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溫暖冰涼的小手

偉大的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一生創作歌劇12部，《藝術家生涯》可謂其三大代表作之一。中央歌劇院為紀念作曲家逝世100周年，2024年8月、9月相繼在北京、深圳上演該劇的最新制作舞臺版。國慶節后，該劇又以音樂會形式，走進首都圖書館“北京市民音樂廳”和北京大學百年講堂，10月中旬即赴泰國參加曼谷國際舞蹈音樂藝術節演出。

深厚情緣 經典新篇

中央歌劇院與《藝術家生涯》有著極為深厚的特殊淵源。

意大利歌劇專家吉諾·貝基，1982年曾面授指導中央歌劇院排演這部經典作品，但因演出成本過高各種條件所限，其時沒有得到機會搬上舞臺公演。1983年，由中央歌劇院前輩藝術家苗林、劉詩嶸譯配，韓冰導演，中央歌劇院交響樂團、舞美設計等藝術家與中央音樂學院師生聯手合作排演了《繡花女》（又譯《藝術家生涯》）。這不單是聲歌系應屆生的畢業大戲，更是普契尼經典歌劇的中國首演。女高音葉英、溫燕青、高琦，男高音孫毅、馬洪海、黃越峰，可謂國內早期領銜主演的咪咪和魯道夫。

在中國這片古老土地上，西洋歌劇之“靈魂”與“形貌”開始變得日漸清晰，應該說始于1986年意大利熱那亞歌劇院首度來華訪演。那個夏夜，在北京天橋劇場第一次響起原版原聲的《波希米亞人》（又譯《藝術家生涯》），中國觀眾第一次在現場聆賞原汁原味的意大利歌劇，同時親身感受純正地道的美聲（Bel canto）非凡魅力。這也大大激勵并促進了中國美聲藝術表演與教育教學，從此開始人才輩出，并逐漸走向世界。

必須著重提及，1986年6月的熱那亞歌劇院版《藝術家生涯》，中央歌劇院特別派出女高音孫薩利等和帕瓦羅蒂等藝術家聯袂演出。那是一次多么寶貴的機會，值得中國演員和中國觀眾珍藏記憶。

中央歌劇院獨立制作、李丹丹導演的《波希米亞人》，1998年12月亮相北京音樂廳。“我太喜歡這部經典歌劇了！因為這是一個真正的趣味高雅的杰作。”回憶20多年前的排演經歷，李丹丹十分感慨，“那時一幫人齊心合力，搞音樂廳歌劇很起勁！”應該說，這部戲是一次相當成功的嘗試。舞臺布景因地制宜，大致營造出藝術家的生活環境；服裝化妝自力更生，演員扮上個個像模像樣。李導還親自上手操刀，精心為穆塞塔立體剪裁了美觀得體的康康舞式蓬蓬裙。

該版的重點是，全劇采用中文演唱。當時李丹丹求助從事意大利語言文字研究的妹夫胡小勝負責“意翻漢”直譯工作，李導自己則把直譯一段一段、一句一句編寫成可供演唱的中文歌詞。曾有專家評價該版演出說，聽上去感覺這就是普契尼為中文譜寫的歌劇。后來李丹丹一鼓作氣，又編譯了《浮士德》和《霍夫曼的故事》中文填詞。如此看來，“洋戲中唱”自覺踐行者，原非鄭小瑛教授單槍匹馬孤軍奮戰。李導堅持認為，一味強調唱原文或一味強調唱中文，這個問題可以不必爭辯；面向不同觀眾，滿足各自需求，好好唱就行了，有觀眾喜歡才是硬道理。

根據李丹丹回憶，中央歌劇院1998年12月13日演出音樂廳歌劇《藝術家生涯》中文版由劉燕榕/高蕾飾演繡花女，戴玉強飾演詩人魯道夫，姚建平和郭芷玲飾演穆塞塔，吳青飾演哲學家科林……原中央樂團著名鋼琴家洪玉慧的兒子韓圣云擔任現場伴奏。“我肯定，那是一個最好的中文版《藝術家生涯》。”感謝該院費斌提供節目單，可將如今李導的記憶誤差更正補齊：吳青飾演畫家馬切洛，蔣燕明飾演肖納爾，劉月明飾演科林，陳曉光飾演帕比紐（諾）。

十年之后，中央歌劇院與國家大劇院聯合制作的舞臺版《藝術家生涯》2009年首演，中國組由么紅和莫華倫領銜；2011年再次復排演出。2012年鄭明勛攜韓國國立歌劇院訪華，中央歌劇院交響樂團整編制參演此劇。2017年11月，中央歌劇院獨立制作版在北京天橋劇場公演，李衛導演對《藝術家生涯》進行當代視角的全新演繹，么紅/阮余群和薛皓垠/劉怡然領銜主演。2024年制作的新版，已是該院第8次同這部名篇結緣，在偉大的普契尼逝世百年表達致敬誠意。

新版8月24日、25日的兩場公演由楊洋指揮，沈亮導演，舞美設計馬連慶/陳龍，合唱指揮周昊宇，鋼琴藝術指導許櫻寶、韓圣云、孫塵心（特邀），樂團首席杜玄；袁京男/余劍、生浩、王鈺寬、馮櫻、王藝霖、魏星等分任燈光、視頻、服裝、化妝、道具、音效設計；舞臺監督張藝凡/裴修文，舞蹈編導崔玉哲，項目統籌劉靜。在這份名單里，我們又看到了一個名字：韓圣云，他擔任1998年的現場伴奏，2024年的藝術指導。

兩場在京首演及其后續領銜陣容：繡花女咪咪（女高音）-阮余群/蔡楠，詩人魯道夫（男高音）-李爽/韓鈞宇，畫家馬切洛（男中音）-於敬人/王藝清，歌女穆塞塔（女高音）-李晶晶/陳藝寶，音樂家（男中音）蕭納爾-趙一巒，哲學家科林（男中音）-宋灃潤，房東貝努瓦（低男中音）-張曉元，議員阿欽多羅（男低音）-蘇雪冰，如是應屬該院“國家隊”最強演出陣容。

敘事角度 調換更新

歌劇作為綜合藝術，可聽可看。所謂的新版、所有的新版，“聽”的章節，嚴格敬畏忠實原作；“看”的篇幅，天馬行空自由發揮。同一部《藝術家生涯》，2024年新版導演沈亮，已然第三次上手該劇。她非常自信明確追求，要獨辟蹊徑自行其道，實現最大的突破：沖破原有敘事的角度和維度，力求更新與改變；第一次采用“穿越”式的倒敘手法，同時，別出心裁重塑青年詩人的舞臺造型。

沈導首先為男一號新添一小段默戲，開篇即是魯道夫在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最后一天。舞臺上、大幕前出現了捧著一冊大厚本的兩鬢斑白華發叢生的魯道夫。那冊子是日記？是詩集？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上面記載著詩人的青春歲月愛情故事。暮年的魯道夫并不顯得步履蹣跚老態龍鐘，只是孤寂滄桑形單影只。我們聽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有節奏有律動、時鐘秒針的聲音，老人輕輕翻動紙頁，神往心馳若有所思。

全劇始終，魯道夫并未恢復青春模樣，他就這樣“一老到底”。有兩個細節值得一提，舞臺上兩次出現“青年”魯道夫——有形無聲的默戲演員。兩位詩人（老年魯道夫和青年魯道夫）面對面相向接近，但卻擦肩而過毫無交集。這一筆別開生面匠心獨運，耐人尋味發人深省：青年詩人或許難以想象自己變老；老年詩人對青年時代則記憶猶新。魯道夫如回光返照般“穿越”回到青春歲月，老式掛鐘定格在斑駁老墻之上，這是“時間”的符號、“回憶”的載體。

中央歌劇院資深舞美設計大師馬連慶，用最富現代審美的方式、最真實逼真的生活元素來架構表現主義和現實主義相互照應的舞美戲劇場景。新版《藝術家生涯》將四位藝術家的生活場景，從逼仄的閣樓遷置于塞納河上的新橋。新橋不新，它作為塞納河上最古老的一座橋，見證了巴黎的歷史和無數悲歡離合的故事。

舞臺上的“河流”和“橋梁”，本身就充滿了象征性意味，可以對應時間的流逝以及對溝通的渴望。通過橋身兩端的不同組合關系，在舞臺上實現了三個截然不同的空間環境。舞臺后側天幕前方，懸垂著一個以光帶勾勒出來的長方立體巨大“盒子”，非常象征主義的標識，它像一個取景框，或是一個天文望遠鏡。一個如煙花一樣絢麗多姿微縮的巴黎，似近在咫尺卻難以觸及。繁華美景如夢如幻顯得不那么真實，同青年藝術家貧困窘迫的生活，形成時空跳轉的視覺落差。

第一幕和第四幕，雖然都在同一居室，但細節上也有所區別。前面畫家自嘲調侃的“壁爐（一個破舊汽油桶）”，后面卻全無蹤跡。毫無疑問，這個處理別有深意，那就是一個詞：寒冷——人世間的寒冷、愛情中的寒冷。女主角因“寒冷”孤身而來，在“寒冷”中溘然逝去。單這一個細節，已為愛情悲劇平添生花妙筆。

第二幕巴黎街頭的繁華熱鬧嘈雜喧囂，同前后清冷的一、三、四幕形成對比，這讓人不由得會聯想起大都市某處網紅的酒吧一條街。這里酒桌擺放的角度和位置頗有講究，正在冷戰的情侶，視線交錯觸手可及，偶爾背靠背，間或面對面。穆塞塔風情萬種魅力四射，“我沿著大街快活自在地游逛，人人都停下腳步望著我……”一切豐美的物質和其他男人的獻媚皆無法滿足她的渴求，穆塞塔真正想要的無非就是要馬切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第三幕的漫天飛雪，仿佛讓人感受到了深徹透骨的寒意，魯道夫蜷縮在街邊長椅上，好不令人慘然心酸！導演的心機，舞美的手筆，形成強大的視覺沖擊力。面對現實生活，真摯愛情也溫暖不了“冰涼的小手”，魯道夫和咪咪為了愛而選擇離別分手，這就是愛情悲劇的深層根源。今天的年輕人，可能也會被引發觸動某些思慮與共鳴。

超越夢想 更上層樓

實際上，《藝術家生涯》可以獨立于戲外的經典獨唱曲就那么幾首，重要的詠嘆調“冰涼的小手”“人們叫我咪咪”和“漫步街頭”“外套，我的老朋友”，一個巴掌都數過來了。全劇對話式、插白式的零散瑣碎的宣敘調占有相當篇幅比例。這種寫法和唱法，無疑是給指揮樂隊和演員設置障礙增添麻煩。

第一幕，從魯道夫和馬切諾的對話、撕毀文稿點燃火爐取暖開始，基本是拉拉雜雜的對話。緊接著，他們的室友蕭伯納、科林回來了，一下就更熱鬧了。很快催要租金的房東找上門，又是雞爭鵝斗的一場饒舌拌嘴。這種閑言碎語七嘴八舌的歌段，真正是檢驗指揮樂隊同演員歌唱默契配合程度的試金石。大段的長篇的詠嘆調，大家耳熟能詳熟能生巧。但，這場戲，誰都不能口若懸河，誰也沒有長篇大論，你一句我一句地不下功夫根本接不住，稍不留神，很可能就進不來、出不去。

楊洋，在2017年版《藝術家生涯》中擔任指揮，重新復習功課又有新的理解和表達。相對繁難的章節在第一幕前半部分，還有第二幕從頭到尾角色比較多、歌段比較散、經緯枝蔓比較亂。普契尼之高妙在于音樂的整體化、融合性、邏輯感都還挺順。現場演奏器樂與聲樂的配合相當嚴密，強弱對比與速度變化，在聽覺上也很舒服。最難能可貴的是對普契尼作品中特色語言和個性風格的嚴格把控，楊洋指揮很注意音樂中情緒的起伏和情感的灌注，第三幕和第四幕的器樂段落，非常富于表情和語感。在聽覺審美上帶給觀眾的藝術享受，非常熨帖非常高級。

中央歌劇院合唱團堪稱國內職業歌劇合唱的標桿。同某些作品相比，這部戲里的合唱篇幅比例不算很多也不算太難。第二幕的巴黎街頭市民，第三幕開場時酒吧門前的各色人等，衛兵軍士掃街人，還有“送牛奶的姑娘”騎著老式自行車穿行而過，所有的合唱不跑戲、不搶戲，所有的群戲都挺好看，值得褒揚可圈可點。尚道爾小燈塔合唱團，歌聲清脆明亮訓練有素，孩子們活潑可愛松弛自然，第二幕和玩具商販帕比諾搭戲表現不錯，平添童趣與歡樂色彩。

這個戲的主演卡司，全都經過瓦格納《尼伯龍根的指環》的艱苦歷練，再唱普契尼，歌唱技術毫無負擔。普契尼為科林寫的那段“外套”言簡意賅，男中音歌唱家宋灃潤唱得深邃含蓄尤為感人。蕭伯納作為音樂家卻無獨立成篇的大詠嘆調，演過“弄臣”的趙一巒，表演和歌聲很好地刻畫出角色的性格與風采。開場戲就是馬切洛和魯道夫的“二人轉”，互相調侃諧謔風趣。筆者第一次對男中音歌唱家於敬人留下良佳印象是2013年，中央歌劇院首度問鼎瓦格納四聯樂劇之《女武神》中他飾演沃坦。十多年過去了，他在經典與原創劇目中，基本都保留著王者風范或領導氣派。馬切洛，可能是於敬人最富幽默感、最能釋放天性的舞臺角色。可見於敬人有很強的可塑性，真是好演員。

女高音歌唱家李晶晶飾演穆塞塔，一顰一笑嬌嗔作妖，舉手投足風情萬種，“我漫步大街快活自在地游逛”，清透的音色與靈巧的運腔，一邊逢場作戲應付老家伙、一邊挑逗歡喜冤家馬切洛，演活了熱情似火的穆塞塔。第四幕面對瀕死的咪咪，歌女褪去堅利妖嬈的外殼，終于露出純善質樸的本色，歌聲隨之變得溫暖柔曼，再也沒有先前的恣意飛揚。

在同代男高音歌唱家里，李爽的實力不容小覷。再稍加磨礪，他應該接棒主演《奧賽羅》。這個充滿滄桑感的魯道夫，保留著可貴的浪漫的內在氣質。他演唱“冰涼的小手”又非常正統的美聲（Bel canto）聲韻，重點是情感的表達，真摯濃烈而富于層次。“我已下定決心和咪咪分手”，愛情里的苦澀絕望；咪咪重新回到詩人懷抱，他突然變得富于活力。天真又單純的他，無法面對咪咪即將離世，好像還沉浸在夢幻之間。

“請原諒，我來借火點燈”，女高音歌唱家阮余群演得真好唱得特棒，經典詠嘆調“人們叫我咪咪”，好一個接近理想的現場版！藝術或許沒有絕對的完美，如若相對而言真的非常完美。阮余群非常成功地塑造了一個特別值得人們期許的繡花女，她音色柔潤音質綿密，她行腔婉轉華麗圓融，非常純正而嫻熟的技巧，絲毫沒有去“做”聲音，更不會裝腔作勢，她的演唱特別誠實、非常親切，咪咪的情感表達精確含蓄恰如其分。聽女高音演唱，可以獲得非常高級的藝術享受。

在北京成功演出兩場之后，中央歌劇院帶著《藝術家生涯》，南下深圳，再為“龍崗歌劇周”開啟大幕。因B組演員身體原因，李爽毅然勇挑重擔，再度與女高音歌唱家蔡楠等演員牽手聯袂，圓滿完成巡演任務。普契尼的經典之作，將由這一代中國歌劇英才薪火相傳，走遍神州走向世界，他們不僅能講好中國的故事，也能為人類共同的藝術珍寶增輝添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