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后詩展
主持人 胡 亮 本期詩人 王 敖
對王敖來說新世紀就是創世紀,2001年,他開始創寫《絕句》。每首三行、四行、五行或六行,已成為一個頗為醒目的系列(被視為“珠玉滿篋”)。“幾行詩就會形成一個注意力能夠集中再放松的單元。”雖然詩人名之為“絕句”,卻又稱之為“微型史詩”。來讀《絕句》:“為什么,星象大師,你看著我的/眼珠,仿佛那是世界的輪中輪,為什么//人生有缺憾,絕句有生命,而偉大的木匠/屬于偉大的釘子;為什么,給我一個殘忍的答案?”詩人的想法有兩個:其一,更新讀者的感受力,其二,接續漫長的抒情傳統。兩者,直如兩刃相割。詩人卻很享受此種險境,偏要在水與火之隙,去豐滿想象力之翼,去展開想象力之翥。其一,如何更新讀者的感受力?答曰:荒島求生。每個字,每個詞,都被置于荒島,都挾帶著一塊沖浪板,要去挑戰未知的可能性的大海。挑戰就是意義。所以說,在王敖這里,修辭可曾玉成過某個故事或思想?不,它只負責少量的——甚至微量的——“實用”,卻玉成了自身的“快感”與“放浪形骸”。來讀《絕句》:“昨夜失靈的,小神般的水母就像/會走的僧帽,來自并對抗虛空大師//告訴他:噩夢孤高如燈,仙境/無法忍受,我是你內心脆響的水晶器械。”詩人已經乘上了形式主義的地鐵,他將抵達一個雙黃的站臺——“形式”與“形式作為內容”。有了前文論及的前提,方可言及詩人的節奏感。“我在節奏感上出現了覺醒。”什么樣的節奏感?爵士樂,布魯斯,朋克,或即興旋律?“朋克的東西會讓我在瞬間聚集力量,自己把自己倒提起來,渾身的細胞,似乎都變成了重機槍子彈。而爵士樂是另外一種感覺,或者說另外數千種感覺。”也許可以如此理解,音樂和吉他,攪拌了詩人的生活和寫作:“耳朵里生出無數曲張變幻的藤蔓”。他在敲打鍵盤,像是“原地演奏”;他已收割絕句,像是“鏡子里的音樂”。爵士樂、布魯斯、朋克和即興旋律,并非刻意——卻又如此刻骨地——決定了其新詩的肌理。詩人經常邊聽帕克(Charlie Parker),邊寫作,結果就有高手在他的字縫里讀出了這只“大鳥”(帕克的外號)。詩人在寫作中有時候也會放開音樂,這放開,卻是為了更深入地探知音樂的可能性。比如,所有詞,都可以是象聲詞。故而,通過諧音可求得字句的飛快滑動。從“玉人”到“愚人”,從“飛人”到“非人”。此種飛快滑動形成了詩人所謂“諧音的瀑布”,其實也就是“能指(Signifiant)的瀑布”。“仿佛在音樂的潮水里畫了一幅山水畫。”筆者對于此種游戲,不敢寄予厚望,但確已看到當詩人拿捏得當,字的滑動,就響應了詞;詞的滑動,就響應了句;句的滑動,就響應了篇。非徒機趣而已,這種搞法,也有可能抓住一把美學的變量和增量。洛爾迦(Federico Garcia Lorca)怎么說?“它避開了現代音樂冰冷而死板的五線譜,讓緊閉的半音之花綻放出一千個花瓣。”其二,如何接續漫長的抒情傳統?答曰:死蛇弄活。單就形式感來說,王敖,既不是王鐐也不是王條——后面二王,都是唐人,都曾入選過宋人洪邁所編《萬首唐人絕句》。唐人絕句,堪稱絕代,如今都是死蛇。王敖絕句,堪稱絕唱,從來都是新詩。他既能寫飛機與光纖,又能寫玄珠、白猿和水蒼玉。難道因了能寫后者,就拾得了唐人牙慧?王敖的智力,奇崛,幽深,斷不會如此咬定。關于唐人的抒情傳統,還是宋人嚴羽說得好:“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王敖自然曉得此種風神的求得,端賴于克制抒情,端賴于禪宗或道家美學。來讀《絕句》:“我喜歡一場一場空中的歡喜/就像永動機與沒動機,互相尋找著不自知//我和誰不翼而飛了嗎,互相虛無了對方的翅膀。”來讀《絕句》:“睡前用手指踢遠的,杯酒與獨木舟的/對岸,記憶走了七步終于掛失//有小島,雕成我臉的樣子,有我的親眷遠來/低走如水下的銀蓮花,有無我的,記不得的不可測。”詩人寫過《無焦慮先生傳》,此種無焦慮,恰恰乃是反復焦慮的結果。無焦慮故而死蛇弄活,故而能得古人絕句尤其是唐人絕句的風神。王敖不僅是“無焦慮先生”,還是“王道士”——當然不是發現敦煌藏經洞,賤賣古物,讓余秋雨淚流滿面的那個王圓箓。王敖自稱“王道士”,不僅是為了有趣、有料,還是為了無為與無相。來讀《祈禱》:“我看見王道士/坐在布中祈禱”。還可參讀《王道士與水晶人》《王道士對故居閃電的三層回憶》《王道士訪問拿撒勒的古玩店》和《王道士問龍須虎》。“我逐漸覺得……聲音上的覺醒,和聲的金塊,反穿節奏的纏繞,音色內卷的幽深世界,轟炸神經元的內戰,隨機出現的創世,都是一回事,就叫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吧。”詩集《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書名固然取自披頭士樂隊(The Beatles)的唱片《佩伯中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Sergean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但是呢,雖然有較少的洋味兒,反倒有較多的古味兒。“就像核桃啊,躺在櫻桃的身邊/要靜靜相對,又想要交歡”——這是“王道士”在美國的美學小捷報,順勢也可以說,這也是“王道士”給中國的美學新產品。乃是什么樣的含混啊?中與外,古與今,女與男,“旗袍中的莎士比亞”,“兔子乘以沙發”或“星星約等于蓄電池”。至此,筆者——按照“王道士”的指引——已答畢兩個問題,現在可以來面對王敖絕句的三副面孔。其一,作為記憶的懷疑論,或記憶的變形記;其二,作為童話與反童話,或神話與反神話;其三,更為習見,“掌握了小概率”,作為絕妙的論詩詩——這個遙繼了唐人杜甫或金人元好問的論詩絕句傳統。三副面孔可以分別舉例,奈何詩名兒都叫作《絕句》《反絕句》或《雙絕句》。“維護和更新詩歌的形式,也是有道德意義的。”王敖此語,不同凡響。這位中西混血的絕頂高手,不妥協的天才,暫時還是期貨的大詩人,就像精通詩學中的量子糾纏理論,必將在較長時間里領先于絕大多數新詩和漢詩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