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美“掠蟶”記

1

“麥碎花開三月半，美人種子市蟶秧。” 暮春蠶月，海水退潮裸露的灘涂上，還罩著一層淺淺的積水，在陽光下像抹上薄薄的油花，散發出七彩的光。

原來海域浩淼，后因圍堤造田而改變，每當我驅車路過泉州城東海堤時，常會停下車來，在岸上飽覽一下海上風光和我們潯美村莊這片熟悉的海灣。

黑黝黝的灘涂上，在陽光照射下，霧氣氤氳，春寒料峭里，隱約可見“落海”（討海）人的身影，一簇簇，像會移動的褐色礁石。在浦溝交錯的海腳邊，他們面朝灘涂背朝天辛勤勞作，當地人說“掠蟶（抓、捉）敲蠔討小海”就是他們靠海吃海的忙碌一生。他們常年都這樣在海里摸爬滾打，用血汗換取舉家的柴米油鹽，把生命交給永恒的大海。

雖然現在討海人已日漸稀少，但早期海邊生活的場景仍如一幅幅畫般地掠過我的腦際。都說家是感情的紐帶，自小在半山半海的鄉村長大，后因工作原因居于城中，但偶爾回趟城郊老家，我都會到舊村里走上一遭。穿行在素有“泉州街潯美巷”之稱的小巷里，感慨良多。約兩平方公里區域內，小巷猶如蛛網交錯于整座村落。房前屋后那些豬圈、水井、大厝還在，實物還在，記憶還在，我好像在尋找一份遠去的童心，只是很少遇到路過的熟人。

時間在流逝中找到注釋，村莊外部已不是原來的模樣，城市擴張，舊貌換新顏，部分拆遷后的村民重新入住的區域叫小區，每棟大樓兩部電梯上上下下十多層，村民由此成為居民。而沒拆遷的舊村落卻保留著舊時的模樣，只因大都不住人了，顯得蒼老寂寥。原來靠碎石、斷磚、瓦礫和夯土砌筑的房屋墻體，僅有兩三米高，挨在一起的墻面嵌上幾個小小的窗子，木欞配上一對開關的平板，戶主人隨時可站在窗口和路人對話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村莊再舊，也不會消失，它永遠是曾經生活過的人的永恒符號，永遠是思想記憶中的搖籃。可以說，村莊藏著我整個年少歲月，曾經結伴去摘野果、採兔草、粘知了、捉魚蝦、挖海蟶、撿海螺。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里，雖常餓肚子，但單純有趣的事還是讓人開心的。

可是有一天，村中一男孩爬樹，不小心踩斷枯枝墜下，就再沒能爬起來。從此，小伙伴們都收斂了些野性，多了一份對危險和無知的警覺。

村落東高西低呈坡狀，狹窄的巷路高低不平，在一些熟悉的家門口前，偶爾我會停下腳步，或探頭打量，想找個熟人打聲招呼。可是，人去屋空，半懸著的木板門在風中“吱呀”作響，曾經在房前屋后低飛盤旋的成群燕子也都已不見，紛紛告別了尋常百姓家。

家家戶戶的大門口，五谷收成季的晾曬或討海回來“開蚵剝蟶”等忙碌景象，也一去不復還了，只有四季依舊，海風依舊卻吹不起此起彼伏的裊裊炊煙。

村莊低矮的瓦房見證了家鄉父老們千年追夢的畫面。一代代肩挑手扛海產品的人從窄窄的小巷走過，腰間竹簍或裝大魚青蟹或小魚小蝦見面時就打聲招呼：“吃了嗎？今天掠多嗎？”而每條小巷邊的石凳，盡是鄰里老小托著飯碗在外“吃暝”（吃晚飯）的場面，不時有人夾著碗里的蟶子相互交換，有炣的，有腌制的。因蟶子是日常菜，也常成為交流的話題，彼此之間，洋溢著和睦的煙火氣息。

2

家鄉叫潯美，亦叫潯江。地處清源山東麓古刺桐港潯江灣畔，原為半島。東邊的普濟渡橋與北邊洛陽橋、烏嶼盤光橋都建于北宋末年至南宋年間，洛陽江和潯江在泉州后渚港交匯，三橋鼎立成一段泉州“三灣十二港”宋元“海絲”揚帆海外的繁華盛景。

回溯歷史，潯美村也有過一段輝煌的“海絲”歲月，吸引了大批海外商人來此做生意，有染布坊、驛站、糧倉等。作為一個沿海村莊，在后來明清兩朝的禁海遷界中，村民起起伏伏，進進出出，但作為祖籍地，繁衍生息，根脈卻從沒斷掉。

相傳八百年前，由村里綽號“胡百萬”的人傾資，于北宋末年興建了普濟橋渡（無尾橋）。“胡百萬”的女兒要嫁到對面的烏嶼島，為出行方便建石橋以確保女兒進出安全，方興未艾時其女突歿，橋也就建了一半，故稱“無尾橋”。其實，《泉州府志》中，普濟渡橋是宋元“海絲”航運最深的泉州灣棧橋，可惜20世紀70年代被毀，和毗鄰的龍頭山均被開挖用于圍海造田。當年的建橋石碑如今還立在村中，在滄桑中記錄著一段歷史的榮光。

從堤岸上放眼望去，獵獵高懸的風帆已被汽笛聲取代，千年時光一晃而過。圍堤后的“內海”被填平，如今高樓林立。

物是人非，堤岸外海退潮后，海岸下依然有成片的灘涂和紅樹林。這關乎生態保護的紅樹林，一直以來就是鷗鷺的棲息地。它們成群結隊在枝葉間追逐嬉戲，或在灌木里跳躍覓食，伴著遠處航運船舶的笛聲悠長，還原出一幅自然和諧的海邊風景。

三三兩兩的討海村民，或趟過紅樹林，或挽起褲腳、扛著罾子在海溝中捕捉魚蝦，或駕駛電動的小舢板“突突突”沿著交錯的海溝張網。現在從事漁業生產，年輕人大都做不來了，也不愿意在冰冷海水中手腳并用地掠蟶敲蠔討小海；而在村頭擺攤叫賣的，也大都是上年紀討海的村民了，見我駐足就問：“回來啦！買一點？”

3

海蟶，生長于灘涂里，吸附于泥中，為避開海浪的沖刷，深潛在灘涂穴居里，作業時需在灘涂里把它一粒一粒挖出，因外表裹滿著泥漿，人們習慣叫它“涂蟶”。

蟶的背腹緣近平行，前后端稍圓，兩殼關閉時前端開口。于殼頂稍后有棕黑色的紡錘狀韌帶，短而突出。自殼頂起斜向腹緣的中央部有一條凹溝，也稱“縊蟶”。

我們村出產的涂蟶，因處在江海交匯的咸淡水城，大都為淺黃色，殼脆而薄呈長扁方型，肉質豐腴脆嫩，鮮美可口。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季節一到，過去村莊的蟶農們會帶著竹籃、笸籮，三五成群結伴于海邊。蟶農會按熟悉的線路，蹚過刺骨的淺水灘，或穿過紅樹林，在沒膝的灘涂艱難抬腿，弓著腰，用一雙結繭且傷痕累累的大手在涂里刨挖，這種勞動稱之“掠蟶”。“掠”，多少有輕松的含意，其實這是一種艱辛的勞作。

入春前后更是忙碌的收成季，新蟶長一般有二三厘米，而養上半年就叫老蟶，則有四五厘米長。

趕海前，蟶農能掐準“流水”（潮汐）時間，以農歷每天時差四十五分鐘推算。如初一是三點十分漲潮，初二即是三點四十五分，由此類推，循環反復。初一、十五稱“小流”（小潮），初三、十八則是“大流”（大潮）。一趟流水，約為四至六小時不等，每人都能掠近百斤蟶子。

母親說：“初一、十五見光漲。”意思是，這兩天里天剛亮就開始漲潮。

一到上市季，商販們的各式車輛都已停泊在海岸上等候，斜砌的石頭護坡上栽滿固堤防風的木麻黃。列陣于風中，二八大杠超大貨架的腳踏車、人力三輪車、拖拉機和商販們一起前來等待，商販們大都戴頂護住兩腮的棉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以抵御凜冽的寒風。許多人的生活都寄托在這蟶子上。

蟶農們上岸交易后，會把一些擠破殼的蟶子和勞作中隨手掠到的皮皮蝦、跳跳魚、小青蟹等小海獲帶回家煮著當配菜，沒賣完的蟶子再挑到村口榕樹下繼續兜賣。

村口有一對三百多年的石獅，邊上是一棵上百年的榕樹，枝繁葉茂，樹下常常圍著賣蟶子的村民。而這對形態如初的石獅，斑駁的外表浸染歲月的侵蝕，卻有著一段有關涂蟶的趣聞逸事。

清康熙年間，村中出了位杰出人物萬正色，曾任閩粵水陸提督。《泉州府志》中有一段“正色賣土蟶”的故事，說是萬正色年輕時家里窮，每天都要挑著涂蟶到城里叫賣。有一次他來到府衙門口，因手上沾滿了涂蟶上的泥漿，就順手抹在府衙門外的石獅上。門衛發現了，不但把他痛罵了一頓，還踢翻他的擔子，將涂蟶踩得稀巴爛。萬正色又氣又急，說：“日后我若當官，就要把這對獅子抬到自己的府第門前！”在場的人個個大笑，都說他在吹牛。

后來萬正色果真當了提督，在城里興建府第。有人建議他命令手下到府衙門外抬回那對石獅子一雪前恥，而他卻一笑置之。

當年萬正色從戎后，參與平三藩、收廈（門）金（門），九死一生成全了他的提督功名。之后這兩尊石獅也由官府相贈入駐于潯美村的府第，成全他與涂蟶的一段趣話。如今這一對歷經三百多年的石獅被移至村（社區）口榕樹下，相關的趣聞逸事也落地生根，代代相傳，成為村中男兒們的勵志故事。

這個傳說故事的背后，其實也是村民以海為生、以蟶營生的真實寫照。

4

現在蟶農雖數量日減，但收成季一到，仍有人在村口兜售本地涂蟶。不少外出者回老家時，或多或少會捎上幾斤——油炸、煮羹、醬炣……清朝沈純禔在《家園》中寫道：“家園今日好，霜后菜畦晴。肥煮黃衣雀，鮮烹白殼蟶。”看似一道尋常的家鄉菜，既成全了兒時的味蕾記憶，又是鄉愁的重溫。

泉州灣處在江海交匯處，灘涂水質良好，并一直延伸到晉江陳埭一帶。過去曾有句老話叫“到陳埭就是要去挑蟶的”，意思是做事要直截了當，不用拐彎抹角，這也從另一側面說明，早期陳埭盛產海蟶。

早年家父在城里上班，母親也是掠蟶好手，自產自銷，父親的同事常托代買，除價格優惠外重量還給足，所以，一年下來能賣掉好幾百斤，以補貼家用。

父親每每擔心涂蟶那有腐蝕性的泥漿會滴在腳踏車支架上。視車如命的他，回家的首要任務是把腳踏車清洗、擦亮，再用機油給鏈條潤滑。

一次趕海，母親在灘涂中埋頭忙碌，全然忘了漲潮時間，待準備張羅工具挑起海蟶想往回趕時，才發現潮水已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這對不諳水性的母親來說，無疑是斷了后路。潮漲速度之快，迅雷不及。

就在四望潮水洶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之時，恰好有最后一條趕潮收工返回的小舢板經過，母親急忙招手呼叫，幸運地搭上這條救命的舢板，不然后果不堪設想。母親上岸后說：“想想都后怕！”

當時只知道船公是鄰村的，沒有留下姓名，也許對方認為這只是舉手之勞，并不認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捉襟見肘的日子里，早已把安危置之度外的母親，之后照樣和所有蟶農又開始到灘涂掠蟶、洗蟶苗。小蟶苗如幼牙般隨潮汐附在灘涂中，蟶農用細密的網兜連泥帶入水中晃蕩清洗收集，待把灘涂翻挖平整后再把蟶苗種（撒）上，小蟶苗會快速鉆入泥中，有了穴居，就不再移動了。

三兩個月后，這種“新蟶”即可收成。家中略大一點的孩子都要到海邊幫大人“減蟶”，就是幫忙把蟶子挑些回家，免得大人過于勞累挑不動。春寒料峭時，衣著單薄的孩子常在岸上冷得直打哆嗦，就希望大人們能早點上岸。

5

臨海村莊通常被叫海墘，海墘人吃蟶和蠔為最，蟶和蠔煮湯的做法大致相同。古書有云：“剖之，得數升，肉與漿入水，與酒并煮，食之甚美。”

蟶子殼薄肉多，直接倒入鍋中用火燒開，蟶肉和殼就會自動分離。起鍋后挑出蟶肉將其曬干后，有販子把蟶干拿到邊遠山區販賣，煞有介事稱之“海人參”。這多少有誆的成分，真假權當故事。

依相關資料稱，蟶肉有健腦益智、降低膽固醇等功效。作為海邊的特產，不僅是百姓餐桌上的所愛，而且是贈送親朋好友的土特產。

古書上有“蟶，蚌屬。以田種之，謂蟶田”之說，“以田種之”指舊時蟶農于海涂蟶田種養蟶子，這說明養蟶技術古已有之。

買海蟶時，新蟶味道鮮美，老蟶肉質好有彈性。因涂蟶吸水性好，有些商販會將蟶子放在水中浸泡一陣子，粒粒顯得十分飽滿，一斤蟶子起碼能吃三兩水，也被叫“浸水蟶”。

買回來的蟶子先清洗干凈，盆中加點食用鹽，攪拌一下；再將蟶子倒入盒中靜置幾個小時，這時可以明顯看到盆底有很多細沙，再清洗幾遍，直到盆中無明顯細沙。

煮羹前要先處理海蟶，給海蟶剝殼，想要剝出來的蟶肉完整又不破肚，有一個小竅門：將蟶子洗凈后，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將海蟶置于其間，大拇指按住尾端輕輕往左上一推，食指、中指同時往后右拉，類似打響指動作，翻開蟶殼后上下轉動，即可將蟶肉從上而下拎出。而這需要長輩指導和平時多加練習，才會熟能生巧，否則，用力過猛，蟶子瞬間即“撕心裂肺”，開膛破肚。

當年鄉村的婚宴上，一道蟶羹豆芽蛋湯亦能登上大雅之堂。改革開放初，城里有酒樓打出了一道讓人摸不著頭的菜，美其名曰“美人脫衣”，搞得不少食客暈頭轉向，了解后才知，原來是道尋常的“蟶羹湯”。因蟶肉要剝殼才能取出，如同美人脫衣，又雅又俗，倒有幾分插科打諢的風趣。

蟶子大都是三種煮法：煮羹、醬炣、油炸。

煮羹的做法較為常見，將蟶肉瀝干，然后打個鴨蛋或撒上適量地瓜粉拌勻等待下鍋。煮湯時，在鍋中扔入兩三片姜，放入豆芽或切成塊的絲瓜，燒開后再放入拌好的漿蟶，大火燒開，待一條條透明潤滑的蟶羹浮出湯面，再倒入打勻的雞蛋或鴨蛋，燒開后滴上料酒、香油，撒上蔥花就可出鍋。

炣醬蟶，清洗后先輕輕用薄如刀片的蟶殼一側，把另一粒蟶上端的棕黑色的紡錘狀韌帶割開，讓其兩片薄殼合攏，油熱鍋放入姜絲、蔥白炸香后速倒入醬油，同時倒入蟶子，燒開一兩分鐘，這樣炣出來的蟶子鮮美、原味、可口。

特別是逢年過節，炸海蟶是必不可少的。蟶肉瀝干后放蔥、地瓜粉、適當的鹽和白酒拌勻后，再捏成團狀下鍋炸。這是一道讓家人改善味蕾的美食，出鍋后還可以和鄰里分享，同樣的食材，比的是手藝和功夫，不管怎么說，那年代吃上油炸的食物絕對能讓味蕾回味一輩子。

相傳蘇東坡流放到海南時，作為大美食家的他也熱衷于品嘗各種海鮮，包括喜食新鮮的活蟶子，他認為這樣可以保持蟶子的鮮美和原味。吃活蟶子的過程也頗具特色，通常是將蟶子殼打開，挖出蟶肉，然后蘸上各種醬料或佐料，如蒜蓉、香菜、辣椒等，增添風味。這種方式讓蘇東坡感受到了海鮮的獨特風味和新鮮感，讓他覺得這種經歷是“值得一死”的。但這種生吃蟶子的方式在閩南卻極為少見。

涂蟶，雖稱不上是珍稀的貝類海鮮，但給海邊人的生活增添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增添了一份美好懷念。我每次見到，都會想到記憶中那幅獨特的海邊生活場景，心中便涌起一股濃濃的鄉情。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