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影像是人類學研究的重要記錄方法之一,它以影像為信息載體,記錄并呈現人類社會的結構與文化樣貌。通過影像可以透視一個民族的社會、文化形態和歷史變遷。生活在我國大興安嶺西北坡牧養馴鹿的鄂溫克人,是我國境內唯一依靠牧養馴鹿謀生的特殊族群,是“中國最后的狩獵部落”,也是“中國唯一的馴鹿部落”。由于人口稀少、長期的遷徙以及近年來與現代社會生活的融入,不少馴鹿鄂溫克人獨有的文化正悄無聲息地消逝在歷史長河中。本文從馴鹿鄂溫克人文化的獨特性、瀕危性進行探討,提出利用多種影像媒介對馴鹿鄂溫克人文化進行保護的有效途徑,以期在民族文化保護領域、國內民族影像史、多民族視覺文化傳播交流領域為相關學者提供參考。
【關鍵詞】馴鹿鄂溫克;敖魯古雅;民族志攝影
【中圖分類號】J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8—001—04
一、影像記述的意義
(一)文明的瀕危
“鄂溫克族是我國北方人口較少的民族之一。在歷史上曾被成為‘索倫’‘通古斯’‘使鹿部’等,1958年根據民族意愿,被稱為‘鄂溫克族’。”由于鄂溫克族生產實踐方式的差異,鄂溫克族又被分為農業鄂溫克人、牧業鄂溫克人、馴鹿鄂溫克人。
“據史料記載,馴鹿鄂溫克人的祖先在公元前2000年就居住在外貝加爾湖和貝加爾湖東北部尼布楚河上游的溫多山林苔原高地,到了18世紀,這部分馴鹿鄂溫克人又順著石勒喀河來到了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大興安嶺。”
馴鹿鄂溫克人在千百年來的生產和生活中,用智慧創造了極其豐富的傳統文化。其中不僅涵蓋生產活動、服飾、飲食、居住等物質文化,同時還包括語言、喪葬、文學藝術等精神文化,從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文化體系。
20世50年代以前,馴鹿鄂溫克人仍然還完整地保存著他們獨有的民族文化和生活方式,吃獸肉、穿獸皮、在大興安嶺密林中住著傳統的“撮羅子”,以馴養馴鹿和傳統狩獵業為生。
然而,隨著現代文明的滲透,擁有著獨特民族傳統文化的馴鹿鄂溫克人正面臨現實的挑戰。年青一代的馴鹿鄂溫克人更多地選擇了山下的現代生活方式,很多人已經遺忘了本民族的語言和傳統文化。據權威機構統計,截至2017年,最后一代純正血統的馴鹿鄂溫克人僅有34人,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馴鹿只剩1000余頭,千百年傳承下來的馴鹿文化、狩獵文化、薩滿文化正在逐步走向消亡。
因此,通過影像和多種現代媒介形式對馴鹿鄂溫克人傳統文化進行記錄和保護已成為十分必要和緊迫的工作。從2011年起,筆者以影像為手段,開始了對馴鹿鄂溫克民族文化進行搶救性記錄的使命。
(二)影像記錄的力量
從影像人類學角度來探究馴鹿鄂溫克民族,不僅是還原和保護其傳統文化和社會生產生活方式的重要手段。同時影像憑借其在直觀性、生動性等方面的優勢,也是田野調查研究的一個重要手段。
當前,通過影像和多種現代媒介形式記錄馴鹿鄂溫克人獨有的文化形態,是對我國少數民族及其瀕危文化的搶救性記錄,其在民族文化傳承和保護、國家形象的記錄傳播等方面具有重要而深遠的現實意義,為今后人類學家、歷史學家的研究以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保護奠定了基礎。
二、馴鹿鄂溫克人的文化
(一)歷史變遷
“據馴鹿鄂溫克人的有關民間傳說的推演,馴鹿鄂溫克人已有近三千年的文化歷史,在人類學的研究中,馴鹿鄂溫克人古老的文化時代為‘銅石并用的文化時代’。”
17世紀中葉,馴鹿鄂溫克人“追隨野生馴鹿到達貝加爾湖西北勒拿河支流威呂河和維提姆河一帶,18世紀這部分馴鹿鄂溫克人又順著石勒喀河來到了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大興安嶺,在高山密林的特殊地理和自然環境下過著以牧養馴鹿和傳統狩獵為主的生活”。
1965年,馴鹿鄂溫克人結束千百年的游牧和狩獵生產,逐漸開始了定居的生產生活方式。2003年,馴鹿鄂溫克人的定居點又從大興安嶺腹地搬遷到了位于內蒙古自治區根河市郊的敖魯古雅鄂溫克族鄉新址。隨著居住地的一再內遷,這個曾經在大山上與馴鹿為伴、靠狩獵為生的民族,從較為原始的生產生活狀態逐步融入現代社會。
但由于馴鹿的生存對水質和食物有著極其特殊的要求,加之對山下現代生活的不適應,直到今天仍有少數馴鹿鄂溫克人居住在大興安嶺腹地的密林中,過著游牧生活。
(二)獨特的生產生活方式
馴鹿鄂溫克人自古以來在深山密林中依靠狩獵和馴養馴鹿為生,在長期的實踐生活中,用智慧和雙手創造出了獨具特色的狩獵文化、馴鹿文化、樺樹皮文化等。
狩獵文化。在馴鹿鄂溫克部落的老者看來,一位合格的叢林獵手要有著很強的綜合素質,他們既要對密林中各種野生動物的生存習性了如指掌,還要對地理、氣象、植被、物種等方面的知識熟記于心,這樣才能根據具體季節、地形、動物活動規律的不同采取有效的狩獵方式。在分配制度方面,由于生產力水平的相對落后,馴鹿鄂溫克人一直采取平均分配制度。
馴鹿文化。馴鹿是一種中型鹿,雌雄均生叉角,“故亦稱‘角鹿’,俗名‘四不象’,鄂溫克語稱‘奧榮’,屬于環北極型動物”。
馴鹿鄂溫克人常年生活在我國大興安嶺的高山密林中,世代與馴鹿為伴。馴鹿不僅是他們主要的衣食來源,還是他們在山林中進行季節性遷徙和狩獵生產的主要輔助工具。
樺樹皮文化。樺樹,鄂溫克語叫“卡拉巴”,生長在北半球寒帶以及寒溫帶地區。生活在該地域的民族都有利用樺樹皮制作生產、生活用品的習俗。馴鹿鄂溫克人樺樹皮制品涵蓋樺樹皮盒(箱)、樺樹皮船只等,在其生產生活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獸皮文化。馴鹿鄂溫克人的獸皮文化主要是以生產工具、民族服裝、手工藝飾品和生活器皿為主,鹿皮、熊皮、狍子皮是他們進行獸皮加工制作的主要原材料。
飲食文化。大興安嶺林區地域廣闊、林上林下資源極其豐富,那里生存的狍子、馬鹿、駝鹿、灰鼠、熊、冷水魚以及可供采集的紅豆、藍莓、蘑菇、黃花菜、蕨菜等都是馴鹿鄂溫克人得天獨厚的食物來源。
居住文化。頻繁的遷徙和游獵生活決定了馴鹿鄂溫克人的住所要具備可拆解、安裝便利等特點。他們的住所在鄂溫克語中被稱為“仙人柱”,又稱作“撮羅子”。
(三)社會文化分析
馴鹿鄂溫克人的語言屬于“阿爾泰語系滿—通古斯語族的鄂溫克語敖魯古雅方言,無文字,多俄語借詞”。
歌、舞是馴鹿鄂溫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中廣泛流傳的歌舞有“篝火舞”、“愛達哈喜楞舞”,這些舞蹈都是源于馴鹿鄂溫克人在狩獵生活中對大自然的崇拜。
馴鹿鄂溫克人的宗教信仰經歷了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薩滿信仰幾個階段,后又接觸并接受東正教。他們認為神秘的大自然從天空到大地都充滿著神靈,各種自然物、自然力及動植物等都是他們崇拜的對象。
馴鹿鄂溫克人的文化心理受游獵文化和山林生活影響較大,形成了獨特的喪葬文化。在接觸東正教以前,馴鹿鄂溫克人實行樹葬(也稱風葬),受東正教的影響后,實行土葬,在實行定居后有了墓地。
三、影像人類學與民族志
影像人類學是以影像與影視手段表現人類學原理,記錄、展示和詮釋一個族群的文化或嘗試建立比較文化的學問。
1985年,時任國際影像人類學委員會主席、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的埃森·巴列克西教授把這個術語帶到中國來;1988年,于曉剛的《影像人類學的歷史、現狀及其理論框架》在《云南社會科學》發表,影像人類學這一專業術語就正式出現在我國出版物中。

影像作為一種技術性的表述符號和傳播媒介,具有直觀性和具象性。影像手段的介入,使得人類學研究不再僅僅局限于文字的記錄和表述。隨著技術的發展和藝術表達的成熟,影像逐步成為人類學領域相對獨立的研究工具和描述手段。換言之,影像成為人類學的寫作方式和研究方法,也就是所謂影像民族志。
(一)愛德華·柯蒂斯和他的《北美印第安人》
愛德華·柯蒂斯(Edward Sheriff Curtis,1968—1952),美國著名攝影師,以拍攝“北美印地安人”而聞名于世。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愛德華·柯蒂斯為了探尋和記錄印第安人的民族文化形態,足跡踏遍北美的八十余個原始部落,拍攝了超過四萬張底片,搜集整理了三百五十余個關于印第安人的民間傳說,制作了一千多份有關印第安人語言、音樂的音頻資料,最終出版了長達二十卷的《北美印第安人》。這部書在世界民族志研究、世界攝影史以及世界多民族文化傳播等諸多領域都有著無法估量的價值。
愛德華·柯蒂斯在《北美印第安人》的肖像系列作品中,大量采用近距離仰角的拍攝方式。而在記錄北美印第安人的生產生活場景時,則更多地采用全景和中景進行拍攝。畫面中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被合理布局,人物在畫面中的呈現出很強的震撼力。
影像作品的完美呈現不僅需要高超的創作技巧,通過各種不同的技術處理手段來表達作者所需的思想內涵,同時創作者自身還需具備豐富的人生閱歷。為了充分表達創作理念,創作者有時需要對被攝者加以引導,以盡可能達到拍攝的真實意圖。
(二)哈米德·薩達爾和他的《馴鹿部落》
哈米德·薩達爾·阿夫薩米(Hamid Sardar—Afkhami,1967——)伊朗裔美國攝影師、民族志學者。
出于對瀕危民族文化的喜愛和對攝影的熱衷,哈米德·薩達爾從2000年開始拍攝蒙古國境內的馴鹿部落。蒙古國境內的“馴鹿人”蒙語叫 Tsaatan,音譯為是“查坦人”,意為“馴鹿牧民”,屬于圖瓦族,是世界上最后的馴鹿游牧民族之一,他們生活在蒙古國最北端的西伯利亞苔原針葉森林。
薩達爾用手中的鏡頭以紀實攝影的方式記錄下了這一馴鹿部落獨特的文化形態和生活方式。
拍攝過程中,哈米德·薩達爾在不同季節長期駐扎在蒙古國境內的“查坦人”居住地,將自身完全融入到他們的生活中,以同族人的認知與觀察方式,參加其傳統節日、婚喪儀式、宗教等文化活動。在其作品中,攝影師與被拍攝者的“距離感”被打破,用真實、質樸的影像記錄了“查坦人”的真實生活,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和視覺沖擊力。
四、影像記錄與田野考察的結合
基于對愛德華·柯蒂斯、哈米德·薩達爾這兩位影像人類學攝影師的研究,形成了筆者的創作理念,即:利用影像人類學中的田野考察法,在不同季節深入馴鹿鄂溫克人居住地,融入他們的生活中,以同族人的自我認知與觀察方式,研究馴鹿鄂溫克人傳統的文化和獨特的生活方式,深入聚焦、挖掘馴鹿鄂溫克人獨有文化背后更多的意味。在真實記錄的基礎上,融入筆者對馴鹿鄂溫克人的理解,通過藝術攝影與紀實攝影的鏡頭語言,力圖對馴鹿鄂溫克人及其瀕危的文化進行搶救性記錄和保護。
在項目創作的十余年中,筆者為經國家基因比對確認的34位最具代表性的馴鹿鄂溫克人和五十余位年青一代馴鹿鄂溫克人創作了半身肖像,利用多種數字影像媒介對其珍貴的民族文化和生產生活方式進行了全方位記錄。力圖通過鏡頭,從該民族的傳統文化轉向更深的精神領域,充分運用了大畫幅攝影技術、古典濕版攝影術、數字影像技術等攝影發展史中的多種載體和工藝,以人類學的研究方式進行藝術性的審美表達,“大畫幅照相機的特性在于,它所獲得的影像,以它的無可比擬的視覺震撼力以及攝影者要通過畫面所與觀眾分享的絲絲入扣的現實景象,給照片前的觀眾帶來一種逼人深思的力量。”

在民族肖像拍攝中,被拍攝人物身著馴鹿鄂溫克民族傳統服飾。筆者以本族人的眼光去記錄,利用大畫幅相機這一真實性還原度高的記錄方式進行創作。并在通過大畫幅相機和黑白膠片進行拍攝后,利用現代數字影像技術對底片進行掃描、輸出,最后再以早期古典濕版攝影術翻拍,最終將這一民族肖像緩慢定格在錫板的感光乳劑藥膜上。由于感光材料的不確定性和成像的緩慢過程,也使得作品中的人物肖像具有了獨特的美感和歷史的厚重感,力求將馴鹿鄂溫克這一彌足珍貴的民族肖像永久定格在歷史的長河中。
五、結語
影像記錄的是凝固的歷史,也是時代發展的縮影,是時光的流逝,也是歲月的見證。從2011年初次到敖魯古雅調研到本文刊發,其間足跡涉及呼倫貝爾、蘇州、北京等地,總行程超過40000公里,拍攝大畫幅膠片近千張、數碼照片五萬余張,視頻資料300余小時。記錄了34位最具代表性的馴鹿鄂溫克人的珍貴肖像,以及年青一代的面孔,捕捉了數千個馴鹿鄂溫克人的文化和生活場景。
在影像表達上,運用了古典濕版攝影術、鉑金印相工藝、數字影像技術等攝影發展史中的多種載體和工藝,是筆者對影像表達方式的一次總結和探索。
此創作項目是對馴鹿鄂溫克人及其文化的搶救性記錄和保護,力圖為馴鹿鄂溫克人留下時代肖像。同時也是筆者在民族志攝影、國內民族影像史、多民族視覺文化傳播領域的一次積極探索。

參考文獻:
[1]呂光天.試談鄂溫克族的來源[J].民族團結,1962(5).
[2]歐陽修,宋祁,范鎮,等.新唐書(卷217下)[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郭光普.敖魯古雅的馴鹿鄂溫克[J].自然雜志,2007(3).
[4]卡麗娜.馴鹿鄂溫克人文化研究[M].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6.
[5]莊孔韶.文化與性靈[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6]于曉剛.影視人類學的歷史、現狀及其理論框架[J].云南社會科學, 1988(4).
[7]付愛民.民族藝術與人類學影像研究文集[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 2009.
[8]呂光天.鄂溫克族[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2.
[9]顧桃.憂傷的馴鹿國[M].北京:金城出版社,2005.
[10]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1]愛德華·柯蒂斯,胡晴.荒野的呼喚——愛德華·柯蒂斯和他的印第安人攝影》[J].中國攝影家,2007(8).
[12]馬小寧.柯蒂斯和他的神圣遺產[N].人民日報,2007-07-11.
[13]張江華,李德君,等編著.影視人類學概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14]徐景毅.十九世紀攝影技術發展與圖像觀念變化[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2007.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藝術基金(一般項目)2018年度青年藝術創作人才資助項目《中國最后的馴鹿——敖魯古雅》(項目編號:2018—A—05—(221)—0886)階段性研究成果,立項單位:清華大學。
作者簡介:王偉(1989—),男,漢族,內蒙古呼倫貝爾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攝影專業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