有人叫他寫字先生。

“他很好奇啊。對生命里的一切都好奇。對任何一個名字、任何一個字都好奇?！?/p>

“所以，你去試試，你試試把這張紙送給他。隨后，你暗暗觀察他的反應如何？”

“但是你是誰？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說過了，我已經是失去過一次生命的人。我想知道這張紙對他意味著什么?！?/p>

我仍然迷惑不解。這難道也是他的心理學研究的一部分嗎？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這張寫滿了字的紙，暗暗地想到。但是，這種名為“活著的觀察”的白紙，在我第一次從他這里看到的時候，我什么都讀不懂，雖然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再說了，我并不認為他能決定我的行蹤。

再說了，他只是一個自封的心理學家。

“一切你都放心吧，你會看到的，你一定會看到的。你心理的防線會崩潰。你會照我的設計行事的，就這樣吧，你這個人群中少有的聰明人……”

后來，我再度拿到了一模一樣的白紙。我拿著這種名為“活著的觀察”的白紙找到我的那位朋友的時候，尚無刮大風的征兆。但是，因為我真的看懂了決議上的字，我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之前，我聽到他們已經計議停當，準備采取一次“猛龍過江”行動，一舉將我們的命運推向更廣的區域。

但我手中的決議上明確寫著要取消這次行動。

我拿著白紙的手微微顫抖。我知道這種象征著生死判別的決議一旦公開意味著什么。

所以，大風的出現救了我的這位朋友，而我卻在風中消失了。

四、協會頭兒和董事長

“我死后才有了一些朋友?；钪臅r候，我同誰都不認識?！?/p>

“這怎么可能？”

“事實如此，你愛信不信。”

我們狐疑地看著這個不期而至的訪客，但不知道他是誰。這使我們懊惱透頂。但他熟知我們的一切，包括秘密命運的各種轉機他都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找來了。

“你們作為各自的替代品輪流存在，已經很多年了……”我們一聽事情要敗露，各自掄起一個巴掌就抽了過去，直接把他的嘴巴打歪了。他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怒地看著我。我們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就都笑出淚來。

其實任何人都知道，我們這里本來就充斥了各種贗品，各種人的替代品，動物的替代品。人與人之間經?；Q身份。這本來沒有什么。只要沒有蠢貨站出來“指正”，我們就會活得很好。人死了也不要緊，替代性活著是種良法，它可以使你未盡的人生在這個機構里秩序井然地運轉足夠的時間，直到你愿意壽終正寢的一天。

“猛龍過江”行動是我們發起的，目的也很簡單，就是將這個替代性活著的美好愿景貫穿到整個人間。我們執行了一段日子，先將數十位我們全力篩選出來的、無大惡大非的人納入了我們的系統，并準備將其中三位配以最高裝置作為試驗的開端。

歌唱家是我們的首要目標，但是看得出來，他仍在努力自救。對他這種尚未走到絕境的人我們一般不會冒失行事，因為他的音樂天賦，或許，我們不會再找到比他更好的例證了——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壓制著自己的渴望。我們希望看到除了我們的行動之外，是否還有人可以依靠自我之力直接脫胎換骨？

這樣的觀察持續了很久。直到我們知道“颶風”要來的那天，“心理學家”出現了。他雖然換了裝，但我們還是認出他來了。他便是那天專程來告誡我們的不期而至的訪客。但我們都沒有點破這一點。

現在，他以唱詩班一樣的音調向我們提出建議，不，是對我們發號施令：

“這是最好的機會，你們要出臺一份決議，交付歌唱家行事”，說著他遞過來一張紙，“內容我都寫在上面了，你們把它以文件的形式印刷下來即可。你們要通過他向另外一個人傳送決議這件事來觀察他的反應。最關鍵的是，決議中要對行動的宗旨詳加闡釋，歌唱家如果看到，他多半會心有所動。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們面面相覷，被他的命令迷惑了。

“他真的會閱讀決議，直接把自己當成試驗品嗎？”

“當然。我是從無數人類之中分裂出來的，我深悉他們的動機。并且，除了我，或許這個星球上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如此變幻多端了?！?/p>

“我們對歌唱家的試驗如果成功，那就標志著我們的行動進入了一個新紀元。但還有一個問題，要將這份決議送給誰？”

“誰？讓他送給我吧。有一位愛好寫寫畫畫的寫字先生，我去替代他來接受這份決議?！?/p>

“寫字的張生？你說的是寫字先生？”

“對。不過，我需要你們幫助?！?/p>

“如何幫助？”

“你們要徹底清除我的記憶，使我至少在未來的十天里百分之百地變成他?！?/p>

“這樣的話，風險是不是太大了？而且一旦這種置換形成，被你替代的人就會消失不見。”

“不，我另有一種方法可以使我們并存下去。只不過，他會略微失去一點智力罷了?！?/p>

我們都沉默下來。我們似乎猜到了事情的結局，但是并不完整。因為，“颶風”之中，并不足以使這個行動中的萬千物類隱身。

但是颶風馬上要來，所謂“間不容發”。怎么辦？最后我們只好都點了點頭，同意了。不過，我們不約而同地動了手腳，使他的置換留有一絲縫隙，這樣，他想回頭的時候，只要一動念，就會激蕩而起，看到記憶中的肉身。

而且，最關鍵的是，寫字先生不會因此智力受損，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死。

五、歌唱家

在大風中飄飄蕩蕩，這完全是新的軌道，既不黑暗，又不光明。我在其中飄了很久，直到天籟之音傳來。我屏息聽了聽旋律，發現正是我最熟悉的那種。所以，我就跟著唱了起來。

我唱了很久。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在我的歌聲響起時，整個軌道里并無任何他者存在。

我的歌喉不知道什么時候恢復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了自己的消失。我明明看到了我的死？大風中確有一只巨碩的嘴巴將我吞噬了。

“我死后才有了一些朋友?；钪臅r候，我同誰都不認識?！?/p>

的的確確，這個念頭一動，我的一個朋友就出現了。長頭發，矮個子，以寫寫畫畫為業，我被大風吞噬之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就是他。張生。

現在，他微微笑著，看著我。

“你把決議燒了？”

我問過他這句話后就后悔了。因為決議中明明要求閱者不能談論有關決議的片語只字，若有違反，天打雷劈。我后悔極了，可是在我說出這句話后，并沒有雷聲出現。我等了很久都沒有。

我只聽到他說，“決議把我害苦了?，F在，我把它懸之高閣了?！?/p>

他的聲音頓了頓，又問我：“決議中到底說了什么？”

我吃了一驚。原來他并沒有看到決議。他為什么沒有看到決議？我不敢再問了，我擔心雷聲隨時會來。于是，我沉默著。他的微笑漸漸僵滯下來。

“同在一個屋檐下，你為什么不說話？同在一個屋檐下，你為什么不說話？”

他在連續唱了兩次謠曲之后就消失了。他不是一下子消失的。我看著他的身影越飄越遠，聲音越來越微弱，直到最后才徹底不見了。但是隱隱約約地，我的腦海中仍然傳來了他的吟誦：

“‘你們作為各自的替代品輪流存在，已經很多年了……’我們一聽事情要敗露，各自掄起一個巴掌就抽了過去，直接把他的嘴巴打歪了。他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怒地看著我。我們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就都笑出淚來?！?/p>

“是誰？”我恐懼極了。在軌道里我無法翻身，無法扭頭，所以，當這樣的聲音充斥我的耳膜之時，我恐懼極了。我想唱出來，以我的歌聲壓制這種吟誦。但我的歌喉在這時卻發揮不了什么作用。我的腦海中高高低低地充斥著這樣的吟誦。

“同在一個屋檐下，你為什么不說話？同在一個屋檐下，你為什么不說話？同在一個屋檐下，你為什么不說話？同在一個屋檐下，你為什么不說話……”最后，我在重復了數百次這樣的囈語之后，才突然一個激靈醒來，而后，吟誦突地消失，我再度昏睡過去。

六、軌道工

“軌道里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我不喜歡你們這些小后生。我本是富家子，因為犯了罪惡才落到了這里。可老子在這里也是老大，我不喜歡你們這些小后生就是不喜歡。誰也不能逼我改口，誰也不能讓我低頭，誰他娘的也只是個人。也只是個人?！?/p>

“誰？”

軌道工看到飄浮的歌唱家時嚇了一跳。因為這個人雙眸明亮，看起來像是新來的客人?？墒撬捻右粍硬粍?，應該是昏睡過去了。軌道工用鐵叉子的把手輕輕碰了碰他，這個人也沒有醒。估計再也醒不過來了？他心念突然一動。

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軌道工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許多事。他看到了那些人群體性地站著，坐著，躺著，跳起來……總之什么樣的人都有?？傊@是個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看到過的世界了。軌道工有些驚悸地大喊著：“誰？到底是他媽的誰在愚弄老子？”

沒有回答。軌道工恐懼極了。他繼續用鐵叉子的把手觸碰著歌唱家，力度越來越大。他想，這個新來的人應該知道外面的一些人和事。他應該不遺余力地告訴老子一些外面的事。否則，老子就用鐵叉子叉他。

除此之外，他別無所求。

但那時歌唱家不會醒，否則，這里的颶風也會醒。歌唱家已經吸收了颶風的精髓而變成了一個特殊的物類？穿越那些鋼鐵造的城，歌唱家才到了這里，他飄飄蕩蕩，像個隱魂。

軌道工不知道這些事。軌道工被自己頭腦里越來越多的風暴吵得跳了起來，“老子才是這里最大的頭，你們誰他媽的也不要來欺負我，老子才是……”說完這句話，軌道工也昏了過去。

喊叫聲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軌道工此時的所在是一個山谷?；蛟S是因為在這里待久了的緣故，盡管飄飄蕩蕩，但他始終不愿意遠離這里，他的身體有時與歌唱家的觸碰到一起，會撞出一片火光。歌唱家在這里不會醒，因為他已經是颶風的替身。颶風之力使歌唱家的身軀看起來長大無比，現在，應該是令最初設計推動的“心理學家”吃驚的時候了。

軌道工也不會醒。但似乎受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控制，他在漸漸靠近颶風，碰撞颶風。隨著他碰撞的力度加大，歌唱家身上的颶風特征漸漸被他吸收了少許。歌唱家秘密的命運被傳遞了一點出去。軌道工不會醒，不會醒，但是颶風飛揚，他的整個身體突然達到界值，最后，一個小小的爆破，將他飛揚的身體送出了山谷。

站在谷口的“心理學家”現在是另一個人。他長發，矮個，和寫字先生一模一樣。他站在這里，被飄蕩而起的軌道工沖擊了一下，整個身體也突然變輕了，所以他飛了出去。這是大風的作用，他想。隨著飛翔的高度上升，他想要恢復的渴望越來越深，但是飛翔的速度太快了，他來不及轉圜。而且，由于有言在先，他采取了特殊的方法使自己短期之內的各種能力都消失了。所以，在沖到極高處的時候，他就不由自主地變成了一片葉子。這片葉子晶瑩剔透，應該是這片星球上最大的一片葉子。

“該死的，這不是我想要的。這應該是軌道工想要的?！?/p>

正在這時，被沖到空中的軌道工睜開了眼睛。颶風的力量加上他自身的意念使他擺脫了一直在凝聚和固化的時間。他在不可能的狀態中借助颶風的作用變成了葉子邊緣的鋸齒。“該死的，怎么會這樣？老子在這里也是老大，老子不要這些，快放老子的身體出來。該死的，這是到了哪里？”

七、葉子

現在是一片葉子飄飄蕩蕩?！懊妄堖^江行動”暫時停滯下來。但由于協會的運作，決議已經傳了出去，很多希望改變命運的人聚攏在谷口。他們都抬頭看著空中浮游的那片碩大葉子。

“心理學家”被這種失控的局面搞得惱火之極。軌道工更為惱火。他總想著掙脫出去，但這是沒有用的。他越用力，嵌入葉子的部分越深?！靶睦韺W家”無比警惕地感覺到了軌道工的行動，隨著實力的逐漸恢復和變形之力的加強，他知道，是時候該出手了，否則一旦主客翻轉，他就會變成軌道工的配角。所以，現在的唯一之法便是令那個可以與他呼應的人前來。

寫字的張生壓根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他本來在賓館的房間里與他的愛人睡覺，顏色鵝黃的流蘇垂落在窗臺下，看起來像是一束巨大的馬鬃。但是他暗暗地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在虛化，變得越來越輕盈，最后，他就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地離開了這邊的人間帳幕，穿山越脊地奔赴一個未名的谷口。

“好了，來——”這便是張生在失去自己的意識之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葉子急劇地鋪展開來。由于無窮變幻，一片，兩片，三片，直到數萬片葉子像天女散花一般布滿了整個天空?！靶睦韺W家”洋洋得意，這應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手筆了。現在，無論是寫字先生還是軌道工都已經完全與他融匯。

隨著葉子的鋪展，站在谷口仰望的人群都感到了一種涼意襲來，隨后，他們便被一種深深的孤寂感所籠罩。

“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荒蕪。在這種荒蕪中，你們的命運將開始加深和變幻。去想一想你們想要的，去想一想你們的善和惡，去想一想你們為什么到了這里?！薄靶睦韺W家”的聲音無比邈遠地傳了出去。

這是一面葉子的替身。所有抬頭的人都聽到了葉子引發的綿長回聲。他們心中的荒蕪感更深。天知道葉子為什么會發出聲音。天知道我們為什么到了這里。一個無名的谷口，似乎藏滿了可以讓我們永生的珍珠?，F在珍珠沒有見到，我們只是看到了漫天的葉子。多么平靜而讓人心潮澎湃的葉子。

“可是我們為什么到了這里？”

“可是我們為什么還在這里？”

“可是我們為什么無法擺脫這一片一片的葉子？”

所有人都看到了葉子的飄飄蕩蕩但不落地。是一些飄蕩而不落地的葉子但現在發出人言。所有人都被這種葉子的聲音弄得神經緊張起來。所有人都渴盼著離開這些籠罩他們的葉子。哪怕他們的命運隨波逐流不加改變。哪怕他們今后的生活就這樣一成不變直到他們的老死。葉子的發聲把他們整體的意志力激發出來，所以到了后來，“心理學家”感受到了一種通天徹地的壓力涌來。他開始緩慢地撤掉那種彌漫性的壓迫，在人群的縫隙中留一個出口從而使他們的意志力涌出。

壓力驟減，人群果然漸漸變得渙散了。他們都吁出一口長氣?，F在，似乎是天地之間達成了新的平衡，一道光芒也從遙遠的天穹深處射到了地面上。

“心理學家”把握好了最佳時機。他在光線遠來將要籠罩人群的時候，就做好了徹底離開這里的準備。等到光芒大開，隨著一聲淡淡的歌聲響起，他終于帶著寫字的張生和軌道工徹底消失不見了。

八、歌唱家

歌唱家醒來了。這本來是不可能的。但是“心理學家”和人群的對抗幫了他的大忙。隨著人群的意志力被激發出來，他作為人的意志力也被激發出來，從而獲得了完全的蘇醒。這是包括“心理學家”在內的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歌唱家醒來的時候仍然飄浮在軌道中。他的雙眼睜開，感到這是一片陌生地。但是魔鬼的變幻也沒有超越他歌聲中的深情之力。他唱了出來。這次意外的復活雖然使他驚訝，但他還是很快就冷靜下來了。隨著他自控力的加深，往事中的一幕幕場景交替出現，他似乎明白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在此之后，無盡的孤單將他包裹起來。他開始唱起此生最長的一支曲兒。歌唱家的聲音現在宏厚無比，因為無論是歷史的、現在的還是未來的光都沒入頭頂，他的腦海中泛濫出人間綿延不盡的生息、自我之中日漸加深的分裂，還有命運的蘆笛也在葳蕤萌出新芽。

歌聲像垂天的瀑布落在了每一寸人間的土地上。歌唱家現在知道他為什么會在天命中即獲得如此美妙如高山流水般的音籟了，因為正是這樣的孤獨使他悲傷和失去了一切，因為正是無名的命運使他獲得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幸福和苦難。隨著歌聲的展開，歌唱家的靈臺洞明，他看到了“心理學家”正在慢慢地萎縮和變回原形，寫字的張生和軌道工都被輕輕地拋到了一片柔軟的沙灘上。

他還看到了颶風的面容，現在他只是一只雨燕，歌唱家在看到他的一瞬仍然能夠感覺到自己被吞噬在其腹中后垂死的窒息之感。不過，只在須臾間，一種來自命運深處的溫柔仍然輕輕地將他擊中。歌唱家搖動身形，突然縱身飛向雨燕的身前，在后者尚且來不及轉動的一瞬便將整個身體鉆了進去。黑暗籠罩了他。但是歌聲再次響起，一種令衰邁者振作的天籟之音再次響起。

在你的認知中，這便是無形相之美吧？

但是欲望仍然變幻。歌唱家落地，“你憤懣不平地，然而你不必永生吧……”

九、颶風

日子紛紛揚揚的，這些人群在地面上的洞穴中鉆來鉆去，把原有的秩序都搞亂了。我沉睡了一些日子，直到筋骨中的力量漲滿，我才站起了身子，試了試天穹的高度。我幼小時已經跑到了天的峰頂，但是多少年了，我已興味蕭瑟，再也沒了小時候的頑皮性子。

但是，為了證明颶風的存在，我不能總是沉睡。況且人間的動向密密麻麻，他們總是左沖右突，并且妄圖改變命運。把壞的改成好的，把落魄改成順遂，把不想要的丟掉，讓幸福的光明總是青睞他們——這就超出了天地運行最基本的規律。他們動得太激烈了，甚至做出決議，要猛龍過江，堵住颶風的通道。

這就真的過分了。

我睡得太通透了。天使把人間訊息傳來之前我已悉知一切。后來，我便自然而然地，去走了一遭兒。

我在準備發出風力的時候感覺到了天地的變化。準確地說，我看到了雷音中有一個新鮮的隱身。這個隱身的形象我從未見過，所以我還是稍微躊躇了一下。但也僅僅是極小的躊躇，因為“間不容發”，我如果再不行動，他們的計劃就要達成。一種連接他們之間的善惡的大力一旦真正合流，颶風的力量就會徹底被堵住。我不得不迅猛地撕開了天地的口子。

后來，我就看到了一個矮個子小人兒追著一張白色小紙片在跑啊跑。

我凝聚瞳孔看了看那張小紙片，好家伙，他們在上面寫的果然同我所想的一模一樣。決議雖然說是要被取消，但仔細辨別卻又不是，各種推進計劃和執行細則都被巨細無遺地寫在上面。即使最蠢的人看到這樣的細則也會冒險投注以使自己在與命運的搏爭中徹底獲勝。但是，他們疏忽了我的存在。

颶風的存在就是為了制造天殘地缺。我要撕開天地的口子總是輕而易舉。

不過，如果說我的工作毫無失誤也不盡然，那一天，在我只顧盯著小個子如巨鹿狂奔的蹤影時就暫時忘記了一個看似弱小但實質卻更為強大的存在。好在，我只忘記了片刻，在“幫助”小個子把那張小紙片撕扯得不成原型之后，我就迅速地轉頭過來，把適才隱身在雷音中的我從未見過的那人張口吞進了我的腹中。

但我的動作還是晚了一會兒。就在這短短的片刻，他控制我的力量已經積蓄完成。最初，完成了這一切后我并無不適之感。因為雷音事實上無聲，他也在沉睡，眼皮重重地垂著，又像是落魄失魂。但后來我發現了不太對勁。我身體中的狂暴之力在飛快地收縮，而這種力量收縮的方向正是剛才被我吞噬的那只活物。很奇怪，我感覺經過我的巨力吞噬后，活物的生命體征已經消失，但是，他的“死尸”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不斷地抽取我身體中的精華。我的身軀開始變得虛浮，在天地之間，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失控般的虛弱之感。

后來，這種感覺持續了很長時間，我發現我的力量之中最為堅實的部分已經確定無疑地發生了轉移。我變回了自己沉睡之時的柔軟而無骨的外形，而我的魂魄之英卻已經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不錯，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刻，我才知道，這個一直被我忽略的歌唱家就是天籟和雷音之力在人間的化形。但是，關于他的秘密命運，知情者甚少。除了始終桀驁不馴的輪回——他在人間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心理學家”。后來，我還眼睜睜地看著他變成了一片巨型葉子。

葉子覆蓋了我變出來的那片山谷。我極其討厭他這樣做。但他繼續作孽，又變出了更多的葉子，密密麻麻的葉子籠罩天空，像通天徹地的蝙蝠群一樣壓制著我。我的怒火就是這樣被他激發出來的。但令我焦躁的是，由于力量的流失，我無法直接對他做出什么。

讓我吃驚的事情再次發生。聚攏在山谷口的一群一群的小人兒由于感覺到了輪回的壓力而做出反抗，小小的反抗通過意志力的匯集而變為巨大的洋流。這種反抗使我警惕起來，幸好，他們反抗的對象只是一片輪回化成的葉子。這種反抗迫使輪回做出了反應，他果斷地見機撤出了一部分力道，人群的意志力隨之分散而出，輪回也便借機逃之夭夭了。

現在，他獲得了徹徹底底的解放。他唱起了一支歌兒。這歌兒漫漫無盡，唱盡了世人的歡樂與哀傷。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領略到這般醇厚而廣闊、旋繞于天地間的音韻之美。但令我哭笑不得的是，由于無法將魂魄之英從他的聲音中抽離回身，在很長一段時期，我都只能收束能量，變成一只雨燕。我并不喜歡這只黑色雨燕。

但看歌唱家歡快和哀傷的樣子，我也沒有多說什么，也沒有多做什么。

但是欲望仍然變幻。歌唱家落地，“你憤懣不平地，然而你不必永生吧……”

十、雨燕

我飛來飛去，我飛來飛去，我只能在天地間飛來飛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歌唱家不見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不見了。為了保持能量不再變形，我經常在天地間孤獨地飛來飛去。

這樣漫長的積年累月的飛行讓我對世人們揪心的命運也漸漸產生了好奇心。本來我對命運和孤獨這些玩意兒是無感的，但歌唱家把我的魂魄之英帶走了，我的感受力便不能不受他的牽引。因此，每每在我感覺到孤獨的時候，我想也就是歌唱家的歌聲再度響起的時候吧。他的歌聲竟然悲欣不可辨，但是孤獨總在纏繞著他，因此，他總在歌唱。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歌唱，但我知道，他總在歌唱。

雨燕會唱歌嗎？當然會的。就像颶風會唱歌，就像雷霆會唱歌。但是他們所有的歌唱都不是為了長途跋涉，只有雨燕是的，只有歌唱家是的。他在欲望和命運里沉浮，丟掉了一次再來一次，輪回一次再來一次。世人沒有那么多的輪回，所以輪回也是虛無的。

歌唱家也是虛無的。

所以雨燕也是虛無的。

但是長途跋涉減輕了我對于魂魄之英的惦念。通過積年累月的長途跋涉，我也發現了自己的身軀在長大，越來越大，現在我的威武和雄壯已經超過了一只鷹。在雨燕之中，現在以我為長。做一只頭燕，置身于群燕中，也沒有改善我的孤獨，這樣下去，我便開始惶恐起來。我似乎無法再變身為颶風了，或者，即使我再變回去，也已經沾染了歌唱家的特征。終于有一天，我覺得自己需要再去找一找歌唱家了，我需要找回我的魂魄之英，我需要再恢復我的撕扯天地之力。我開始厭惡這些孤獨、命運、雨燕和歌唱家了。

我的殘存的理智還在我的身上，我的殘存的颶風之力還在我的身上。我并不是一只徹徹底底的雨燕，我不需要輪回，因此，如果沒有歌唱家，我與雨燕就是絕緣的。但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變為一只雨燕的。輪回有時也會潛伏在歌唱家的命運里，但歌唱家并不知道輪回也在他的身體里。歌唱家現在應該只知道他是天籟的傳承吧。歌唱家非但不知道輪回的存在，也不知道他同時還是雷音的化形。因此，他才不會被雷霆擊中。因此，他的孤獨和憂傷無法從他的命運里抹除。

我需要找到歌唱家。我需要把我的魂魄之英找回來。我需要把他的孤獨和哀傷從他的命運里抹除，否則，以我們淵源之深，我今后很難恢復颶風之身。

歌唱家會知道一只雨燕在找他嗎？他知道的，他自然知道的，他自然會知道的。在你的認知中，這便是奔波和羈旅中的無形相之美吧？

但是欲望仍然變幻。歌唱家落地，“你憤懣不平地，然而你不必永生吧……”

十一、歌唱家

天籟之音不該是孤獨和憂傷的曠遠之音啊。好幾年里，歌唱家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因為自從他的命運復蘇，或許是有感于死亡的影子一直在籠罩，歌唱家的歌聲中從未擺脫這些孤獨。

數年之中，他一直在大地上流浪。再度醒來的歌唱家仍然做回了一個流浪歌手。最初，他為苦難的人群演唱，為瀕死不得安慰的人演唱，為病殘卻難有解脫的人演唱，他的演唱總是能夠使聆聽者垂淚甚至大哭不休。但是，歌唱家不愿意種下悲傷的種子，因此他去了戈壁，去了沙漠，去了這個星球上無數的高山之巔。他的歌聲中漸漸有了曠遠而又撫慰人心的力量。他在自己的天籟音域中加了日月星辰和無數明亮而透徹的光輝，這種光輝不僅照亮了人間密密麻麻的命運，而且照亮了他的命運。有時候，歌唱家不免回憶他的從前，因為正是那次希望改變命運或以替代性肉軀活著的計劃使他的生命軌跡發生逆轉，從而回到了這里。如今，每當想起自己仍是以最初想竭力擺脫的面目生活著的時候，他不禁微微嘆息。

他如今不再厭惡歌唱了，也不再試圖擺脫歌唱重新嘗試別的生活。但遺憾總是有的，比如，他總在想那位喜歡寫寫畫畫的張生，他當年熱情的容貌總是掛在他的心上。他的生活活潑而紛亂，似乎一無所成，但也不像他，總是囿于歌唱的定規。如果能夠像他一樣活著也不錯，如果能夠不改變自己，但去體驗體驗他的生活也不錯。如果像那些竭盡全力地生活、時時發出欲望的悲聲的人一樣活著也不錯。歌唱家總是這樣不住地遐想，但對于自己的真正的改變，卻常常付諸忘卻。

直到雨燕再度出現的一天。

歌唱家那天剛剛聽到消息說張生和“心理醫生”在一起。他們已經像一個猛子扎入人民的深水中好幾年了。張生似乎并不老，但是一切行事卻較前又有不同。他的熱情雖不減，但同時卻還加入了一點兒冷酷。這可能還是取決于決議的原因。通過“心理醫生”，張生后來知道了決議的所有內容。他熱情而冷酷地推動計劃的實施。一些希望拋棄壞命運的人通過各個聯絡渠道找到了他。張生為他們編號，告訴他們計劃的進展，但他同樣理智地告訴他們這次行動的風險。如果不能成功，他們回歸原來的通道受阻，很可能就會被拋擲在半途中?；囊暗娘L會日復一日地吞噬他們。

“但是，已經很多天了，我們再也沒有遇到那種撕裂天地的大風。天地的殘缺我們已經見慣不驚，所以，無論成敗如何，我們都決心要換掉我們的壞命運。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們就準備執行替代性活著的計劃，我們要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好接下來的人生。哪怕只是體驗他人的幸福生活我們也知足了?！?/p>

以歌唱家的感同身受再加上這幾年里的道聽途說，他知道這種像畫餅一般的計劃缺乏可操作性。他們依賴技術攻關，但是他總認為，技術不能徹底解決問題。就像擁有天賦的人也不能完整地掌握自我的命運一樣，他想：即便我已經身為天籟之傳人，但也有孤單和憂愁，我的苦悶就是因此而來。歌唱家總是認為自己并未真正地依據內心意愿選擇過自我的命運。這可能是他終生的遺憾了。

雨燕回來了。雨燕一靠近，歌唱家就感覺到了那種命運被吞噬殆盡的無力之感。這似乎不太對頭。因為雨燕的恢復速度本來已經超越了他的想象。現在，他的形體比當年他們分手的時候大太多了。黑色的翅羽一旦落到了窗臺，歌唱家感到，整個屋子都被這種氣勢帶動得晃了晃。所以，雨燕在這片刻中所體現出的衰弱只能與他再次接近了魂魄之英時的戰栗有關。歌唱家取出一個小木盒丟了過去，他希望雨燕拿上魂魄之英趕緊消失。

雨燕有些詫異地看了看歌唱家。數年不見，歌唱家已經開始衰老下去。他像個普通人一樣身受命運的侵襲而無力擺脫。唯一能夠證明他的身份的仍是他的歌喉。雨燕將木盒一起吞食后已經恢復了颶風之力。他即便通過冷靜的面觀也能夠聽到他的歌聲。這種久違而熟悉的天籟音韻使他感到了一絲人事日非的滄桑。

“那么好了，我們這就分手吧?！闭f完這句話，他的身體隱去。天空暗淡了片刻才恢復晴朗。歌唱家瞧了瞧雨燕恢復為颶風后離去的方向，低下頭來嘆了口氣。他想，我的命運終歸還是落了下來，我終歸沒有徹徹底底地成為一個歌唱家。

可是，我為什么總是難以置信地擁有這種天籟之音？

“為什么？就因為你總是擁有愛、憂愁、惶惑。就因為你總是沒有真正地下過決心痛改前非。其實你已經擁有了最好的命運，但你卻選擇了修改自己命運的行動。所以，你是大錯特錯了?，F在我明白了，你其實并非最合適的執行我們計劃的人，而張生才是。”

“心理學家”來了，他盤踞在那里說話。但是歌唱家想，今天我沒有看到他。他盤踞在一片虛無中說話，他盤踞在我的內心里說話。我的內心里總是虛無，無窮無盡。

“是的，這就是你，你總是在虛無中觀察，在虛無中愛，享受孤獨又痛恨孤獨。你總是在虛無中生活。你可能是虛無的化身。天籟出于某種同情心找到了你，但你卻并不真正喜歡他。你并未真正地洞悉你所擁有的天籟之音。”

“你說得對。我總是沒有力量去對抗虛無。我只能通過我的歌聲來表達，就像從前協會里的人總是通過各種方式，像繪畫、雕塑、器樂、文字，甚至裸體藝術來表達。”

“這都是一個范疇。在愛好寫字的張生身上，也有一點兒與你類似的特征，但他還是樂天的。他的寫寫畫畫就停留于表面上。他不深入下去，這樣他就沒有那么濃重的虛無，那么多、簡直泛濫成災的虛無。”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感到困倦。我想睡一覺。在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感到了萬籟俱寂。

“心理學家”消失了。

十二、張生

到今天，我仍在懷念歌唱家的天籟之音。我甚至想取而代之已經很久了?，F在，我知道決議中有一個法子可以幫我辦成此事。但我做不出來。歌唱家身上有一種柔軟的力量打動了我。

“心理學家”說得不對，在了解了計劃的殘酷性之后，我已經打消了通過替換他人的命運而獲得自我所需的想法。盡管我一直在劇烈地掙扎，但是，如果讓我執行計劃，我可能終生都不會快樂。我做不出來。我寧愿放棄唱歌也不會強迫我的內在做出違心之事。

這是我的底線。

跟“心理學家”共事，倒也不是出于脅迫。以他的觀察力，我的內心體驗絲毫都不可能瞞過他吧。

不過，我對天發誓，我對歌唱家的愛是真的。我發誓我會保持我的理智。我不會以行動計劃對待他。我保證。

“心理學家”的住所有時在高高的山上，更多的時候就在鬧市里。有時，我作為他的影子存在，確實也失去了一定的自由，但是一切都還沒有變壞，所以，我愿意繼續承受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厭倦了，我想他會打發我走。

就像他以和平方式打發了軌道工走。就像他在漆黑的夜里，以我看不到但我認為是和平的方式打發了軌道工走。他看起來不像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只是從客觀上講，他確實有些冷酷無情。但這也沒有什么，我想我能夠接受。

我只是經常會想念歌唱家。我想如果我能夠像他那樣四處流浪就好了。唱著這個世界上最優美的歌，將天地之音布施到每一個貧瘠心靈的深處。天空中飛過的鳥群都喜歡聽他的歌，在他唱起來的時候，它們飛翔的速度放慢了，有時，鳥群還會盤旋在他的頭頂，為他遮擋烈日的酷曬。但是，我為什么沒有成為歌唱家？

不知道是哪一只命運的手讓我落到了這里？

我有時也會流淚。因為一切與我的從前都不一樣了。從前我雖然熱情，但也渾渾噩噩；雖不過度依賴女人，可也從來不缺女人。我所愛的人也真正地愛著我，我們親熱的時候她會輕柔地摩挲我的長發。我的雙手游走于她柔軟而光潔的皮膚時會忘卻人間的一切悲傷與不幸?？嚯y從來沒有真正地降臨于我的生活中。但是現在，我們已經好幾年不再見面了。自從我莫名地化為一片葉子失蹤，她可能就以為我死了吧。沒有“心理學家”同意，我也不太愿意同她聯系，我實在擔心，如果我一著不慎，便會將她也拖累到我現在所處的這個局中。

我累了。

但我也不太敢恨“心理學家”。我的恨一旦扎根下來，我想他會知道的?，F在如果說我還對返回過去的生活保留一絲希望的話，我也只是想通過正常的、合理妥協的方式來達成。如果連這個都做不到，我就不知道怎么辦了。我沒有太大的力量對抗命運贈予我的這份禮物。我想這份禮物真是太好了。

我的命運就這樣不死不活地停滯在這里?！靶睦韺W家”滿懷同情地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上，其實許多人受輪回所限，都在一個固定的軌道里活著。他們左沖右突都無法將這個命運的牢籠打破。有的人反抗，不幸的是，他們的力量不足，就這樣死了。所以現在你可以感受到‘永生的幽魂’。到這個天地你就不用擔心了，因為幽魂是不死的。”

我嚇了一跳，我想他是要對我下手了。

“不，你想錯了。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真理，幽魂是不死的，除非他魂飛魄散。但這個世界大得很，天地廣闊，我保證你會按照你所想的過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所以，不用擔心，你大不必擔心，啊……”

十三、幽魂

我始終沒有回去。本來我以為我是有機會離開那里的，但是結果并未如我所愿。我與“心理學家”鬧翻了。我認出了他輪回的真面目，只是我不愿意指出罷了。在與“心理學家”和一個姓張的小子短暫相處的日子里，我知道了在我離開繁華的世間、流連于軌道的那些時間，他們發明了無數的游戲、無限的新活法。最好玩的是，他們利用一種輪回器械傳送，可以將一種命運換掉另一種命運。這個新玩法深得老子歡心。因為我早就對我的生活過得厭煩，我不喜歡總是這樣陰沉沉地不被陽光照射，我早都活膩了。

每天我安慰自己的辦法也很簡單，我就是這樣唱一種自編自演的贊美詩：

“軌道里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我不喜歡你們這些小后生。我本是富家子，因為犯了罪惡才落到了這里?？衫献釉谶@里也是老大，我不喜歡你們這些小后生就是不喜歡。誰也不能逼我改口，誰也不能讓我低頭，誰他娘的也只是個人。也只是個人。”

“心理學家”不喜歡我的腔調，他讓我“閉嘴”。他算哪根蔥，老子才不會聽他的呢。老子本是富家子，因為犯了點小事被貶，所以才到了軌道里?？稍谲壍览锢献右彩抢洗?，根本沒有誰能奈何得了我。根本沒有誰……啊不對，我本來就是幽魂，只是不小心流落到世間，已經很多年了?？墒怯捎谖以谑篱g也待得久，所以我時常懷念那里?，F在我不知道我的故土在哪里。

“心理學家”挺特殊。我總覺得他是陰陽人。因為他有變幻之能，我想和他換一種活法，讓他來當軌道工，我去當“心理學家”算了。我也長著他的透明眼，可以在黑暗中視物，也可以一言不發看透人的心事。姓張的就是個傻子，膽小鬼，我知道他沒有任何膽量做事。他只會拍“心理學家”的馬屁，所以他肯定不會死。不會死。那死的就是老子吧？

“心理學家”有叫人輪回的本事。他娘的。他只要一個不高興翻個白眼我就得聽他的？不，我才不怕他呢。我也做過葉子。葉子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是平等的。哪有什么大小主次之分。我雖然做的是葉子的鋸齒，但我也是葉子。葉子就是總司令。我也是最大的那片葉子。我是最大的總司令。他娘的，“心理學家”肯定希望我去進入輪回。因為他看出來了我的不服氣。這也不行。我可以發動群眾跟他對著干。群眾就是那天把他逼退，就是把他嚇得屁滾尿流的那些人。

那一天，我悄悄地離開了“心理學家”。干什么去了？自然是去發動群眾?！靶睦韺W家”一開始沒想到我有這樣的膽量，所以對我也沒什么防備。等到他發現我離開的時候，一下子就發了急，叫了姓張的過去，把他臭罵一頓，然后，他才召集他手下的一些人開會。我就是這樣第一次看到了他另外的那些手下，一群和他一模一樣的臉色蒼白、神情陰郁的傻子。姓張的站在他們中間，倒是最標致的一個人了。

我是透過我的透明眼看到這一切的，既然看到了，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因為我的透視，群眾很容易找，我向他們發去一個秘密指令，告誡他們需要盡快聯手，否則那天遭遇的厄運馬上又要來了。而且，如不反抗，這次才真正是滅絕性的。絕大多數人在經歷了上次的集體斗法之后都信心百倍，所以，沒有多長時間，這些人就都到了。我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大的箭頭，指向“心理學家”的住所，而后，我就躲到了樹林里準備看笑話。

“心理學家”其實并不明白，我在黑暗中待久了，早已集聚起了對輪回的反彈。在一般情況下，我對他并無恐懼之心。盡管如此，悲劇最后仍然發生在我的身上。“心理學家”這次長了心眼，他在與人群對抗的時候留了很多出口，指望他們的力量從出口中被牽引出去。因為眾人集中起來的意志力只能對付一個方向，只要力量渙散，他們就輸定了。但斗爭總是給人智慧。這次，人群早有防備，他們所有人的意志力始終集中在“心理學家”身上。只要他不敗退，他們就咬牙堅持。但遺憾的是，人群的力量畢竟強弱有別，“心理學家”后來便專揀軟弱的環節突破。我眼睜睜地看著一些人倒了下去，雖然沒死，但也至少得昏睡幾個時辰。之后，我本以為他要對付剩余的人，但他沒有，而是突然躍起，穿過一個小小的時空，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就這樣，我被他徹徹底底地施加了輪回之力。

從此，我就變回了我的幽魂之身，在遍眼漆黑的空中飄飄蕩蕩。這次，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所在。估計就是一個黑暗的水源吧，因為我經常可以聽到耳朵周圍響起泉水的叮咚之聲。

我沒有死。在這里我生活得同軌道里差不多。反正也沒什么可干的。我仍然每天唱一種自編自演的贊美詩來安慰自己：

“軌道里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我不喜歡你們這些小后生。我本是富家子，因為犯了罪惡才落到了這里?？衫献釉谶@里也是老大，我不喜歡你們這些小后生就是不喜歡。誰也不能逼我改口，誰也不能讓我低頭，誰他娘的也只是個人。也只是個人?！?/p>

十四、協會頭兒和董事長

已經很多年了，我們再未看到漫天的落霞。因為每逢日落，閑人回窩，鳥雀歸巢，卻正是我們忙碌的時候。為什么忙碌？為這些泥人。我們在自己的作坊里協助天使的主人造人。他一個人總是忙不過來，因為人間事越來越多，問題層出不窮，但他求完美的性子向來未變。因此，每逢日落，閑人回窩，鳥雀歸巢，他的工作將近尾聲，卻總會發現遺憾重重，簡直不可盡數。我們的工作就是協助他來修飾和完善，彌補這些不該有的瑕疵。每日如此，日日不變，簡直使我們煩透了。

但是，我們從來不敢在他的面前流露絲毫情緒。因為一旦他發現了此種征兆，我們就只能被送到熔爐里重新鑄造。在這個作坊里有無數像我們這樣的人。大家耐心地、安詳地、聽天由命地忙碌。已經很多年了。不夠耐心的人經過重新鑄造后都變得像絕大多數的同類一樣回歸到我們中間，但作為懲戒，他們的身上都帶了一些殘缺?；蛘叨@，或者目盲，或者鼻子少了一塊，或者腿或胳膊短了一截。但天使的主人公正無比，只要他們真的悔改，這些懲戒會在以后的日子里緩慢消除，直到他們再度恢復原來的完美。

我們在人間的協會和公司是天使的主人對我們的恩典，因為我們協助他的時間最久了。在無數的人群中，我們付出的辛勞最重。作為獎賞，我們每天的工作時間也逐層減少，現在僅只剩下了黃昏時分日落前后那短暫的兩個小時。這樣也重復很多年了。那種終日不歇的苦役犯一般的日子對我們來說，已經遙遠得恍若隔世。

我們在人間的工作要比協助天使的主人勞動更有意思，但對我們來說，并無太大的價值。先前，我們遵從天使的主人號令，在人群中去推廣一些計劃，以彌補他造人的失敗。譬如，出于對人類的同情，他同意我們采取一些不同于他的創世術的新的手法，去置換一些善良卻不幸的人的命運，甚至，他也同意我們去推廣“替代性活著”的計劃。對于那些對此生已經失望甚而絕望、亟需體驗一種更好活法的人，他都給予了充分的關注，但效果總是不佳。

已經很多年了，我們對這些事都迷惑不已。但即使屢屢功敗垂成，我們還是堅持做了下來。只是到了最近幾年，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也開始流落世間，不但將他們的各種思考摻雜進我們整體性的探索之中，而且似乎全都喜歡指手畫腳，對我們所做的事橫挑鼻子豎挑眼。這就太無聊了。很沒意思。最得我們歡心的人只是鳳毛麟角，這其中，歌唱家就是首當其沖的了。他的歌確實唱得好。作為天籟的傳承，這本來應無異議，但是近來我們發現，即便同為傳承，也有很多聲音并不為我們所喜。歌唱家的歌唱得好，估計更多地還是出于他的天性。

但是，也只有我們知道，歌唱家在很長一段時期里都不喜歡唱歌。我們起初認為他是自重于身份，后來才發現了他被歌唱所捆綁的痛苦。他也有與我們一樣想要脫離束縛的苦衷。比我們幸運的是，他的生活時間沒有受限。每逢閑暇凝聚廣目，當我們看到他流浪于廣闊天地間的時候，我們都深感羨慕。但是，他的眉宇之中總是隱含著無邊的憂愁，這到底又是何因？我們之間相互就這個話題探討好幾年了，總覺得開始靠近了那個答案，但再一思忖，還是覺得不對。估計歌唱家的憂愁就不是憂愁吧。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的憂愁就是他的歡樂，他的歡樂就是他的天性。他的歌唱得好，就是因為他的天性發揮突出，不加掩飾的緣故吧。

直到“心理學家”出現之前，我們一直篤信我們的想法。但是，這個喜歡發號施令的“心理學家”卻不這么認為。我們知道，他是從颶風之影里長出來的，洞悉世界上一切隱秘和暗黑的情緒。他向我們指出歌唱家的內在分裂的時候，正是我們剛剛結束在天使的主人身畔的勞作返回世間的時候。我們都感到疲憊不堪。因此，我們毫不客氣地聯手把他揍了一頓。揍過之后，我們都挺后悔，但是木已成舟，也沒有更好的法兒挽回?；蛟S，他正是洞察到了我們的這種心理，才日復一日地，開始對著我們發號施令的。但這也沒有什么。

我們最為介意的，還是他在與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就指出了我們將彼此身份換來換去這個秘密。對我們而言，這自是最不可告人之事。說實話，這件事連天使的主人也不知曉，或許他早已知曉，但他從未向我們指出過。這已經是我們在“活著”的無邊的苦役中，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的快樂了。

但是，由于“心理學家”多事，我們最后連這點快樂也失去了。天使的主人帶著他的童子前來，既沒有事先通告，也沒有按照約定敲門——因為如果不這樣執行，我們就會將他們視作世間的傀儡。悲劇就這樣發生了。我們利用剛剛積蓄起來的憤怒對天使的主人發出呼喝，從而使他的身份在一群喪失了生命真相的人類中顯形，這樣一來，天使的主人就不得不揮動他的巨手將這些撲面涌來的人群、萬千動靜不一的物類夷為平地。我們多年來的心血就這樣功虧一簣。我們就這樣完了。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集中了身形中的殘存之力向“心理學家”發出惡毒的詛咒。這應該是我們最后一次向這個世界表白了。

天使的主人面色冷峻地看著這一切，他的神情蕭瑟，像在一夕之間，又蒼老了十萬歲似的。

十五、“心理學家”

我的事業剛剛走上正軌，就被兩個蠢貨給破壞掉了。歌唱家從我的視野里自然消失了，利用我分神恢復的那幾天，張生也走了，他一直想去會會他的老情人，這一次算是如了他的愿。最讓我吃驚的是，以前我在觀察別人的命運并對他們施加影響，現在事情顛倒過來了。我的能力看起來是很難恢復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或許是天地對我窺測天機的報應吧。但這樣說也沒什么依據，總而言之，我還是不甘心哪。

凡人也可以對我的命運施加影響，因此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初為人類時所遭受的悲苦。有一天，兩個凡人看我長得極不合他們的眼，一聲咆哮之下就抓住我對我一頓狠揍。我被打得鼻青臉腫。后來，我的眼睛就變壞了，一天比一天壞，我幾乎覺得我就要瞎掉了。在這時我才想起天使來了，我拉動藏在我骨頭里的一根暗鈴，讓他們的主人派人來將我接走。但是，即便我忍著劇痛拉動了不下十次，也沒有得到回應。這回我明白了，我被兩個蠢貨，不，是我的兩位爺在臨終前下了“命運的白卷”這種最惡毒的咒。我本來不信邪，但有什么辦法。絕望之中，我的眼睛瞎了，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歌唱家憂傷的歌聲路過這里，青草和露水凝結的聲音路過這里，或許，還有男歡女愛的聲音路過這里，蛇類產卵的聲音路過這里，嬰兒咿呀學語的聲音路過這里——總之，我的雙目失明之后，我就在我的內心里依靠這些聲音過活。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了這些聲音。我不吃不喝地去收集這些聲音，直到它們變成命運的交響充斥我的整個胸腔。沒有人同情我，因為我從未真正地同情過任何人。在墻壁的深處也有時間分裂的聲音，在高山上也有激流震動的聲音，在日月交輝的天空中也有青草池塘漣漪之聲……我以前不熟悉這些聲音，但是現在，我依靠了我生命中僅存的一點能量來模擬這些聲音發出呼喚的悲聲。

歌唱家就是被我的聲音召喚來的。我其實并沒有這樣的想法，因為我已經無法在任何物類的精神中潛伏，我調動不了他們的感情，也觸探不到他們的命運。我就是想通過發出自己的聲音來放松骨骼以使自己不至于走到癲狂之境。歌唱家來的那天，空中落著細雨，我能夠感覺到他是乘一陣清風來的，因此在我的靈臺中呈現一片流動的虛影。我想請他為我唱一支歌。這是我第一次對他提出這樣的要求。

不，我準備把我的技藝傳授給你。這樣，你就能在這片土地上做一個……歌手了。我想他本來想說的是盲歌手，但是終歸心有不忍。其實無所謂的，我的心中既有燃燒的火焰也有熄滅的火焰，我能夠接受一切想過或沒有想過的后果。這是輪回之事，我不打算在我這里改變它的宗旨。

但我還是學習了他的傳承。讓我沒有料到的是，他完全是傾囊相授。沒用多長時間，我唱出的歌聲就能夠吸引鳥群和云影前來。我在心中流淚的時候，萬千草木和群獸都在流淚。我想到死亡和活著的悲傷而歌唱的時候，晴朗萬丈的天色中會滲出一絲暗淡的命運之光。對我來說，這可能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吧。失去了對未來的判別之后，我的思考能力也退化了，我不知道我生活在何處。我只是知道我還沒有死，我還可以歌唱，我在這個世界上所擁有的歌唱能力，超出了凡人所能擁有的千百倍。這樣一想，我就知道一切都該結束了?！靶睦韺W家”的本能告訴我，歌唱家正是帶著他迷途知返的心找到我的。他找到我，將他的傳承交給我之后，他就只剩下找回自己最初的命運這一件事了。

我沒有任何禮物可以送他。在他走的時候，我只是隨意地指了一個方向供他篩選罷了，那或許是對的方向，或許是錯的方向——總之，對他來說，這也是無所謂的。朝哪里走取決于他的主觀判斷，能不能堅持走下去取決于他的意志力，我不知道他的明天如何，就像我雖然已經成為這個世界上最頂級的天籟傳承，但我卻已經是個瞎子。我也不知道我的明天會如何，但歌聲會把這種命運的破洞補充完整——我大不了也就是歌唱家唱詞中的“被命運選中的人”吧。

十六、被命運選中的人

在這里誰認識我最早？張生吧。

在這里誰最近才真正認識了我？歌唱家吧。

已經退役的歌唱家和張生是在他們初識的集市中再度相遇的。這本來是不可能的事。但是陰差陽錯的命運把他們連心帶血、連皮帶肉地拽到了這里。一頭長白發、個子矮小的張生在這里模仿歌唱家唱歌的樣子帥極了，歌唱家在人群的外圍聽了好大一陣子，才確定張生之舉實出于本心。他才是真正愛歌唱的，他才是真正愛天籟的，他才是最應該獲得天籟之傳承的，但可惜的是，他已經將這傳承贈給了那個人，那么，這一切也都是命運吧。

最后一曲唱罷，張生走了過來。

我早都看到你了，我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面了吧？

歌唱家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拔覀冎皇菦]有真正地說過話罷了?！?/p>

“對，我們好多年沒有真正地說過話了。但在很多時候，我都記得你。我始終都把你當成我的好朋友，我最仰慕的……朋友，”張生一點都沒有吃驚的樣子，“你不唱歌也挺好的。因為現在我們都學會了唱歌，歌聲代表我們的真假理想和命運。你那種充滿了憂傷的歌聲怕是已經沒有市場了?！?/p>

說完這句話，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后來，歌唱家和張生一起到了張生家。看到那個女子的時候，歌唱家才知道張生為什么喜歡唱歌了。因為這就是他唱出第一支哀傷的歌時所看到的那個女子。當時，她也在這個集市上賣唱。

她那時多么幼小啊，應該十五歲不到吧，但她在集市上長發覆面、聲音低沉地唱著歌，旁邊連一個人也沒有。歌唱家呆呆地聽她唱了許久，直到從她的歌聲中聽到了她的整個命運。這是一個從小被遺棄了的孩子，但是多年之后，命運的手仍然把她拉到了她最初被遺棄的這個集市上。她唱歌的目的無他，只是想要找到當初遺棄她的人罷了。

原來和自己一樣，她對命運的來處也是惶惑的。

歌唱家自然而然地順著她的韻律唱起了那支哀傷的歌。歌詞很長，半說半唱，像一部歌劇的片斷，來自他多年的創造：

你呆若木雞的樣子，像個患了失憶癥的病人。

有話外之音對著你說話，絮叨不休。

你被命運選中了，請你站到那邊去。

看看天堂的樣子吧，這就是你要去的未名之區。

請擼起你的袖子，抽一管血留在這里，

作為你在這個星球上活過的證據。

你不會再回來了，祝福你——被命運選中的人。

這不是災難，這是上帝的原野和你的良心共同的選擇。

接下來，請告別他們吧。

接下來，請忍受你短暫的孤單。你很快就會忘記這些孤單。

你是被命運選中的人。你該深深地感謝那些為你掌燈的人。

他們仁慈地選擇了人群中的少數。

恭喜你，孩子，你會在短暫的忘卻里重新誕生一次。

你應該寵幸的是命運的蜜。

你會留戀鳥叫嗎？不用擔心，天堂里什么都不缺。

天堂里有隨時隨地的笑聲。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與他們相認——（指著你頭頂的虛空）——

現在，只有他們與你是一樣的。他們也被命運選中了。

（他們回過頭來。他們剛才也被這樣祝福過了。

現在，他們與你的目光對接。）

嗨，我們都被命運選中了——

現在我們的生死不被掌握在任何人手中。

現在，我們都是上帝這邊的人。

看看那些顧慮生死的人吧，

看看那些在茫茫無際的時間里顧慮生死的人吧。

你的時間洋溢。你就這樣寂寞地打量著你未來的同類。

他們同你的時間洋溢。

“你為什么不去親近他們？

嗨——不過無所謂的，反正你們相處的機會多的是?！?/p>

在天堂里，你會生活在天堂里嗎？

你會見到創造你的上帝？

上帝會留下你的血液創造另外的人類？

不，這都已經無需說，這事實上不可慮。

現在，請你喝下超越生死的幸運的蜜。

（天堂的光亮起。光線瞬間轉換。透明的薄霧籠罩了你。你回顧人間，人間蒸發了?，F在只有天堂稀薄的光亮起。絮絮叨叨的聲音襯托著寧靜。）

只有寥寥幾人。果然是歡歌笑語。

但只有寥寥幾人。那么多的寧靜從哪里來的？

（歡歌笑語——是最輕量級的歡歌笑語。）

你作為嘉禾的代表望著低矮的山崗，那里住著永恒之物的親吻。

每個初來天堂的人都向山崗獻禮。

你看不到同類，他們或許到天堂的別處去了？

他們或許變了主意，留在了那個人間。

他們或許到別的天堂去了。

據說天堂的構建重重疊疊，是無窮的。

據說天堂沒有今天和明天之分。

據說天堂的流水潺潺，繁花遍目皆是。

只是天堂里人煙稀薄。你得忍受天堂的孤單和寧靜。

嗨，你還記得人間嗎？

那里塵埃和人群故去，那里已經沒有你曾經生活的任何痕跡。

你不必回頭了，那里如同天堂般寧靜，只是繁密的花在混亂中生長。

它們取代了人類的愛，在密密麻麻地扎進天穹。

它們長得再高也達不到天堂之高。它們長得再高也只是凡間花朵。

它們會一季一枯。它們是沒有超越生死的花朵。

天可憐見的，它們終歸會成為故事中的花朵。

蕓蕓眾生離開它們已遠。

（嗨，你看到那幾個人了嗎？他們來了。他們沒有到別的天堂去。）

他們的表情更加落寞。

從他們的臉上，可以映照出你的臉。

你是透明的，卻看不到自己？

他們向你走了過來。沒有人說話。

他們是喪失語言的人。他們是忘卻了語言的人。

你是透明的，如同沒有存在一般。他們從你的身邊走了過去。

他們就這樣消失。

天堂里依然有歡歌笑語，但聲音都被他們的消失吞噬了。

現在，天堂是寧靜的，你站在空空軒宇。

你站在繁密花朵核心的空空軒宇，觀察著你最后的同類消失。

寧靜消失。那最后的言辭消失。你擁有再也無法恢復的透明骨骼。

嗨，上帝呢？上帝顧慮地看著你古老的容顏。

上帝是一個白胡子老頭。

他看著你古老的容顏。他看似渾濁又透明。他是一個白胡子老頭。

上帝看著你，微微嘆息起。

上帝的嘆息也是透明的。

你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夢境是如此透明，透明得看不到任何界限。

你的夢境消失。現在，你的透明消失。

（就這樣，你慵懶地，看著自己鏡中垂邁的臉。）

那一天，他反復地說著，唱著，直到大雨滂沱，圍觀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地將他們圍在核心。他的聲音含著血絲，像一個悲傷的人在唱一支依戀人世的挽歌。他不知道唱了多久，直到漆黑的夜色籠罩了星空，聽歌的人為他們扯起了電線，在廣場上架起了明亮的燈盞。這支說唱之歌唱出了他心中所有的虛無，唱到最后，他滿面的淚容嚇壞了集市上的人群。但是沒有人覺得他們能夠對他做出任何安慰。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對著他垂淚，像一陣風連根拔起了他們扎得很深的命運之樹。

“原來是你?！?/p>

歌唱家輕輕地嘆了口氣就走出去了。張生追了出來，“我，對不起，我……”

“這沒有什么。你做得對。她就是你要找的人?？吹剿谀氵@里，我就放心了。”說完這些話，歌唱家像影子一般腳不點地地飄了起來。他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失落和從容。為了不讓張生看到，他竭力忍著眼中的淚。但是，等到他終于從張生的視線中消失時，一陣來自天空中的新雨打濕了他的面容。

現在，任誰看去，他的臉龐都是透明的了。

十七、第一幕終

現在，任誰看去，歌唱家的臉龐都是透明的了。

在你的認知中，這便是奔波和羈旅中的無形相之美吧？

但是欲望仍然變幻?！澳銘崙坎黄降?，然而你不必永生吧……”

歌唱家：我站在那里，真實導致了我的悲哀的滑坡，但我仍然站在那里。無數大風從那里經過，歡騰的歲月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住了我的真實名姓被反復地涂改，直到變成了今天我無法相識的樣子。我的這一生如此（芬芳撲鼻，但也有思考的惡魔），我的下一生也如此？我不知道。那些厚顏無恥的事物都沒有經過真實的許可，它們在我的生命中徑自落了下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