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對“水”這一題材的偏愛,大概源于對馬遠與杉本博斯作品的喜愛。縱觀中國古代繪畫史,馬遠獨特的風貌一直是我所愛,尤其是他的《水圖卷》,讓人難以揣摩他繪此圖卷的初衷。《水圖卷》里畫了水的十二種形態(tài),明人李日華盛贊說:“馬公十二水惟得其性,故瓢分蠡勺,一掬而湖海溪沼之天具在”,他認為馬遠得水之“性”,畫出了湖海溪沼的本真神韻。馬遠還有件作品《寒江獨釣》,留大片空白表現(xiàn)煙波浩渺的江面,只在畫幅中心畫一葉扁舟與漁人,空寂的畫面里蘊藏著無限的張力。世人評價馬遠,皆以“畫山一角,畫水一涯”的特點言之,這構圖上的奇特,實際上是以非常自信優(yōu)雅的姿態(tài)完成的,這極簡的圖式直接傳達了畫家對繪畫觀念突破的追求。當然,馬遠也不是唯一的,同樣善用水表達意境的高手在古代繪畫史上還有多人,比如宋代的馬和之。
時空跨越到20世紀末,又一位東方藝術家,以同樣的姿態(tài),直接借空無一物的海景水面完成了對心中詩意的追求與表達。那就是日本攝影藝術家杉本博斯。1998年,我背著旅行包,風塵仆仆地站在正在上海美術館(舊館)展覽的杉本博斯的“海景”系列作品前,我首先想到的是馬遠,繼而感受到那不僅是來自二維形態(tài)的,更有來自因時間積累而產(chǎn)生的厚重,它引發(fā)的不僅僅是詩意的輕盈,更多的是黏稠的時間沉淀感。在杉本博斯的文集里,他解釋自己是想拍攝出“現(xiàn)代人可以看到的與古人所見相同的風景”,那是一個身處西方世界的東方人,轉身以東方的禪意視角去捕捉人類“遠古的記憶”。在杉本博斯的作品里,我們不難看出他借物而對時間、記憶、歷史宗教的思考。

在“波瀾恣意”這個系列作品里,其實那肆意而為的波瀾才是我真正的主題。對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雙眼所見是遠遠不夠的,必需挖掘心靈與物牽連的紐帶,才能賦予自我存在的意義。這個系列本來是我擱置一邊的一個念頭,沖動并不大,我們處在這樣的世界與時代,現(xiàn)實吸引眼球的事情太多了,躲在水邊畫波浪的確有些無聊。但某一天,我有莫名的沖動,隨即就收拾起器材行動起來,一旦開始,我立刻被一種久違的神圣感所牽引,這種儀式感觸及生命與世界最深處的本質。創(chuàng)作過程面臨很多前所未有的困難,有時經(jīng)過數(shù)小時的等待,最后拍攝時刻突然開來一艘亮著燈光的漁船,這一天就浪費了,因為每次都是在夜幕降臨的那一刻開啟快門,至天色完全黑前完成拍攝,曝光時間在五到十分鐘左右。還有一次我遠赴普陀山,選了一個能看到寺廟一角的水面架好相機等待,天將黑時突然發(fā)現(xiàn)近處的水沒了,全是泥灘,原來是退潮了。但越是這樣,我越如著魔一般堅持,面對蒼茫渾穆的水面,我心存敬畏,揮動手中的光筆,光線刺破水面,在膠片上留下或輕勻緩慢、或恣意汪洋的波紋。在曝光的整個過程中,我始終被一種類似宗教的儀式感籠罩著。每一筆鐳射光都瞬間消失在沉郁模糊的水面上,我甚至懷疑膠片是否能捕捉住我內心與自然碰撞的軌跡,這波瀾或憂傷或焦慮,或激昂澎湃、蕩滌俗情,或閑淡平靜、漣漪輕緩。


攝影本質是關于時間與空間的藝術,攝影術誕生以來,多少藝術家為它的多種可能性做了無數(shù)的實驗嘗試,我超不出前人所走過的領域,只是想讓自我的靈性在拍攝的那一時段,在那禪意滌蕩的水面上方,即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的褶子里游離片刻,讓膠片記錄下那片刻碰撞留下的軌跡。

作者簡介:
董文勝,1970年生于江蘇,畢業(yè)于江蘇理工學院工美系。江蘇理工學院藝術設計學院兼職教授、常州畫派研究所研究員。目前居住工作于江蘇常州。
責任編輯/何漢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