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熠生輝的女性

音樂劇《西爾維亞》（Sylvia）講述了女性參政論者先驅西爾維亞·潘克斯特（Sylvia Pankhurst）的故事。這部劇是老維克劇院在2018年委托創作的作品，以紀念兩個百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和1918年《人民代表法案》的頒布。2023年1月老維克劇院舉行《西爾維亞》的全球首演，首輪演出一直持續到2023年4月。凱特·普林斯（Kees Prins）擔任導演和作詞，與普里亞·帕默（Priya Parmer）共同創作了劇本，音樂則由喬?！た贫鳎↗osh Cohen）和沃爾德（Walde）創作。如今男女平權思想已經不再陌生，而劇中一個世紀前的英國女性為了獲得投票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代價。

歷史上的女性參政論者

這部劇雖以《西爾維亞》為名，但并未完全呈現西爾維亞·潘克斯特的人生故事：最初她的經歷埋沒在女權運動中，而下半場描述了她的一些社會主義活動。這部劇呈現了1928年的事件后就戛然而止了，略去了西爾維亞后半生和反法西斯主義和反殖民主義有關的運動以及她在埃塞俄比亞的工作。

相較西爾維亞，這部劇對其母親埃米琳·潘克斯特的塑造更為立體。歷史上的埃米琳是婦女社會和政治聯盟（WSPU）的創立者，她以“要行動，不要空話”的號召而聞名。作為早期女性激進行動的重要推手，她時常會發表激動人心的演講，激勵成員們奮起反抗，如通過被捕入獄和爆炸事件贏得媒體關注。當局發現被強制喂食的囚犯，健康狀況日益惡化，便采取短暫釋放的策略，待她們恢復健康后再繼續囚禁，進行“貓鼠游戲”。埃米琳被視為WSPU聯盟的靈魂領袖，深受成員的崇拜。但她的激進策略也受到一些溫和派人士的抵制，女兒西爾維亞和阿黛拉后期也開始反對母親的做法。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埃米琳領導的運動迫使政府認真考慮賦予女性投票權。

一些對女性參政論者持同情態度的議員向議會提交了《和解草案》，提出可以把投票權賦予財產較為豐厚的女性，但即使這樣妥協的法案也未能通過。1910年11月18日，埃米琳·潘克斯特親自帶領百余名婦女聚集在議會入口，警方對其進行管控，直接引發了暴力行為。一百多名女性入獄，許多女性受傷，還有2名女性喪生，這一天也被稱為——“黑色星期五”（Black Friday）。

1913年6月，艾米莉·戴維森在賽馬場勇敢地沖向國王的坐騎，這一事件對女性參政論者及其對手的影響深遠，引發了媒體的瘋狂報道，也對不愿賦予女性投票權的當局施壓。1918年2月，《人民代表法》賦予30歲以上擁有財產的女性選舉權，由于婦女在一戰中的貢獻，丘吉爾對此也投了贊成票。但直到1928年，女性才獲得了與男性同等的地位：所有21歲以上的女性都獲得了選舉權。

強有力的肢體語言

音樂劇《西爾維亞》的舞臺設計如同一幅簡約而富有深意的畫卷，以黑灰色的平臺構建核心空間，以冷色調為主，黑白灰的色彩構建了斗爭環境的艱苦氛圍。舞臺的三面設有階梯，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空間。整場表演節奏明快、換場迅速。二樓一般是丘吉爾宣布投票結果或法令的場所，一樓是女性參政論者的聚集地，也可靈活轉化為國會、監獄、東區街頭等多功能區域的演繹場所。半透明的紗幕投影為觀眾提供背景信息，呈現時間軸和新聞標題，并生動再現玻璃碎裂和爆炸場景的瞬間定格，展現早期激進女性參政論者的行動，傳達出時代的動蕩氣息，增強了戲劇張力。

演員巧妙調整身體的張力與強度，結合舞臺燈光與背景音樂，演繹出別具一格的情緒。她們的舞蹈時而活潑，時而堅韌有力，伴隨著堅定的踏步聲與擊掌聲，與背景音樂中警察的口哨聲形成激烈較量。女性參政論者的肢體動作充滿力量感，雙手叉腰的姿態象征無畏的斗志。黑灰色制服顯得整齊劃一。這種風格的制服打破了傳統女性審美的界限，展現了生機勃勃、健壯有力的氣質。凱莉·阿格博烏（Kelly Agbowu）在劇中飾演弗洛拉·德魯蒙德（Flora Drummond），綽號“將軍”，因為她習慣穿著 “軍官帽和肩章”的軍裝。

舞臺展現“黑色星期五”一幕時，當局發表的聲明給女性參政論者帶來沉重打擊，她們決定游行示威。此時演員的肢體語言、燈光、音樂和服裝顏色等元素喚起聯覺的體驗，讓觀眾感受到女性參政論者的情感與力量的起伏涌動。在游行中演員保持著行軍的姿態，肢體動作堅毅果敢，符合“士兵”的意象，展現了鼓舞人心的力量。在遭到暴力驅逐時，她們互相托扶對方，那一幕“人墻”令人動容。

劇作還揭示了女性參政論者被捕入獄、遭受“強行喂食”的悲慘經歷。這一場景冷峻而真實，白光下女性囚徒凝固如雕塑。西爾維亞通過快節奏的獨白傳遞了不安、焦慮和痛苦的情緒。劇中的女性是血肉之軀，并非刀槍不入的戰士。供應商的冷靜陳述側面展現了她們遭受的折磨。激進派女性參政論者的活動愈演愈烈，她們勇敢地揮舞著磚頭和榔頭，與追擊者展開搏斗，雙方以“拳擊”比賽的姿勢表現沖突，充滿了緊張氣氛。

舞臺對艾米莉·戴維森沖向國王坐騎的情節的呈現極具感染力。伴隨人聲合唱與奔跑的馬蹄聲，艾米莉陷入眾人包圍，那一瞬間時間的流逝仿佛變緩，眾人托舉起另一位女演員，凝聚成某種獻祭的儀式，再將艾米莉的白色外套高高拋向空中，任由其墜落在地，象征艾米莉的隕落。埃米琳·潘克斯特與長女克里斯塔貝爾為艾米莉舉行了莊重的悼念儀式，參與者身著白衣、手持閃亮的白色蠟燭，充滿了神圣感。

豐富多變的音樂

《西爾維亞》中兩大陣營對比鮮明，男性政客將女性視作頭腦簡單的群體，表現出傲慢與偏見。丘吉爾與其他男性政客的形象構建充滿滑稽意味，猶如《漢密爾頓》中對喬治三世的巧妙諷刺。其中一位反對女性投票權的紳士甚至套上了白色花邊圍裙，體現了幽默諷刺的藝術手法。嘻哈創作者常以犀利且富有針對性的語言直擊人心，淡化旋律的同時強調歌詞的力量。劇中兩位紳士用說唱音樂強調女性無法參與政治的荒唐言論，令人忍俊不禁。西爾維亞則以嘻哈的形式反擊，流暢的押韻與節奏讓她的不滿情緒噴薄而出。

這部劇也顛覆了刻板的傳統男女形象。杰德·佩里（Jade Perry）飾演的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是一位頑固反對女性投票權的角色，劇中形象較為扁平，創造者故意將他設計成一個對妻子和母親心存畏懼的角色，使他褪去了史書中的偉人光環。丘吉爾的妻子克萊門?。–lementine）與其數次言語交鋒，盡顯聰穎與機智，占據上風。每當丘吉爾夫婦出場時，舞臺上總是回蕩著“it’s all good”（一切都很好）的輕快旋律，頗具生動趣味。歷史上的克萊門汀對女性參政論者持支持態度，曾寫信給《泰晤士報》的編輯，言辭犀利：“問題不再是‘女性應該擁有投票權嗎？’而是‘難道婦女不應該被全體否定了嗎？’”劇中克萊門汀的唯一唱段也化用了上述信件，表面以男性口吻貶低女性，實際諷刺并反駁了對女性持有偏見的人士。最后克萊門汀與勞伊·喬治合作，迫使丘吉爾賦予女性投票權。

莎朗·羅斯（Sharon Rose）飾演西爾維亞，成為貫穿全劇的關鍵人物。西爾維亞參與了母親領導的為女性爭取投票權的行動，也是這一陣營的主要執筆者，為婦女參政論者的報紙撰寫文章。她曾多次被捕和絕食。她認為母親組建的“婦女社會和政治聯盟”過于精英化，希望為所有女性以及工人階級爭取權利，漸漸偏離母親的路線。工黨領袖的紅色圍巾和監獄里身穿紅色服裝的東區女性，暗示了其社會主義思想的來源。西爾維亞的服裝從灰黑色逐漸轉向明亮的橙紅色，表明她逐漸同母親分道揚鑣，轉向社會主義。她的歌聲包含兩個鮮明的音樂動機：其一是“成為我們希望看到的改變”（Be the change that we want to see），彰顯變革的決心，與其社會主義思想的發展緊密相連。這段旋律在她參與“黑色星期五”活動和鼓勵其他東區社會主義者時都會出現。其二則是“即使在最黑暗的夜晚，我們也必須為光明而戰”（Even in the darkest night，we must fight for the light），出現在她艱難抗爭時期，如她被強制喂食的時候。這兩段旋律既象征著她的希望與勇氣，也隱含她與母親之間的裂痕。在女性參政論者為艾米莉舉行的紀念儀式上，埃米琳·潘克斯特身著白衣站在高臺上，仿佛被神化。埃米琳鼓動女性游行，女人們圍著她吟唱“我們愛您，潘克斯特夫人”（We love you， Mrs. Punkhurst）。這一幕同時融入了“前進，女人們，前進”（March，women march）的旋律變奏和“即使在最黑暗的夜晚”的音樂，最后西爾維亞高亢的聲音從合唱中沖出，象征她從內心的困頓和迷茫中掙扎而出，這一刻情感的爆發令觀眾為之震撼。音樂再次轉為“成為我們希望看到的改變”的旋律，表明西爾維亞堅定了自己的社會主義道路。后來西爾維亞在鼓勵東區的女性和工人們不要放棄希望的時候，又啟用了母親在“前進，女人們，前進”中的旋律，給觀眾留下解讀空間。

西爾維亞的母親埃米琳·潘克斯特的塑造展現出更為強烈的戲劇張力。飾演埃米琳·潘克斯特的貝弗利·奈特（Beverley Knight）耀眼生輝，在2023年奧利弗獎的舞臺上榮膺最佳女配角，充分體現了該角色的非凡魅力。貝弗利·奈特憑借其強大的音域，將堅韌的女性力量傳達給觀眾，其聲音的控制與肢體表現均屬一流。在和平協商的希望破滅之際，埃米琳的不屈精神隨之爆發。她在《前進，女人們，前進》一曲中領唱，聲音鏗鏘有力，高亢激昂，仿佛吹響了前進的號角，眼神堅定而自信，英氣逼人。同時，她也展現出爭議的一面，第二幕埃米琳逐漸變得專制。她在聯盟中的權威不可動搖。艾米莉尚在死亡線上徘徊之際，埃米琳已在考慮如何最大限度利用其犧牲為運動造勢。埃米琳偏愛大女兒克里斯塔貝爾，將其視為接班人。另外兩個女兒西爾維亞和阿黛拉由于理念不同，與其漸行漸遠。

劇作還通過重唱及對唱的形式呈現復雜的人物關系，實現舞臺的共時性，展現出交織的矛盾，如“想想你愿意付出的代價”（Think about the price you’re willing to pay）這句話貫穿于三組人物——丘吉爾夫婦、西爾維亞與艾米莉，埃米琳和長女克里斯塔貝爾——的對話中，也預言了艾米莉不幸的命運。西爾維亞的兩個姐妹克里斯塔貝爾與阿黛拉用歌聲呈現寄給西爾維亞的信件時，咬字清晰，音色明亮，展現了與西爾維亞相似或相悖的政治思想。西爾維亞與母親對峙的一幕將全劇推向了高潮，兩位演員通過歌聲相互較量，激情四射。劇中另有多次人聲和聲與合唱，烘托了戲劇氛圍，比如游行時的合唱體現了女性參政論者的團結。又如在艾米莉迎向馬蹄時，無伴奏的人聲吟唱回蕩在舞臺上，渲染了哀傷的色彩。

音樂劇展現了潘克斯特母女因政治理念不同而從團結走向分歧的歷程。西爾維亞與母親意見不一，但早期仍然遵從母親的指示。艾米莉在馬蹄下喪生后，西爾維亞決定與母親分道揚鑣。即便在聯盟組織內部，女性平權之路依然錯綜復雜，各種思想和理念產生碰撞和摩擦，宛如激蕩的潮水。這部劇真實反映出創作者對這一運動的反思與探尋，以深入人心的筆觸，生動展現了一個時代女性的掙扎與希望。

（程夢雷，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專業碩士；王穎，上海建橋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