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人競渡紋”再探討

摘要：“羽人競渡紋”是戰(zhàn)國秦漢時期南方青銅器上的典型紋飾。文章探討羽人圖像青銅器的地域分布，其擴散和流變，乃至于羽人圖像的來源和消亡，并揭示越南東山文化對羽人圖像的影響。

關(guān)鍵詞：羽人；東山文化；來源與消亡

“羽人競渡紋”是指流行于戰(zhàn)國秦漢時期云南石寨山文化時期滇池區(qū)域、越南東山文化時期紅河三角洲一帶和嶺南西江流域裝飾于銅鼓、銅提筒和銅鉞等典型南方土著青銅器上的一類裝飾紋樣。羽人的裝飾異于常人，或頭飾羽毛、羽冠，或身披羽衣、衣著羽尾，顯示身份的特殊與地位的顯赫。所謂羽人，就是人像用羽毛作為裝飾，舞蹈的羽人不是普通人，而是巫師或武士[1]。有學(xué)者根據(jù)鄞縣出土的“羽人競渡紋”銅鉞，上溯羽人圖像至良渚文化玉器“神徽”上羽冠，將羽人圖像的流變與文獻記載的“楚滅越，越人南遷”相結(jié)合，并隨著越人的遷徙而逐步向華南乃至東南亞流傳開來[2]。對此，筆者不能認同，實際上早有學(xué)者提出相似觀點[3]。本文認為，羽人圖像是越南東山文化向四周傳播擴散的結(jié)果。

一、東山文化與周鄰青銅文化羽人圖像

越南東山文化遺存中發(fā)現(xiàn)大量的“羽人競渡紋”，尤以羽人圖像最為普遍。東山文化是越南青銅時代至鐵器時代早期的考古學(xué)文化，分布范圍大致從越北邊境一直延伸到越南中部地區(qū)，主要分布在越南北部的紅河、馬河、大河三條主要河流范圍。早期的東山文化集中在西北部的山區(qū)和河谷的上游地區(qū)，興盛期和晚期擴展到河谷下游及三角洲平原。范明玄根據(jù)東山文化的內(nèi)部差異將其分為紅河、馬河及大河三組地方類型[4]。東山文化的年代問題一直是學(xué)界討論的重點[5]，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東山文化的年代大致為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1世紀。“羽人紋飾”在東山文化的各個方面均有體現(xiàn)，其裝飾于各種類型的青銅器之上，如銅提筒、靴形鉞、銅洗、護胸甲、銅奩等，其中，以銅鼓最為普遍。銅鼓、銅提筒和靴形鉞是東山文化的典型禮器，“羽人紋”大量裝飾其間，顯示了羽人在東山文化的宗教信仰中占有主導(dǎo)地位。

此外，羽人紋飾常見于云南、嶺南地區(qū)的青銅器之上。常見的羽人紋飾有兩種，一種是羽人舞紋，另一種是羽人船紋，它們之間亦十分相似。比如廣西西林普馱屯280號鼓、云南江川李家山M24：42B號鼓、江川李家山M24：60號鼓、廣南鼓、廣西貴縣羅泊灣M1：10號鼓等銅鼓上的樂舞羽人（圖1），和越南東山文化不對稱形銅鉞下部樂舞羽人一樣，具有共同特征：頭上都有羽飾；下身的裙擺前后分開；手持某類相似的兵器。其中，廣西西林普馱屯280號鼓，不但樂舞羽人的紋飾和東山文化銅鉞相似，而且鹿的紋飾極其相像。由于一個民族的服飾和舞姿常常能反映其文化生活的特點，即云南、嶺南地區(qū)等地銅鼓上所見的樂舞羽人紋飾和東山文化銅鉞的樂舞羽人紋飾屬于同一文化或受到同一文化影響。羽人樂舞紋和羽人船紋同在一個銅鼓上，如晉寧石寨山M1：1號鼓、羅泊灣M1：10號鼓等。最具代表性的是廣西西林普馱屯280號鼓，此鼓環(huán)腰飾十二組樂舞羽人，每組二人，樂舞羽人上有十二組鹿紋，在鹿紋之上的是羽人船紋，共有六艘船，每艘船所載羽人數(shù)量不等，多為劃船的羽人，也有站立的，頭上均有羽冠。

二、羽人圖像的擴散與流變

銅鼓是石寨山文化與東山文化的典型器物，越南學(xué)者稱其為“東山銅鼓”。“羽人競渡紋”裝飾于東山銅鼓A型、B型，“東山銅鼓A型、B型等同于石寨山型銅鼓”[6]。萬家壩型銅鼓發(fā)源于云南中部偏西地區(qū)，是由東周時期云南濮人創(chuàng)造的。戰(zhàn)國至東漢時期，駱越人發(fā)明和使用的“駱越銅鼓”，被稱為“石寨山型”。駱越人的活動中心在廣西左江、右江至越南的紅河三角洲一帶。在萬家壩型銅鼓向越南紅河流域傳播過程中，彭長林對石寨山型銅鼓的傳播過程進行修正，其最先出現(xiàn)于東山文化之中，周邊地區(qū)的石寨山型銅鼓都是在東山文化影響下制造的[7]。

銅提筒主要見于石寨山文化的滇池區(qū)域、西漢南越國的西江流域、東山文化的紅河三角洲，流行年代為戰(zhàn)國中期至西漢晚期。黃展岳[8]、蔣廷瑜[9]、謝崇安[10]等對銅提筒的形制、年代和用途等做過詳細的分析。彭長林在完整收集銅提筒資料的基礎(chǔ)上，論證各地的銅提筒是東山文化起源后向其他地區(qū)傳播的結(jié)果[11]。羽人圖像多裝飾于帶銅蓋的銅提筒的腰部，紋飾從復(fù)雜寫實的羽人紋演變成簡化抽象的變形羽人紋。石寨山文化的“羽人競渡紋”銅提筒見于呈貢天子廟41號墓[12]，黃展岳推定其年代為戰(zhàn)國末到西漢初。這件帶平頂蓋的銅提筒有些特殊，底部加三矮足，器耳和蓋頂?shù)呐Ｋ芟駪?yīng)是后來焊上的。另外，石寨山M12：1貯貝器的斗笠狀器蓋被認定為銅鑼[13]，而其形制和紋飾接近銅提筒蓋，只是一側(cè)有環(huán)鈕，有戴羽冠者22人，每人手中各執(zhí)一長翎作舞蹈狀，石寨山M12的年代定為西漢中期。兩廣地區(qū)的銅提筒數(shù)量不少，均屬南越國時期，且分布集中，絕大多數(shù)出于南越王和地方長官之類的高等級墓中，說明流行范圍不廣，從形制和紋飾看與東山文化完全一致，應(yīng)該是從東山文化直接輸入的。廣州象崗西漢南越王墓中出土的銅提筒[14]，應(yīng)該是貿(mào)易或進貢而來。銅提筒從海上進入南越國都，然后沿西江上溯[15]，江西安遠銅提筒是沿北江翻越大庾嶺而至[16]。

不對稱形銅鉞是長江流域以南和東南亞地區(qū)常見的青銅兵器，流行時間大約在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17]。不對稱形銅鉞不僅分布范圍廣，且類型多樣，其共同點是刃兩端不對稱。靴形鉞主要出自越南北部，是東山文化的典型器物[18]。東山文化的一些靴形鉞不僅有船紋，還有羽人紋和動物紋（圖2）。浙江鄞縣甲村出土的羽人銅鉞是個例外，而且有可能是西甌族在對外文化交流中傳過去的。1976 年在浙江鄞縣甲村公社郟家埭出土“羽人競渡紋”銅鉞[19]，整體呈“鳳”字形，長方形銎，闊刃，刃的底部弧度較小，刃兩端稍微上翹。它的銎部裝飾雙向夔龍紋，刃部裝飾“羽人競渡紋”（圖3）。但是，該銅鉞所裝飾的動物紋飾與越南所出一些青銅器上的紋飾非常相似。浙江鄞縣銅鉞雖出土于吳越地區(qū)，但在紋飾上受到東山文化的影響。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鄞縣銅鉞是東山文化遺物，年代為戰(zhàn)國時期[20]。“羽人競渡紋”是越南東山文化諸多器物上常見的主題紋飾，主流觀點認為東山文化的銅鼓應(yīng)是受到云南地區(qū)萬家壩型銅鼓的影響。戰(zhàn)國晚期之后，云貴和華南地區(qū)已經(jīng)廣泛使用“羽人競渡紋”，而在湖南地區(qū)尚未發(fā)現(xiàn)。

銅鉞上的“羽人競渡紋”在浙江地區(qū)尚屬孤例，但在云南、廣西、廣東等地區(qū)以及東南亞國家所見銅鼓或銅提筒上常有類似紋飾。銅鼓文化是華南和東南亞地區(qū)一種很有特色的重要文化現(xiàn)象，而羽人紋飾是銅鼓裝飾藝術(shù)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認為與其伴生的舞蹈紋、競渡紋等紋飾，應(yīng)在銅鼓文化圈中尋找其源流和形態(tài)變遷過程。“羽人競渡紋”最多發(fā)現(xiàn)于越南北部紅河流域的東山文化中，且銅鉞上的紋飾與東山文化銅鼓的圖案最為相似，兩者之間無疑存在文化聯(lián)系[21]。

三、羽人圖像的來源與消亡

文獻中的羽人，見載于《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羽民國在其東南，其為人長頭，身生羽。”《呂氏春秋·求人》：“（禹）南至交阯、孫樸、續(xù)樠之國，丹粟漆樹，沸水漂漂，九陽之山，羽人、裸民之處，不死之鄉(xiāng)。”《淮南子·墜形訓(xùn)》：“凡海外三十六國……自西南至東南方，結(jié)胸民、羽民、讙頭國民……”《博物志·外國》：“羽民國，民有翼……去九嶷四萬三千里。”范勇認為，“羽民”大致居住在交趾附近和交趾以西的地方，與羽人圖像器物的分布地區(qū)基本吻合[22]。此外，據(jù)《逸周書·王會解》記載，商湯時期的“諸侯來獻”之獻令曰：“正南甌、鄧、桂國、損子、產(chǎn)里、百濮、九菌，請令以珠璣、玳瑁、象齒、文犀、翠羽、菌鶴、短狗為獻。”其中，入獻貢品就有嶺南的“翠羽”。《后漢書·賈琮傳》曰：“舊交趾土多珍產(chǎn)，明璣、翠羽、犀、象、玳瑁、異香、美木之屬，莫不出自交趾。”可見，交趾地區(qū)盛產(chǎn)“翠羽”。

《淮南子》載：“九嶷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民人被發(fā)文身，以像鱗蟲；短綣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這是古代濮越人日常普通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23]，頭戴羽冠和用玉翎作裝飾的羽人只有在特殊場合如宗教祭祀中真實存在。現(xiàn)代民族學(xué)田野調(diào)查指出，阿薩姆的那伽人在舉行宗教祭祀儀式時，常戴犀鳥羽毛裝飾的羽冠[24]，羽人裝扮可能與當?shù)氐乃_滿信仰有關(guān)。鳥崇拜是中國南方最常見的崇拜形式，羽人是其人格化的體現(xiàn)，廣泛出現(xiàn)于原始祭祀禮儀活動中，是巫術(shù)活動的實踐者[25]。巫師是巫術(shù)活動中生死世界溝通的媒介，神靈化動物往往是其溝通神靈的助手[26]。

越南北部與我國云貴高原、嶺南地區(qū)毗鄰，早在石器時代，區(qū)域間的文化便存在著廣泛的互動關(guān)系[27]；到戰(zhàn)國秦漢時期，彼此間青銅文化的聯(lián)系更為密切[28]。尤以青銅器等物質(zhì)文化方面較為明顯，如銅鼓、銅提筒、不對稱形銅鉞、羊角鈕鐘等在區(qū)域間廣泛傳播，“羽人競渡紋”的擴散便是例證。由于文化傳播是雙向的且動態(tài)的，羽人紋的流變更像網(wǎng)絡(luò)狀的互動交融。區(qū)域間聯(lián)系的形成，有的是共同的族源與文化傳統(tǒng)使然，有的是區(qū)域間正常的文化交流以及貿(mào)易等原因造成[29]。

西漢中期，漢帝國開始向西南和嶺南地區(qū)擴張，伴隨著中央王朝對西南夷地區(qū)拓殖，吞并南越國、設(shè)置嶺南九郡以后，越北也納入交趾三郡的管轄之下[30]。漢文化的強勢介入，打斷當?shù)匚幕脑邪l(fā)展軌跡，推動社會變遷，逐步將本土文化融入漢文化中。西漢晚期以后，云南滇池區(qū)域、越南北部、廣西南部基本上不見“羽人競渡紋”蹤跡，“羽人競渡紋”逐漸失去其生存的空間，且象征意義逐漸弱化。各區(qū)域文明化進程的快速發(fā)展，使其最終消失在民族融合的進程之中。

參考文獻：

[1]梁志明，鄭翠英.論東南亞古代銅鼓文化及其在東南亞文化發(fā)展史上的意義[J].東南亞研究，2001（05）：54-60.

[2]張強祿.“羽人競渡紋”源流考[J].考古，2018（09）：100-112.

[3]毛昭晰.從羽人紋飾看羽人源流[A]//浙江省文物局.河姆渡文化研究[M].杭州：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98.

[4]盧智基.東山文化研究的反思：讀范明玄《東山文化的一致性與多樣性》[J].南方民族考古，2010，6（00）：457-466.

[5]林永昌.東山文化的若干問題再檢討[J].南方民族考古，2011，7（00）：113-136.

[6]李昆聲，黃德榮.中國與東南亞的古代銅鼓[M].昆明：云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8：20.

[7]彭長林.石寨山型銅鼓研究[J].南方民族考古，2016（02）：185-239.

[8]黃展岳.銅提筒考略[J].考古，1989（09）：839-849.

[9]蔣廷瑜.西漢南越國時期的銅桶[J].東南文化，2002（12）：38-43.

[10]謝崇安.論幾件越南東山文化青銅提桶的年代及相關(guān)問題[J].四川文物，2016（05）：41-49.

[11]彭長林.銅提筒研究[J].邊疆考古研究，2018（01）：173-189.

[12]胡紹錦.呈貢天子廟滇墓[J].考古學(xué)報，1985（04）：507-545+555-566.

[13]云南省博物館.云南晉寧石寨山古墓群發(fā)掘報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59.

[14]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西漢南越王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50.

[15]戚鑫.南山博物館藏漢代銅提桶考略[J].文物天地，2017（09）：87-89.

[16]鐘榮昌.安遠縣出土羽人劃船紋銅提筒[J].南方文物，1996（01）：120.

[17]汪寧生.試論不對稱形銅鉞[J].考古，1985（05）：466-475.

[18][22]范勇.再論不對稱形銅鉞[J].文物，1992（06）：44-52.

[19]曹錦炎，周生望.浙江鄞縣出土春秋時代銅器[J].考古，1984（08）：762-764.

[20]鄭生，農(nóng)立夫.中國浙江新發(fā)現(xiàn)的東山銅鼓[C]//中國古代銅鼓研究通訊（第十八期）.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2002：9.

[21]杜博瑞，馬濤.寧波博物院藏競渡羽人銅鉞研究[J].中國美術(shù)研究，2022（03）：4-7.

[23]林蔚文.銅鼓船紋與水上祭祀[J].南方文物，1993（01）：46-53.

[24]凌純聲，石鐘健.東南亞銅鼓裝飾紋樣的新解釋[J].貴州社會科學(xué)，1984（04）：68-72+92.

[25]周志清.羽人與羽人舞[J].江漢考古，2001（01）：80-84.

[26]張光直.中國古代藝術(shù)與政治——續(xù)論商周青銅器上的動物紋樣[A]//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0.

[27]彭長林.石器時代環(huán)南海地區(qū)的文化互動[J].東南亞南亞研究，2015（04）：83-89+110.

[28]謝崇安.滇桂地區(qū)與越南北部上古青銅文化及其族群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

[29]楊勇.可樂文化因素在中南半島的發(fā)現(xiàn)及初步認識[J].考古，2013（09）：76-86+2.

[30]安賦詩，趙德云.邊疆和邊界：漢帝國的南部邊陲[J].南方民族考古，2010，6（00）：135-150.

作者簡介：

沈平（1989—），男，漢族，廣東佛山人。文博館員，研究方向：館藏書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