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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隱者不遇

2024-12-31 00:00:00李晨瑋
福建文學 2024年12期

1

四野沉寂,枝杈交錯,頂端浮著一團藍色曙光。周圍大霧彌漫,樹枝裹滿水汽,蹭著胳膊滑動,柔韌地回彈。沿著路向前,不知過去多久,聽到水聲,遠遠近近地回響。繼續走,看見幾座破落的院子,在竹林旁的平地上散亂分布。野草在院子里肆意生長,青灰色的墻面上,纏繞著像蛇一樣的藤蔓。木門上的紅漆被雨水沖刷得極為淺淡。門環上生滿鐵銹。我走近,抓起叩了幾下,碎渣立刻從門環上脫落下來。靜立一會兒,準備離開時,木門猛地被人從里面拉開,一個人閃了出來,驚慌失措,面目猙獰,貼著我的身體竄進林子……

大叫一聲驚醒,天還朦朧著,廚房里亮著燈,奶奶在煮飯。阿東支起身,揉著眼問我:“吼什么?”

我驚魂未定,“做了個夢。”

“什么夢?說來聽聽。”

“忘記了。”

“那我再睡會兒。”

他翻個身,吧唧幾下嘴,沒了動靜。

我躺了很久,聽見雞叫才起來。街上早早有了人,三五個男的,扛著鋤頭和鎬,腰間綴著蛇皮袋,說笑著上山。他們穿防曬衣、登山鞋、遮陽帽、袖套,像是山外的人。

“你今天拍點什么?”阿東光腳出來說。

“我想上山。”

“上山,那可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他撇著嘴揶揄我。

“怎么了?有什么不能去?”

“你進了山能分得清方向嗎?山里到處都是拉拉秧,不怕被割傷嗎?冷不丁就會遇到蛇呢,咬你一口,怎么辦?草長得一人高,你能找到路嗎?踩空了跌下去,還有命活嗎……”他抱著手,神氣兮兮地說著,好像自己多有先見之明一樣。

“行了行了,你別說了,我不去了還不行嗎?”我白他一眼,“說得那么可怕,不會真以為,我沒進過山吧?告訴你,我去過秦嶺,大冬天的,在鰲山,雪下得那么大,照樣走出來了。”

他很久不說話。我扭頭看他,他正艱難地咽下嘴里的饃。

上午,天氣還不錯,我扛著相機出了門。這次進山,本來是要做一期探訪山村的Vlog,順帶在視頻里植入一款防曬霜的廣告。此前我跟品牌方洽談了一個多月,腳本都已寫好,但就在昨天,品牌方卻突然沒了動靜,看樣子是要單方面結束合作。算了,這不是第一次,小博主總是面臨這樣的窘境。只當是一次單純的旅游吧,畢竟在這個山間小鎮受到商業化的摧殘之前,把它原汁原味的風貌記錄下來,也算是不虛此行。

幾個老太太坐在遠處禮堂前,穿長衣長褲,不動彈,像幾個紙扎。陽光烘著她們的臉,眼睛全瞇成了一條線。在鎮上幾乎看不到年輕人。問過阿東,他說能干活兒的都在外面,像他父親一樣,要么跑大車,要么修隧道,很少回來。大伯是因為沒娶到媳婦,才常年待在山里。“這樣也好,”阿東說,“起碼我上學時,有人照顧奶奶。”

前面的電線桿旁停著輛黑色轎車。幾個警察叉腰站著,跟前圍了一群人。禮堂上的那幾個看見,紛紛起身,拍著屁股走過去。女警員從人群里鉆出來,把懷里的紙分發下去,又在電線桿上貼一張。老人把紙舉得遠遠的,瞇起眼看,小孩則呀呀叫著,疊起了飛機。完事以后,警察上車,沿山路去了后面的村子。我走上前,聽到兩個老太太嘖嘖感嘆。交流幾句,根本聽不懂她們說的。老太太把紙拍我胸口上,掃視我幾眼,拄著拐離開。

街上忽然傳來叫喊聲。我望過去,發現幾個孩子慌里慌張地跑在前面,后面跟了個女人。女人用手捂著腦門,血淌了半邊臉,順著脖子流下,衣服紅了半邊,濕答答地貼著肉。兩個大一點的女孩子攙著她,神情焦躁。坐在門口的老太太看見這一幕,嚇得兩手張開,在面前亂甩,跺著腳說:“這是咋了喂!咋流了這么多血!”一個小男孩跑過去說:“快給點紙!”老太太的手哆哆嗦嗦地伸進衣兜里翻,越翻越哆嗦。找了好幾個口袋,都沒掏出一塊紙。

想起進山時帶了醫藥包,我急忙往屋里跑。趕過去時,看見女人坐在老太門前,用一塊手帕緊緊按著額頭。血在手帕上洇出一個小紅圈。她臉上長著一塊深黑色的胎記,包著左眼眼眶,形狀很不規整,像一攤墨汁濺在紙上,十分顯眼。小孩們圍在她跟前,用舌頭舔濕衛生紙,擦她脖子上的血跡。地上扔著一團一團被血染紅的紙巾。

“怎么了這是?”我走過去,拉開醫藥包,夾出一塊海綿球。

她尷尬地笑著,還吐了下舌頭。幾個小孩湊上前說:“姐爬上樹給我們打柿子,沒站穩,從上面掉下來,磕到腦殼了!”

她仿佛很丟臉,一個勁兒叫他們別說了。

她把手帕取下,傷口就在胎記的上方,還在往外滲血。我用棉球蘸著碘伏消毒,纏了幾圈繃帶,在她腦袋后頭緊緊打了個結。小孩們看見她這副狼狽樣,都笑她,說她像電視里的傷員。

“行了,你們自己玩去吧,我得回去洗洗。”她捂著頭說。

小孩們看著她這副樣子,都沒了玩的興致,各自朝家里走去。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太麻煩了。”

“走吧,我反正沒別的事。”我扶著她,她使了兩次勁兒,才從石墩上站起來。

一條長街走到底,從兩棟房子間的窄縫穿過,再經過幾座臭烘烘的茅房,才來到她家。斜對門坐著個老太太,端著碗,斜眼打量我們。她家院子跟鎮上其他的長得一樣。門前是石塊壘的臺階,高墻,門頭突出一截,貼著“家和萬事興”字樣的瓷磚,下面是鐵門,銹跡斑斑,開著一條小縫。

“就是這兒,太謝謝了。”她在門前停下。

透過小縫看里面,院子里鋪著方石磚,接縫處長著雜草。中間是堂屋,掛著冬天才用的暖簾。門前有根繩子,幾件衣服掛在上面,顏色素淡。

“呃……要進來坐一下嗎?”

我回過神來,“啊,也行。”

她在門前踟躕幾下,推開門,進去看了幾眼,才扭過頭說:“進來吧。”

堂屋左右各有一間房,她帶我來到西邊那間,撥開塑料門簾,露出跟膝蓋差不多高的門檻,推開門,示意我先進。里面的地面比外頭低很多,我一步跨進去,差點栽個跟頭。

屋里不亮,南邊的窗戶外,是鄰居的二層小樓,陽光基本上照不進來。

“你一個人住嗎?”我環視著屋子問她。

她在盆里舀了幾瓢水,擱在架子上,邊洗手邊說:“不是,那邊還有人。”她的下巴朝對面的房間抬了一下。

“你爸媽?”

“大姐。”

我朝對面看,門關著,門口放著塑料鞋架,上面有雙黑布鞋。

“那你爸媽……”再次看向她,我被她的舉動嚇得一驚。她背對我,脫下衣服,露出平坦的脊背。胸罩帶子緊緊勒著,她揪了一下,帶子啪地彈回肉上。我忙挪開眼,余光里,她把毛巾打濕,抬起胳膊,擦拭脖頸、腋窩和肚子。黑暗中傳來毛巾和肉體摩擦的聲音,還有她粗重的喘息。我臉上冒熱氣,抬起頭看房頂,上面貼滿報紙,大梁豎在中間,被幾十根木頭支著。

她從床上揪出一件吊帶穿上,端起盆,走到門口,把水攉了出去。

“坐、坐。”她拿起笤帚掃炕,掉下一些皮屑。她抓著胳膊讓我坐,隨后走到床邊蹲下,拖出一只木桶,打開蓋子翻找一陣,刨出一包東西,在碗里抖出一些,沏了點熱水端給我。

“喝茶吧。”

我接過來,有些燙手,放在炕上晾著。

“還不知道你叫什么。”我說。

“嗯……叫我玉淑吧。你呢?”

“唐笠,”我喝口茶說,“鎮上像你這么大的好像很少。”

“是啊,都是些老的和小的,年輕的在外頭。”

“那你平常做些什么?”

“我啊,”她在炕上坐下,“前幾年一直在外面上學來著,才回來,在一個村里教書。”

“你是老師?”

她也給自己泡一碗茶,“怎么,不像嗎?”她端起碗喝,茶水滾燙,她輕輕吸溜,咽下一口,滿足地發出“啊”的聲音。“就在鎮下面的一個村里教書,離這兒沒多遠,走路去,一個多小時。”她仔細看著茶葉袋,湊近鼻子聞了聞,“我那個學校里的學生少,不像鎮中心小學,有這么多孩子。”

說話間,對面的房門開了,一個婦女出來,兩手握在小腹前,歪著肩膀朝這里走來,目光小心地探視著。她掀起簾子,先是瞇起眼看我,后對玉淑說:“后晌去上磨,我已經跟三叔說好,你別再出去。”

玉淑放下碗過去,身體堵在我和婦女之間,“知道了,你回。”

“頭上怎么了?”

“沒怎么,磕了一下。我后晌去借推車,好了,你過去吧。”她撐著門簾,用手背把婦女推出去。婦女還想說些什么,她把手一放,門簾片啪嗒撞在一起。她關上門,屋子里又黑一些。她終于拉開了燈。

“你來我們鎮上做什么?”她說。

“拍些素材,回去剪視頻。”

“那你都拍了些什么?”

“本來沒打算告訴你。我把你跟那群孩子拍進去了。”

“什么?你偷拍我們,那可不行!”她說話的聲音突然大起來。

“有什么不方便嗎?”

“拿出來,我看看。”

我打開相機,播放他們在禮堂上玩盲人摸人的片段。她看的時候笑瞇瞇的,但看完還是說:“你要刪掉。”

“這是很好的素材,你看,孩子們笑得多天真。”

“沒得商量,刪掉。”她舉著相機,等著我操作。

我沒辦法,只得把畫面刪除。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我還可以想辦法恢復。

她松了口氣,“下次最好別拍了,真是要嚇死個人。”

我有極大的不解,但還是順著她說:“不好意思,我只是看你們玩得很開心,才想著記錄下來。”

“哎,我也是為了保護他們,”她盤起腿,“鎮上的小孩,都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們就像我自己的孩子。”

“怪不得他們整天纏著你。”

“那當然了。只是,我現在越來越擔心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最近鎮上發生的,你知道嗎?”

她垂下頭,手緊緊抓著褲子。我剛想說什么,轉頭,眼神恰好落在那塊胎記上。怕她感到不自然,我迅速看向別處。

“哇!這是誰來啦!”門突然被一個小男生推開,他揪著門簾片,腦袋伸進來,笑瞇瞇地看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發現,他長相很奇怪,臉部扁平,眼距很寬,半張著嘴,舌頭放在下嘴唇上,眼神飄忽,看上去有點憨。

“呀!誰讓你跑過來的!”玉淑吼著沖過去趕他。小男生踉踉蹌蹌往后退幾步,差點摔倒,哎哎哎叫著,忙跑回對面的屋子。

2

走出門,天光太亮,不由得瞇起了眼。從余光里瞥見,玉淑的大姐在煤堆前撿炭,見我出來,停下手,悄悄地轉過頭瞅我。從大門出來,準備跳下臺階,斜對門的老太太向我揮了揮手。我僵在原地,指著自己胸口:是在叫我?她點點頭,勾手示意我過去。我納悶地走到她跟前。她放下碗,讓我在她身邊坐。我撐著膝蓋彎下腰,她往前湊了湊,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小伙子,你跟那女的走到一起干啥?”

我直起身,不解地盯著她。她沒一顆牙,食物被牙床翻來覆去地碾著。

“她怎么了?”我說。

“她會唬人。”她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

“唬人?”

“離她遠點就對了,我們都不跟那姑娘說話。”

說到這里,院里有人喊她。她還想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下了,三兩下把飯扒完,擤出一股鼻涕糊在墻上,就回去了。

晚上坐在一起吃飯,我跟大伯打聽:“大伯,你知道玉淑嗎?”

“玉淑是誰?”他呼嚕呼嚕地吞著面條說。

“就是整天跟小孩一塊玩那個。”

“哦,你說巧娥家那個四女。你叫她啥,玉淑?”

“是啊,她跟我講她叫玉淑。”

“笑死個人了,她哪里還有別的名字?就叫四女,老四的四,女人的女。”

“她是家里老四?”

“可不是,巧娥那時候連生三個,都是女娃。又懷上的時候,計生辦來查,抓她去打胎。她哪愿意?就跟鎖同跑到外頭躲。兩人在外面沒少受苦,吃也吃不上,睡也睡不好。巧娥求爺爺告奶奶,保佑她這次一定生個小子。結果你看到了,是個女娃也就算了,還是個陰陽臉。她那胎記當時可大呢,占了半邊臉,把她媽嚇壞了,以為生下來個什么惡煞,氣得差點暈死過去。巧娥不給她喂奶,讓鎖同趕緊扔了。鎖同沒舍得,硬是四處借羊奶把四女喂大呢。”

大伯喝著米湯說出這件事,云淡風輕。

“四女這姑娘,不知道受了啥刺激,老愛說瞎話唬人,經常講些亂七八糟的。那年,山里鬧旱災,水缸都見底了,老天爺死活不下雨。大伙兒四處打井,都是白費力氣。有天,四女跟鎮上人說,她在山上發現了好大一眼泉,水突突往外冒呢。我們問她在哪兒,她就帶著我們往深山老林里走。要不是為了找水,我們根本不去那地方。結果呢?找了一整天,一滴水都沒看見。大伙兒問她,水呢?她卻說,她是幾天前看到的,天太熱,現在可能已經干了。我恨不得一鑿子敲她腦袋上。我們從山上回來,沒過幾天,四女又在街上喊,找到水了,找到水了,離我們上次去的那兒就二里路,讓我們再跟她去看看!不過這次誰還信她,都當她放屁呢。這幾年在鎮上,她逮住誰就講一些神啊鬼的,我們都沒人稀罕搭理她。”

聽大伯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她中午跟我講的那些,有可能全是騙人的。尤其是想起她被一群小孩在地上拖著走那副樣子,就更難相信,她是個老師。大伯告訴我,沒必要跟那種人浪費時間,下次在鎮上遇到她,千萬得防著點,說不定她看我是城里來的,還會騙我錢呢。

第二天出門拍攝,經過一套老合院,聽見里面很吵。從門縫望進去,一眼看見了玉淑的臉。她在墻壁前站著,身后掛著塊黑板,上面用粉筆畫了幾個圖案。她跟前是一塊長木板,兩頭搭在石頭上,就成了桌子。小孩們在木板前排排坐著,屁股底下墊著好幾塊磚。玉淑指著黑板上的圖案說:“我要叫人起來,回答問題。”小孩們齊刷刷地舉手。玉淑叫起一個女孩,問:“我畫的這個建筑在哪里?”女孩說:“東方明珠,上海!”玉淑又問:“上海是什么市?”女孩說:“直轄市!”玉淑摸摸她的頭,說:“你回答得太棒了。我現在問你一個更難的,中國一共有四個直轄市,分別是哪四個?”女孩啃著手指,想了半天,搖著頭說:“我不知道。”玉淑讓她坐下,大聲對所有人說:“中國有四個直轄市,北京、天津、上海、重慶。你們記住了沒有?”孩子們齊聲高喊:“記——住——了!”

我沒憋住,一下笑出聲來,趕緊捂住嘴。

“誰在外頭!”

我轉身準備走,門呼啦一下被拉開,露出玉淑的臉。看見是我,她稍顯慌亂,趕緊跑回去,把黑板上的畫擦掉,“走走走,我們去外面玩。”她一說,孩子們就從座位上下來,一窩蜂跑到遠處。

“鬧著玩的,你別笑話,他們都喜歡聽我上課。”

“很有意思。”我尷尬地笑笑,再沒什么可說的,準備到前面那個廟看看。

“快來看!快來看!”幾個男孩從前面跑了回來,招呼她去禮堂。玉淑急往那邊走。我見狀也跟著過去。禮堂下面圍了一群人,嘰里呱啦地說話。幾個小孩往里擠,沒到跟前就被推了出來。我透過人群,看到地上躺著個人。大半個身體裸露著,只穿一條肥大的紅色褲頭。眼球凸起,臉色發白,頭發上纏著泥沙和水草,黏液從鼻孔排出,流進嘴里。

這人是被幾個老漢從山上抬下來的。在場的都認了認,紛紛搖著頭說不認識。一個老漢叼著煙桿說:“看這樣子,死了至少兩天了。”他們是上山打甘草時發現他的。人躺在河灘上,應該是被水沖到了這里。他們推斷,這人是挖崖柏的時候踩空,摔了下來。忽然想起,大伯跟我說起過崖柏。那是一種木材,長得像樹根,山上到處都是,以前根本沒人稀罕,可最近,那玩意兒不知怎么變得火熱,說是能做手串,價錢還不低。這幾天,總是能看見外面的人來挖,成群結隊的。

老漢吐出一口煙,搖著頭說:“這人死得真虧,他挖到的哪是崖柏,是死桐樹的根。”

派出所的人很快趕到,拍了一通照片,才把尸體抬走。警察順便在電線桿上貼了張紙。我跟著圍過去,看清是一張通緝令。正在通緝的是個拐賣販子,河南駐馬店人,還不到三十歲。上面寫著,那人最近一直在晉豫兩省活動,已經拐了三個孩子。警察跟大家提了個醒,這幾天要注意外面來的陌生人,看見跟嫌疑人長得像的,一定要第一時間報案。只要提供線索,一律有獎。警察還說,縣公安局的人在街上蹲到過犯罪嫌疑人,只不過抓捕的時候被他跑了,他開著車,順著國道一路開進了山。他們在張隅村口搜查到了那輛車,被開報廢了,撂在溝里,人卻不知道跑到了哪兒,很可能在某個村里藏著。山里村子這么多,很多都成了沒人住的荒村,一時半會兒還真難找到。

這話一出,嚇壞了大伙兒。

“你說啥呀?跑進村子里去啦?那咋可能逮到?”

“我的老天爺,那么兇狠一個人,你們給他放跑啦?他要是哪天來到鎮上,把我一刀攮死咋辦?我這個老頭可遭不住他幾下子呀,哎喲喲……”

“他走的哪條路?去的哪個村?你們不說清楚,我黑夜睡覺不踏實!”

……

警察把大家安撫下來,說公安局正在組織警力全力抓捕,一定會保證大家安全,叫我們不用太過恐慌,只是該提防還是要提防一點,看好家里的小孩,盡量不要讓他們單獨活動。

盡管警察做了保證,鄉親們散開時,臉上仍帶著恐慌,干什么的心思都沒有了,準備去鋤地的幾個,放心不下家里小孩,又扛著鋤頭回了家。我從人群里退出來,四處張望,發現玉淑和那群孩子早已經提前離開。

一夜過后,整個鎮上就看不到一個小孩了,連大人也沒幾個。偶爾有人提著茅桶走到河邊,倒完以后,就匆匆回去插上門。我舉著相機走在街上,越來越感到冷寂。平時這個點早就該熱鬧起來的小鎮,現在出奇地安靜,像被搬空了一樣,只剩幾個開店的人,半拉著卷閘門,坐在店里守著。

眼下這情形,我這個外鄉人不宜久留。再待下去,天知道還會發生什么。昨晚在街上走,一個老漢見我面生,竟沖上來,扭起我的胳膊,要把我往派出所送。解釋了好久,回去把大伯喊出來,老漢才肯作罷。

我決定錄完最后一點素材就撤。

路過那套老合院,門開了一個縫,我突發好奇想看看。推門進去,里面傳出一聲尖叫。我嚇得差點把相機摔地上。定睛一看,是玉淑,她腳下墊著幾塊磚,站得很高,手抓著那塊黑板,扭著身子看我,一臉驚慌。

“你干嗎呢?”

“你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那個拐小孩的河南佬。”她心有余悸地說著,轉過身,把黑板摘下,落下一片灰,嗆得她咳嗽幾聲。

“拿這個干什么?”

“有用。”她從磚塊上跳下來。

“他們都躲家里了,你怎么還敢出來?”

“我有事。”她把黑板夾在腋下,捏起一盒粉筆,把教鞭插進褲子里,準備走。黑板上全是灰,染了她一身臟。

“你要把這些東西往哪兒搬?”

“還不知道。先放回家,等我找到再說。”

“你要找什么地方?”

“山上的房子。”

“什么意思,山上有房子?”

“對啊,好幾十座呢。”

“房子怎么會修在山上?山里能住人嗎?”

“當然可以,以前很多人都住在那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時候聽奶奶說的,”她把東西放下,坐下來說,“當年,日本鬼子打進來,鎮上人害怕,就逃進了山。山那么大,他們使勁兒往深處藏。日本人頂多在外面搜查,再深的地方,他們也不敢進去。就這么躲了好幾年,日本人投降的時候,他們的房子也壘好了,地也墾出來了,有的都生了孩子,就沒再搬出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政府統計人口,才發現深山里還有這么多人。那里面條件確實差,經常發洪水,動不動就把莊稼淹了。政府派人進去,他們才知道,原來日本鬼子早被打跑了,這才重新搬出來。鎮上有些年紀大的,就是那時候跟著父母下來的。”

“原來是這樣。那些房子后來怎么樣了?”

“房子都是用山里的巖石壘起來的,按理說很結實,但沒人去看過。聽奶奶說,有一大片呢,他們還修了廟。那個廟應該能住下好多人。”

“鎮上的老人也不知道?”

“過去幾十年了,很多人早死了,況且他們搬下來的時候才幾歲,怎么可能會記得?現在大家都好好地住在鎮上,誰又會去想山里的房子?”

她說完這些,站起來,重新把黑板夾到腋下。我雙手抓著她的手臂,又讓她坐下來。

“你也不知道那些房子在哪兒對吧?”

“嘁,你你你,你看你真會說笑,我連見都沒見過呢,哎喲。”她突然急躁起來,匆匆夾起黑板往門口走。

我追上去說:“你難不成想把那些房子找到?”

“不可能的,”她說,“多少年了,連一片瓦都沒看見。”

她走出院門,四處瞟了幾眼,飛快地走著,拐進一條小胡同后,街上就徹底沒了人。幾家煙筒里飄出白煙,風吹過,白煙彌漫在空氣里。

陽光充沛,卻仍有種涼絲絲的感覺。我一路走,一路想著玉淑剛才說的話,想著那些山里的房子。打開手機,輸入“奪火鎮”“深山里的房子”,立馬出現幾十頁詞條,但全是一些毫不相干的信息,對于那些隱秘的房子,竟沒有一條解釋。高度的職業敏銳告訴我,如果能把它們找到,拍攝下來,這條視頻必將爆火,它會為我帶來多少流量,自是不用多說。說不定我的賬號會因此猛漲一批粉絲。相應地,更多的商家就會找上門來,那時我不但能免于落入被品牌方放鴿子的窘境,還能狠賺一筆廣告費,此舉豈不美哉?

可我下一秒就意識到,我想得太美了。我全然忘記了大伯說的,別相信她說的任何話,她喜歡唬人。我一下子很失落,好像虧損了幾千萬元似的。但我仍心存僥幸,畢竟玉淑說得那么真實,假如那是她隨意編造的,怎么可能如此詳細?

帶著疑惑,我急忙回到家。奶奶在廚房烙饃,兩根筷子戳著餅在煎盤里轉。我闖進去就問:“奶奶,你知道山里有房子嗎?”

她把煎盤從火上移開,想了一陣,說:“那么早的事情,想不到還有人記得。”

我瞬間興奮,“山上真的有房子?!”

“都多少年了,你不說呀,我都快忘了。”

“那些房子還完好嗎?”

“誰說得準,房子要是沒人住,塌得會更快呢。”

我扳著指頭數了數,早已過去了七八十年。

“你知道在哪里嗎?”

“那誰知道,在很深很深的山里吧,咱也沒去過。”

夜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睜著眼,僵直地躺著,想著山里那片房子,愈發心馳神往。我那時暗下決心,在離開之前,一定要上山探個究竟。

天亮得格外早,鳥叫聲不絕于耳。我腦袋里暈乎乎的,從床上下來,身體像失重一般,走起路來飄飄忽忽。在屋子里待了一整天,很多人都憋不住了,紛紛走出來透氣,甚至能看到幾個膽子大的男孩在河邊玩水。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望著小鎮后面的山,靜靜地坐落在那里,等著人去征服。我知道自己沒膽量,也沒有實力征服它。就像阿東說的,上了山,有很多難以預料的事情,任何一項對我這個山外人而言,都有可能成為致命的威脅。

“張豐!小凱!你們兩個不要命了嗎?我怎么跟你們說的!”

一連串尖厲的呼喊劃破了這個安靜的早晨。循著聲音望過去,遠遠地看見玉淑朝河邊走去。兩個男孩慌忙丟下手里的東西,撒開腿朝家里跑。

“快點給我回家!別再讓我看到你們!”

玉淑大聲吼著,他們拼了命地在街上飛奔。

她見他們跑回了家,就不再往河邊走,折回來朝后面的菜地走去。她穿了件長袖襯衣,戴著草帽,背上背著東西。我和她招了招手,她沒看見,一個箭步就跳上一塊石塄。我見狀迅速沖了過去。

“去哪兒呢這是?”我呼哧呼哧地攆著她說。

她聽到呼喊,停下說:“啊,怎么是你?”

“你去哪兒?”

她四處看了看,“不去哪兒。”

“你要上山?”

“你要干嗎?”

“我跟你一起。”

她有點意外,“別開玩笑。”

“我早就想上去看看了。”

“你上山干什么?”

“跟你一樣。”

她很詫異,甚至有點生氣,“你怎么會知道我上去做什么?”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我誠懇地看著她。

她沒再說話,看看天說:“時間不早了,我得趕緊上去。”就噌地跑進了菜地。我立刻跟上。她扭頭看我,小跑幾步,像是要把我甩開。菜地中央躺著干涸的河道。她從一邊跳下,踩著皸裂的河床,往對岸走。我也二話不說跳了下去。這時她終于停下,等我過去說:“你確定要跟著我?”我說:“沒關系,你走你的,別管我,我不會拖累你。”“好,那你別喊累。”說罷,她兩手一撐就跳上了岸。

我出師不利,身上背的相機太重,跳起來沒撐住。她無奈地回頭拉我一把。

菜地像階梯一樣排列著。我們從中間的斜坡穿過,往上走了一會兒,坡度越來越大的時候,就看不見菜地了。山坡上長著好幾棵柿樹,粗壯,高大,熟柿子掛在枝頭,沒人來打,果皮皺縮著,像是下一秒就要摔在地上。

“這還沒進山呢。你要是反悔了,現在回去還來得及。”玉淑走在前面說。

“怎么可能啊,我一個男的,哪會那么輕易認輸。”

咔嚓一聲,她掰斷一根樹枝丟給我,“給你拄著,路好走。”

穿過那片柿樹林,才算正式走進了山。太陽已經高高地升了上來。滿地榆樹葉子,腳踩上去,沙沙地響。

抬頭看一眼,大片的刺槐遮擋視線,不但看不出山的寬窄,連頂峰都望不到。

玉淑走在前面,一句話不說,我踩著她走過的痕跡,勉強跟著。路已不再平坦,一些樹根淺埋在土下,一腳踢上去,頂得腳趾生疼。露水很重,渾身都被打濕。野草掩埋了路,用棍子箍到一邊,冷不丁哪一枝彈回來,割在身上,沒有傷口,卻火辣辣地疼。鬼針草扎滿褲腿,拔掉稈兒,草頭還在上面嵌著,怎么也揪不干凈。玉淑哼哧哼哧地走著,像是感覺不到累。到上午,氣溫升起來,林子里水霧蒸騰,黏兮兮地裹著身體。汗水淌個不停,蒸發掉,在額頭和胸前結下鹽漬。胳膊被袖套罩著,卻能感覺到癢。停下來檢查一下的工夫,玉淑就爬上一個石塄,把我甩在后面。

她選的路線十分陡峭,可以更快通向山頂,我爬起來要費很大力。她頭也不回,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我想招呼她慢一點,又想起進山前說的,只得咬牙跟著。

臨近中午,我幾乎沒了力氣,渾身疲憊,兩腿不受大腦控制,沉重地邁動。玉淑也爬得慢了,呼哧喘氣。我問她:“我們走了多遠?”她看了眼旁邊的樹說:“到山腰了。”“怎么可能才走了一半?”我回看身后,鎮子已被我們甩在身后很遠,房屋像一塊一塊的麻將疙瘩壘在一起。再看向前方,密匝匝的樹葉間,露出山的尖頂,那么渺茫,那么遙不可及。我瞬間心如死灰。

“你走得太慢了,我一個人的話,這會兒早登頂了。”

這話說得我很是愧疚。但沒辦法,我怕再往上走,就會因為喪失意識翻滾下去,小命不保。“不行,得停下來歇歇,真的走不動了。”

她被迫停下來,“你說我為啥要帶你上來?我就應該再跑快點,把你甩了。”我早就聽不見她在說什么了。往草地上一躺,看著藍天,身體就好像開始旋轉,再也不想起來。螞蚱在眼前彈跳,連伸手撥弄的力氣都沒有。玉淑叉腰站在我身邊,我仰視著她,草帽遮擋陽光,看不見上半張臉,正好也遮去了那片胎記。兩腮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嘴里嚼著一根草。她的頭四處轉動,那雙看不見的眼睛不知道瞟向何處。

“你常來山上?”我說。

“小時候。”她把頭低下來,俯視著我。

我費了很大勁兒,支起身子,拿出相機拍了些片段,問她:“山頂上什么樣子?”

“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她不屑地說。

再次出發時才意識到,一歇就再也爬不動了。渾身上下像要散架一樣,手腳都不聽使喚。見她勁頭十足,我只能強撐著繼續前進。玉淑沒有上午走得快,遇到高地也很少去爬,而是繞個圈走平路。我們拄著棍,一步步往山上走。午后氣溫很高,汗止不住往眼里流,扎得睜不開眼。頭頂上,天變得極快,剛才還一片晴空,不一會兒就現出了烏云。水汽快速地聚攏,仿佛要將整片天空吞噬。路越來越陡,幾乎要四肢并用。一只花栗鼠在樹枝上和我們對視片刻,噌地消失不見,好像在告訴我們,里面還深呢。無論走到哪里,路永遠彎彎斜斜地向上延伸,直插進密林深處。黑楊和紅松密匝匝地排列,枝蔓交錯,遮蔽天光。蟲子極多,聚成一團,等著人往里沖。我們沒有多余的力氣說話,各自沉默,不時傳來樹枝被踩斷的咔嚓聲。不知爬了多久,高大的樹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叢叢的灌木。翻開地上的石子,下面的土硬得像磚塊。山頂漸漸向我們靠近,太陽也慢慢朝西邊靠近。天際開始呈現淡橙色的光亮。油分和汗水厚厚地敷在臉上,摸一把,黏兮兮的。雙腿十分腫脹,腳腕和膝蓋酸痛難忍。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等著我的不是山頂,而是死亡。

“就要到了。”玉淑的話從前面傳來。我一下振奮,可走得依舊那么慢。睜大被汗水刺痛的眼睛,看見山頂竟然就在不遠。玉淑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甩掉棍子,連蹦帶跳地奔了上去。天色正慢慢變黑,我們不斷靠近的那個終點,正變得越來越昏暗。我的意識早已模糊,只靠著唯一的信念支配四肢。我聽到玉淑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當然,我也一樣。我抱著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的決心,呼哧呼哧地喘著,到最后,伏在地上,手腳并用,狗爬一樣地向上、向上、不斷向上……

“停下吧,別走了。”

我恍惚間抬起沉重的腦袋,“到了嗎?我們到了嗎?”

“是的,到了。”她站在我視線里的最高點,平靜地說著。大風迎面吹來,衣服撲簌簌地在身后抽打,箍出胸和肚子的形狀。

我憋著一口氣,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向她。被她伸出來的手拽上去,沒顧得朝下看,就癱倒下來。一半的太陽已經藏進山里,四野暗淡不少。我閉起眼睛躺著,直到呼吸漸趨平靜,才睜開眼,愣愣地盯著正被暮色吞噬的天空。風涼颼颼的,身上的汗正急速蒸發。我站起來,順著玉淑看的方向望去,一瞬間,汗毛噌地倒豎起來。數不盡的山巒在視線里綿延,一座連著一座,海浪一樣翻滾著,伸展到天際。黃昏下,山的影子相互遮蔽、投射,高峰被夕陽照耀,矮的則全部淹沒在黑暗里。它們仿佛成了天地間的士兵,莊嚴肅穆地守衛在這里,亙古不變。那時那刻,我想不起任何的言語表達我的感受,面對如此遼遠壯闊的景象,我只能拼命地呼吸、大口地呼吸。

原來,山的后面還是山!是無窮無盡的山!

不覺間,淚水竟悄然生成。風把眼淚吹出,遠山漸次模糊。我跟玉淑彼此沉默,如兩座雕像,守望著層層山巒。這是頭一次,我站在如此巍峨的山巔,強大的震撼和恐懼,正從四面八方向我涌來。

我們立了很久,耳邊傳來她幽幽的聲音:“你看吧,山太大了。”

“是啊,山太大了。”

“見過嗎?”

我搖搖頭。

“你們城里人根本沒辦法想象。”

“你說,會有人去到那么遠的地方嗎?”我望著群山盡頭說。

她缺少血色的嘴唇干巴巴地抿著,駝著背,空洞的目光從遠處漸漸轉移到我臉上。胎記在她的眼角張牙舞爪。

“有。”她說。

“你怎么知道?”

“不管多遠,都會有人去到。”

“那你呢?”

“我……”她低下了頭。

“想不通,誰才會去那么遠的地方。就不怕走不出來嗎?”

“其實,很多人都死在山里了。”她突然說出這么一句。

“深山里根本沒有路,更沒有方向,”她盤腿坐下,“你以為你一直在朝前走,其實是在原地轉圈。”

“你剛說,誰在山里死掉了?”

“那里太危險了,什么動物都有。有人遇到過狼和豹子,說不定我們再往后走,就會變成黑熊的晚飯。”她面色平靜地說著,我難以分辨,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在陳述一個可怕的事實。

“以前,動物都很兇猛,不怕人,甚至敢來鎮上找吃的。我聽奶奶說過,有個老太吃了晚飯,抱著孫子在門口乘涼,遠遠地看見兩只綠眼睛。她還以為是誰家的貓咪,就咪咪咪叫著,把它引了過去。它走近后,老太越看越不對勁,猛一瞬間,她才看清那是狼!老太顧不得多想,跳起來往家里沖,狼猛地一撲,她懷里的孫子就被叼走吃了。”

我打個哆嗦,跟著蹲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從小就這么聽說。”她緊了緊衣領,“有人還說,狼怕火,所以那時候,很多人習慣在身上揣點衛生紙。要是遇到狼,就點著了,嚇唬它們。”

“難道現在還有狼?”

“沒有,這幾年基本看不到野獸,那些狼啊虎啊什么的,都藏進深山老林了。要我說,那些人的膽子真的很肥呢。”

“你在說誰?”

“很多人打野豬,用高壓電網,野豬撞上去,啪一聲就死了,連叫的機會都沒有。當然,那些電網也電死過人。主要是打野豬的有好幾撥,人一不留神就會闖進別家的網里,被電個稀巴爛。你剛才沒注意嗎?我們上來的時候,踩了一個死人。”

“啊!別說得這么恐怖好嗎?”我被她嚇得渾身發冷,甚至要往她懷里鉆。她撲哧一聲笑了,“瞧你,膽子這么小。我是故意這么說的。你個大男人,被我一個女的嚇成這樣,說出去不怕人笑話?”

我苦笑兩聲,“我們還要繼續走嗎?等會兒天黑透了,就不好下山了。”

她沒有回答,四處看著,撿起地上的石子,朝山下扔。

“你能不能想起來,你最早的記憶是什么?”她突然這么說,兩眼盯著我,讓我有些懵懂。

我想了想說:“可能是三四歲的時候,我媽送我去幼兒園,我不肯去,藏在水缸里面,她找了一上午,都沒找到。”

我把自己說笑了。

“你猜我的是什么?”

“我猜不到。”

“這些年,我的腦子里總是閃過那個畫面。”

“是什么樣的?”

“我記得有個晚上,我被一個女人帶上了山。她帶著我不停地跑,邊跑邊回頭看,像在看有沒有人追上來。我們跑了很久,在一塊空地停下,她讓我在旁邊站著,她開始挖坑。忘記怎么回事了,我掉進了那個坑里,緊接著,就有土從上面落下。我撲騰著往上爬,忽然一把鐵鍬拍在我頭上,我就暈了。”

那時天已擦黑,她緩緩講出這些話,我的汗毛再一次倒豎起來。

“這就是你最早的記憶?你確定是真實發生的?”

“確定。”

“誰帶你上的山?”

“我不記得。我只知道醒來的時候,是被人從坑里提了上來,那個人是我爸。”

“也許只是一個夢吧。”我這么說,心里卻在想:瞧,她開始唬我了。

“不,它一定發生過。”

“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

“有些事情你不懂,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她額頭上的汗在暮色下泛光,嘴角干結著唾沫,鼻子里不時噴出一團氣,手在臉前揮,驅趕飛蟲。

“小時候,除了我爸,她們都不待見我。”她說。

“嗯?”

“你看,這東西真的太丑了。”她摘下草帽,露出那片胎記,“從小因為這個,我都不敢出門。媽經常埋怨爸,干嗎要把一個惡煞養這么大,家里發生那么多不好的事,全都賴我。但爸從沒有嫌棄過,他跟我說,我這胎記長在眼上,是個慧眼印,以后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我那時候高興壞了,還以為我是二郎神。現在才知道,他說的都是假的。”

我默默注視著她的眼眶,那塊胎記在暮色下變得不再張揚。

“小時候爸最疼我,只跟我親。她們都嫉妒呢,看我就像看仇人。爸跟別的男人不一樣,手巧心細,經常給我梳辮子,還拿毛巾絲帶什么的系在頭上,幫我遮住胎記,說我是小仙女啦,是公主啦。爸還會做衣服。他經常在房里蹬縫紉機,蹬一整天,飯都不吃。幾天之后,花裙子就做好了。我穿在身上,好看得很,睡覺都舍不得脫下來。媽看見了,恨不得把裙子撕爛,也讓爸給幾個姐姐一人做一條。爸雖說也給做,但姐姐們都說,那質量,那樣式,跟糊弄鬼的一樣,根本沒法跟我的比。

“那幾年媽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一看到家里這么多條辮子甩來甩去的,她就心煩。她不死心,還計劃生,可身體不允許,懷上了就流。后來,也不知道是誰,給了她一張紙,她貼在墻上,整天什么活兒也不干,就跪在前面拜,誰都不能打擾她。爸實在看不下去,說:‘你干點活兒吧,家里這么多孩子,都等著吃飯呢。’她二話不說,操起搟面杖就捶他,一杖就把爸的眼角砸裂了。那陣子,他們經常動手,爸這個人性格軟,個兒矮,也沒勁兒。媽塊頭大,彪。爸根本不是她的對手。他們當著我的面,摔碗、摔盤子、砸玻璃。我害怕,不敢動,捂著耳朵,閉著眼,瓷碴子不停地往臉上濺。他們打架,爸沒一次贏過。有好幾回,他們消停下來,我偷偷睜開眼,看見媽舉起菜刀指著爸,爸在她面前跪著。媽說:‘給老娘磕頭。’爸就咚的一聲,把頭磕在碎碴子上。媽不讓停,爸就不敢停。他滿臉流血,血把眼睛鼻子嘴巴全蓋住了。有時候我回想起爸,最先想起來的竟是他那副血淋淋的樣子。

“他們一吵架,媽就會把爸趕出門。她說:‘我不想看到你,給我滾。’爸就開始收拾東西。他走得很干脆,行李往背上一甩就出了門。姐姐們都不關心爸去了哪兒,只有我一個人偷偷看過。爸每次出門,都會往山上走。我看著他瘦巴巴的身體,一點一點走進山林,眨幾下眼,就不見了,好神奇。他上山后,很多天都不下來。我坐在門口盼,一天就那么干熬過去,第二天也那么干熬過去。我計算著,他帶的干糧最多可以吃三天,但三天過后,他還沒下來。我擔心他會餓死,悄悄拿了幾塊餅,去給他送。誰知道我在山里找了一下午,也沒看到他。過去了整整一個星期,爸才終于下來。他又瘦了不少,我問他到底去哪了,他餓得只擺手,說不出話。那個時候,媽的氣已經消了,她拿出餅子給他吃,還說:‘你這些天辛苦了,我接下來會好好對你。’之后爸和媽果然會和好如初,好幾天都不爭吵,和和睦睦的。可是并不長久,過段時間,他們還會生氣,媽就再把爸打一頓,趕出家門。

“我怎么也想不通,爸可以一個人在山上待那么久。后來我經常往山上跑,可是每次進去,山都是那副樣子,甚至一次比一次陌生……”

她兀自講著,事到如今,眼里仍透露著大大的疑惑。

“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詫異又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好像我說了一句極度冒犯的話。

“我從來沒跟別人講過這些!”她說完話的嘴巴半天沒有合上,被胎記包圍的眼睛看得我隱隱發怵。

“對不起,我只是好奇。”

她盯著天邊的落日,很久沒有說話。四野一點點變暗,遠處的山巒逐漸藏匿起來。

“又失敗了,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她嘆了口氣說,“時候不早了,我們趕緊回去吧。”她拍拍屁股往山下走。沒走幾步,身影就融進夜色里。我感到一陣寒意,急忙拉上拉鏈,掏出手電筒,用一束微弱的光捅進漆黑的山林。

3

那幾天,消息傳得很快,下午丟了孩子,沒等到晚上,全縣的人就全知道了。

縣里很多村都通報了丟孩子的消息,最近的離奪火鎮只有七八里。沒一個人知道,是誰拐走了他們。鎮上看不見一個孩子,他們都躲回了家。老人們也害怕得不敢出門,有的直接拿根粗木頭把門堵上。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偏偏有很多外面的人來挖崖柏。他們把車停在鎮子外面,三五成群,扛著鋤頭和麻袋,大膽地在路上招搖。有人懷疑,是不是那些挖崖柏的人把小孩偷走了,走丟了那么多,總不可能全是一個人干的。于是幾個膽大的老漢就組織起來,舉著鐮刀和斧子,攔下那些人盤問。他們被嚇得趕緊解釋,只是來挖崖柏的,什么也不知道,丟孩子的事,跟他們半點關系都沒有。他們連鋤頭都不要了,跳進車里就溜。幾個老漢在鎮子入口設卡,用木頭樁子攔著,上面纏上鐵絲網,晚上不睡覺,輪流值守,只要是外面來的人,通通趕回去。

清晨是突然到來的。“不得了啦!不得了啦!”阿東火急火燎跑進來,“那個河南佬跑到別人家里去啦!”他的頭發向兩邊分開,大口喘著氣。

我的大腦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身體就從床上彈起來。

“你說什么?”

“太可怕了,那個人昨晚上去瓦窯村了!”

“去干嗎?”

“他八成是肚饑了,半夜三更跑去人家廚房偷東西吃,結果動靜太大,把老漢都給吵醒了。老漢起來,正要去廚房看,那人先沖出去跑了。臨走還推了老漢一把呢,得虧沒殺人!”

“是他嗎?萬一是別人呢?”

“那還能有錯嗎?誰半夜三更跑別人家里偷東西吃?”

“他不會下回到鎮上來吧?!”

“怕就怕這個呀,一大早這消息就在鎮上傳遍了,你去看看,有的都把大門釘死了。”

大伯出去望了一圈,背著手回來說:“至于嗎,被嚇成這樣。”卻也關上了大門。他想起外面還有一群雞,怕那人來偷,就把雞全趕進了院子。他找出一把鐮刀,放在門口,說那人要是敢進來,就一刀砍死他。

太陽掛在山野上空,曬得樹木都發了蔫。知了的叫聲遠遠傳來,在山間回蕩。窗戶被風吹得來回開關,陳舊的木框抖落下陣陣灰塵。不一會兒,云層就遮蔽了太陽,天陰下來,落葉被卷起在風中,又翻滾著墜地。透過玻璃朝外看,鎮中心的小河溫馴地流動,河水比前些天清澈不少。河岸邊,四五只水桶倒扣著,摞在一起,幾柄馬勺被散亂地撇在一旁。泥地里嵌著一些塑料包裝袋,露出地面的部分在風中扇動。這時,街道盡頭走來一個人,頭戴草帽,步伐急促,在如此空寂的氛圍中,他的出現顯得格外扎眼,讓人看上去不覺緊張起來。他仿佛一個刺客,極快地穿過街道,奔著小鎮后方而去,消失在一片白樺林間。

第二天,奶奶天還沒亮就起來,在屋子里踱步。我從房間出來,她走上前,拉我到一邊說:“小唐,不是我這個老人家小心眼,要趕你走,山里發生這種事,我都要怕死了。那個河南佬太猖狂,保不齊他還會做出什么事。我們倒無所謂啦,你是客,我擔心你在這兒不安全。要不這樣,我讓他大伯明兒一早就開三輪,把你送到縣里。到了縣里,你就自己坐車進城,好不?”

盡管我也有盡早離開的打算,但眼下確實不方便出山。這樣的情況,讓大伯冒險去送我,我也過意不去。一時間,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撓頭想著。

奶奶明白我的顧慮,說:“哎呀,家里的雞剛好沒飼料啦,不管送不送你,他明天都要去縣里進飼料,雞一頓吃不好,就不下蛋呀。你們明天一早走,天不亮就出發,行不?要不我在車斗里放把砍刀?”

奶奶指向廚房角落那柄烏亮的東西,眉毛蹙起,一縷氣徐徐從嘴里游出來。

整理東西時,翻看相機里的素材,零零碎碎的,對于后期如何剪輯,沒有一點頭緒。我從回收站里找到那些片段,畫面里,玉淑用布條蒙著眼,舉著手四處亂擺,一群孩子在她周圍,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移動,甚至敢拍打她的屁股,再迅速跑開……我越看,越舍不得將它們刪掉。這些畫面是如此難得,剪輯進視頻里,效果會好很多。我那時仍企圖征得她的同意。再者,盡管我們剛認識幾天,還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朋友,我也不能像一個陌生人那樣,什么也不說,就憑空從她的世界消失。

我想,我需要和她告個別。

在這個節骨眼出門,的確需要很大勇氣。但我不是個膽小的人。趁他們午睡,我從家里溜了出來。一種既緊張又刺激的氛圍縈繞著我。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我竟異常興奮,有種學生時代明目張膽地違反校規一樣的快感。

院子里空蕩蕩的,兩間屋子都關著門。撥開玉淑的門簾,門閂插著,鎖在上面扣著。推開一條縫,一束微弱的光照進屋子,地上一塵不染。光線昏暗,看不大清里面,只是能感覺到,屋里比上次來時空了不少,像是搬走了一些東西。我正納悶,大中午的,她會跑去哪里,忽然感覺,有什么東西戳在我后背上,由輕到重,戳得我隱隱發痛。

“不許動。”

我慢慢直起腰,不敢轉身,斜著眼看向后面。察覺到他在偷笑,我立馬扭過頭,看見一個小男生,他跟我站得很近,手指剛從我肉里拔出來。

“大寶,是誰來了?”婦女從屋子里跑出,系著圍裙,滿手泡沫。

“這個人。”男生看著我說。

婦女走到跟前,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你……”

“玉淑不在家嗎?”我問她。

“玉淑?你找誰?”

“哦,四女。”我指了指她的房間。

“你找四女。她好像清早就出去了吧,現在還沒回來嗎?我不知道。”

“出去啦!出去啦!沒回來!沒回來!”男生拍手跳著說。

“別吵啦,回屋里去。”她拍了他的腦袋一下。他用手抱著頭,假裝哭著跑走。

“你找她什么事?”

“也沒什么,她不在的話,我等一下吧。”

婦女沒再說話,也沒管我,轉身進了屋,沒把門關嚴,留了條縫。她拖了把椅子在鐵盆前坐下,洗衣服,眼睛剛好可以透過門縫看到我。

我在玉淑屋子前的石臺上蹲坐下來。

婦女賣力地在搓衣板上搓洗衣服,動不動就抬起頭,用手腕揩一把汗,趁機瞟我一眼。窗戶上露出小男生的半張臉,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著。

過了會兒,婦女端出盆,臟水潑在院里的煤堆上,準備進去的時候,又頓了頓,朝我走過來。

“你跟四女是怎么……”她說到這里就停止了,嗓子發出隱隱的“呃”聲。

“前幾天在街上碰到,聊了會兒,就認識了。”

“你來我們這兒……”她的話又停止了,手提著鐵盆不動,泡沫嗒嗒嗒往下滴。

“旅游。”

她的眼神中充滿不解,卻微微點頭。

“她這幾天沒跟你說什么吧?”

我有點愣,“說什么?”

她把盆放地上,又回了屋子。我正納悶,她怎么話說一半就跑。沒多大會兒,她搬了兩把椅子出來。

我們坐在院里陰涼下,她說:“四女有些話,你別太當真。”

“怎么了?”

“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鎮上的人都不跟四女說話。”

“好像是這樣。”

“她跟人有點不太一樣。”

“哪方面?”

“哎,怎么說呢,”她把椅子挪過來一點,湊在我臉前說,“她老是講些根本沒發生的事。”

說完,她又挪了回去,嘴角向下咧著,眼神十分瘆人。

“你什么時候發現的?”

“大寶出生的那一年,她做了件事,把我狠狠嚇了一跳。”

我沒說話,聽她繼續講下去。

“那一年,媽突然查出乳腺癌,晚期。她之前一點癥狀都沒有呢。在醫院住了一陣子,兩個乳房全割了,還是擴散了,到最后醫生說,別耗著了,回家吧,我們就回到家里干等。事情都趕到一塊啦!我家大寶還沒到時候呢,就著急要出來。我男人在四川修鐵路,還是四女陪我去醫院生的孩子呢。沒人顧得管媽,我給兩個妹妹打電話,她們都說工作忙,顧不上回來。生產完,我身子虛,端屎端尿都靠四女。她一個人,又是洗尿布,又是打飯,累得晚上睡覺呼嚕震天響。”

“住院的時候發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現在想起來我都后怕。”她突然停下,像是在等我追問,我沒說話,她泄了口氣說:“準備出院的頭一天晚上,下大雨,還打雷。根本睡不著。三四點吧,四女從床上下來了。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覺到,她走到大寶那里去了。她抱起大寶,我還以為要換尿布呢。過了一會兒,聽見她趿拉著拖鞋,走到窗戶邊,就沒了動靜。我喊她:‘四女,你干嗎呢?’她一直不說話。一道閃電閃過去,我看見大寶被她高高舉在頭頂!我的冷汗唰地就冒了出來。當時也不管身子虛,我掀開被子就沖了過去。‘你干嗎呢?’我問她,‘你把大寶舉那么高干什么?’她沒放下手,扭過頭對我說:‘姐,你怎么不睡覺?’閃電照著她那張臉,你知道吧,她那塊胎記,很嚇人的,跟個大蜘蛛一樣。她看上去像個睜著眼的死人。我整個人都軟了,聲音抖得厲害,‘四女,你快把大寶放下來,別嚇大姐。’我試著伸手去接上面的孩子,她慢慢把手放下,一句話也不說。我趕緊抱著大寶回到了床上,心還是咚咚地跳,魂都不知道飛哪里去了。大寶竟然沒有醒,睡得很香,還吧唧小嘴呢。

“這時,四女說:‘姐,我夢見爸了,他在一座山上,對我說,想看看你的孩子。我就把大寶拿給他看。但是爸又高又遠,我夠不到,只能把大寶舉起來。你看,爸現在就在外面看著我們。咦,他怎么不見了?’我看了眼窗戶外,根本什么東西也沒有。她一下回過神來,垂下頭回到床上,腿插進被窩里又睡了。我當時覺得她一定是瘋了,她是在害我的孩子!整個晚上我都不敢睡覺,一直守著大寶,天亮的時候,身體還在打戰……”

“會不會是夢游?”

“哎,不是的,其實爸失蹤那件事,對她刺激很大,那時候她就有點不對勁了。”

“失蹤?”

“是的,爸失蹤了,”她低下頭說,“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爸是被媽趕跑的。”

聽到這兒,我突然回想起玉淑說的。

“那一次,媽和爸動了很大的氣,還是因為四女,媽說不要讓四女再念書了,爸不同意。媽把爸打得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她說:‘你給我滾,別回來了,我不想再看見你。’爸什么也沒說,帶著一小包行李就出了門。他走后那個晚上,天突然下起了雨,雨特別大,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雨,下了很長時間,到第二天天黑才停下。天晴之后,我們等著爸回來,一天一天地等著。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爸一直沒回來,到現在也沒回來。”

“你們沒有去找過他?”

“上哪里找?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那你妹妹呢?”

“正要跟你說呢。爸以前最袒護她,爸失蹤后,她哭了好幾天,還要上山去找。但那么大的山,上哪兒找去?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四女完全變了個人,不跟我們說話,好像在記恨我們。媽不讓她再念書,讓她在家里編竹籃、種地。給她飯,她就吃,不給,她就餓,打她,她也一聲不吭地挨著。好幾年都是這樣。直到那個晚上,四女突然來了那么一出,真要把我嚇死了。”

“你也不清楚她為什么會變成那樣?”

“我也想知道啊,關鍵是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她好好的,跟以前一樣。我也不敢跟她提昨晚的事,怕她再發瘋。我只能當什么都沒發生。

“我們從醫院回到鎮上,媽已經不行了,在床上疼得死去活來。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飯吃進去全吐出來。媽住那個屋,我住這兒,四女兩頭跑,把她累夠嗆。沒辦法,家里就是這個情況,這些事就是四女該干的,誰也替不了。好在媽沒讓四女受累多久,我剛出月子,她就咽氣了,人只有五十來斤,四女一個人,輕輕松松就能把她提起來。扯遠了,我再跟你說一件可怕的事。辦事那天晚上,我們姊妹幾個在棚里守靈。天冷,風刮得呼呼響,靈棚都快被掀翻了。到了后半夜,我們困得不行,相互靠著打盹。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我聽見有聲音。睜開眼看,四女跪在一個角落,不住地點頭,嘴里念叨著,像是在跟誰說話。我問她:‘四女你在干嗎?’她趕緊扭回來對我說:‘噓,爸回來了,他來接媽了。爸在跟我說話呢。’她專注地聽,一句一句地應答,我都不得不相信,爸又回來了。我問老二老三:‘你們聽到了嗎?’她們都搖頭。過了一會兒,四女回來說:‘爸已經跟我交代好了,’我說:‘交代什么了?’四女說:‘爸讓我有空去看看他。’那天之后,我們跟她說話,她不怎么搭腔,偶爾回幾句,還神神道道的,比如她在后山看見了爸,山上有很多房子,爸就住在那里面。她還要拉著我們上山去找。我們哪里有工夫聽她講這些哦,還以為她癔癥了。后來,她天天往外面跑,回來就說,山上有神仙,神仙就是爸,她想爸了,就去山上看看。嘖嘖嘖,你說說,可怕不可怕?”她的嘴角又咧了下去。

“你沒帶她到醫院檢查過嗎?”

“哎喲,檢查什么,哪里有錢啊,她愛咋樣咋樣唄。我是她姐,又不是她爸。”她鄙夷地說著,還翻了個白眼,“她這種情況又不是經常發生,給媽燒頭七紙的時候,她基本上就好了,該干啥干啥。這幾年她就是喜歡偶爾瞎說點東西,別的都跟正常人一樣。反正我們各過各的,我也懶得管她。”

“一樣!一樣!”大寶在遠處拍手叫著。她吼了一句,那邊立刻消停。

我看著大寶,他朝我歪了個頭,憨乎乎地笑。

4

晚上,東西都已整理好,看著住了這么多天的房子,忽然感到不舍。阿東進來,手拿一個紙盒,什么也沒說,就要往我箱子里塞。行李箱里已經沒有空當,我攔下他,打開紙盒,里面是一些柿餅和干猴頭菇,最底下貌似還有一張紙。我準備把紙抽出來,阿東抓住我的手,“回去再看”。他黝黑的臉頓時紅了,像個女生,神情嬌羞。奶奶站在門口說:“山里沒有什么好東西,你不要嫌棄。”

那個晚上沒睡著,阿東在地下躺著,始終沒聽到他的鼾聲。山里夜晚寂靜,黑魆魆的,睜眼和閉眼,看到的是一樣的世界。在這里,時間仿佛已經停滯,不知道那團曙光什么時候到來。我整個晚上都在想玉淑——也許應該叫四女。那天在山上,望著茫茫的灌木和樹林,我真的無法設想,在大山深處的某個角落,遺留著人類生存過的痕跡。我在四女臉上同樣看到茫然,但茫然里又帶著篤定。她不甘地環視著夜色下的山野,像是在默默立志,總有一天,要把那些房子找到。下山時她說,她決定要做一件事。我問她是什么,她沒再繼續說。盡管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又在唬我,但那一刻,看著如此篤定的她,我竟十分堅決地選擇相信。

遺憾的是,我和她沒見到最后一面。下午我在院子里等了很久,她都沒回來。我又在街上找,這節骨眼兒,沒一個人敢出來。街上刮著風,小鎮愈發肅殺。我去學校、玉茭地、老合院、寺廟……去她可能去的任何地方找,全都撲了個空。天已經沉沉地黑了下來,我帶著最后一絲希望,返回院子。大姐的屋里亮著燈,對面黑洞洞的。她和大寶坐在桌前,一人一碗炒飯吃著。大寶的飯粒撒了一桌子,大姐一邊罵,一邊撿起來,放進嘴里吃掉。大姐見我回來,滿臉心疼地說:“哎,還等她呢,她沒個影兒的。我給你盛碗飯,你就在我這里吃。”

抵不住盛情,我留下來,跟他們擠在一張小桌上。大姐和我聊了很多,關于她自己,關于四女,關于她遠走他鄉的男人,滔滔不絕,情到深處,哭紅了眼,飯粒接二連三掉在桌上。我那時覺得,我好像多了個身份,不只是一個短視頻博主,而成了一個采集故事的人。

聽大姐講完她的故事,我到最后覺得,她們不愧是姐妹,在某些方面真是如出一轍——逮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就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部抖摟出來,毫無保留。轉念一想,這似乎也沒什么錯。這些事情,在這個遙遠偏僻的小鎮,她們不和我說,又有多少機會能跟外人講呢?

不得不離開時,對面的房間仍舊黑著燈。大姐不舍地送我出門,分別時告訴我,她已經和隔壁村的一個男人談好,他算好了日子,到時候就上門把四女接過去。大姐反復說,那個男人很老實,能干活兒,四女跟著他,一定不會吃苦。大寶的病又重了,過幾天,她計劃帶大寶去鄭州,多花點錢,好好地治一治。說不定就留在那里打工,不再回來。“那還是我第一次去那么遠的地方呢。要是能遇見不嫌棄我這條件的,我后半輩子就跟他過!”大姐靦腆地說著,看了一眼大寶。大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一下撲進她懷里,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到了后半夜,毫無征兆地響起一道雷,轟隆一聲,震得我的心跟著顫動一下。天霎時亮如白晝。大伯迅速從床上下來,跑出院子,給雞架搭雨棚。他剛走出去,就響起嘩啦啦的雨聲。好幾道閃電接連閃過,大伯的衣服已瞬間濕透。他慌亂地蓋好,跑進來,身上的水滴滴答答流在地上。頂棚上噼里啪啦,仿佛要被雨砸穿。窗戶不嚴實,雨水從縫隙滲進來,匯成細微水流,順著窗臺流在褥子上。奶奶披著衣服起來,打開手電照著外面,雨水猛烈地敲打土墻上的黃泥,不一會兒,厚厚的黃泥就被沖刷掉一層,漸漸露出石磚。奶奶擔憂地說,這雨來得猛,好幾年沒遇到過。上一次下暴雨,直接發了山洪,把下游的村子淹了個遍。看老天爺這架勢,不下個痛快,不會善罷甘休。

果然,雨聲響了一夜,我徹夜未眠,到了早晨,仍舊未停。鎮中央的小河漲滿了水,混著黃沙洶涌流動。人在屋里待著,仿佛有雨水穿過山林的聲音遠遠傳來。烏云密布,天色混沌,電閘自動跳下,剛露出一絲光亮的世界頃刻又黯然下來。我背著手站在窗前,雨水打在玻璃上,小鎮也變得模糊。雷聲滾滾,每響一聲,天就塌陷一截。聽著雨聲,一股莫名的恐懼突襲而來。在這個陌生又偏遠的小鎮,我體會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這是人在面對磅礴的自然時產生的敬畏與潰退。這場雨已經下了很久,大到讓人時刻保持警覺,仿佛有許多難以預料的事,會隨這場大雨一起到來。

我愣愣地站在窗前,感受心跳和雨聲的融合,在放空的思緒中,眺望遠處的山巔。一縷濃艷的晨光刺破烏云,瀟灑地跳了出來。

5

幾個月后,時令已是深秋。一名登山愛好者T偶然刷到一條視頻:在太行山深處,有一個小鎮,還保留著原始的氣息,民風淳樸,景色宜人。博主在視頻的末尾提及,小鎮后的山上有一片隱秘的聚落遺跡,如今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幾十年來,幾乎無人涉足,連他也沒有找到。登山愛好者看后,興趣十足,想一探究竟,于是組織了一批隊員前往。小隊在下午抵達奪火鎮,鎮上一片祥和,學校里書聲瑯瑯,廣場上的老人悠閑自在。隊員散亂在居民家里住下休整。那晚,T借宿的主家談起,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鎮上一個老漢正和孫女在家里吃飯,忽然闖進一個人,身披雨衣,看不清面目。那人抓著老漢的孫女說,快跟她走,她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開口,竟是個女人的聲音。老漢以為是拐賣販子,眼疾手快,死死護住孫女,順手抄起菜刀。那人見勢不妙,迅速逃了出去。據說那天晚上,女人闖進了很多人的家中,但沒帶走一個孩子。鎮上的人很害怕,都以為拐賣販子來了。但是很快,警察就抓住了那個通緝犯。他交代,根本沒來過奪火鎮,一直藏在東溝鎮的一個村子里,那村子的人都走光了,留下幾座舊房子,他藏了幾天,準備逃到河南,去跟同伙碰頭時,路上被人認了出來,敲斷了一條腿,這才終于被抓住。

第二天,天還朦朧著,登山隊就出發上山。盡管山路陡峭,但隊員個個經驗豐富,行進速度很快,只用了一上午,就翻過老谷堆,走進了后面的山。只是越往里走,行進變得越困難。野草叢生,壓根沒有路。又走了幾個小時,隊員們驚訝地發現,竟回到了此前標記過的地點。那時他們隨身攜帶的補給已所剩無多,體力大都耗費殆盡,天色也漸漸暗淡下來。通信設備全部丟失了信號,方向都無法探清。出于安全考慮,隊員決定立刻按原路返回。唯獨T心有不甘,不愿就此折返。

最終,T與隊員起了爭執,不顧勸阻,一個人繼續前進。

夜里起了霧,道路濕滑,T獨自走到天黑,攀爬一處高地時,不慎滾落下來,后背被石塊劃破,難以動彈。T在原地躺了許久,忽聽見絲絲響動,于是打開手電筒,四處照了照。就在這時,野草茂盛之處,房屋的檐角竟出現在光亮之下,T忍著劇痛驚坐起來,撥開野草進入,里面忽如桃花源一般豁然開闊。眼前出現一處洼地,上面有幾十座荒廢的房屋,錯落修建,規格不一。青石壘成一人高的矮墻,蒿草在院內生長,還有幾株高大的野葵花,稈已枯黃發黑,花盤飽滿碩大,葵花籽擠在一起,紋路清晰可見。風吹過去,蒿草晃蕩,露出墻上的木格窗戶。雜草的根部均被一層厚土掩埋,看上去尚且松軟,像是河里的細沙。房屋大多破損不堪,最中間的一座倒是十分整飭,看不到野草從院子里冒出,仿佛不久前被修剪過。木門關得嚴絲合縫,漆色脫落,顯現出經雨水與日光侵蝕過后的黑褐色。T推開木門,院子里鋪著石磚,角落碼放著一堆木柴,上面蓋著氈布,旁邊擱著一把锃亮的斧頭。正前方的房屋,門半開著,里面閃耀著微弱的燭光。T屏住呼吸走過去,透過門縫,看見屋里八仙桌旁,坐著一個瘦削的白發老人,正對著燭臺縫補衣服。老人身旁是一座土炕,一個年輕女人蹲坐在火口,一根一根地往里添柴。鍋里燉煮著東西,咕嘟咕嘟的,濃香縈繞在四周。女人掀開蓋子,一團水汽嘩地從鍋里冒出,上升,擴散,漸漸模糊她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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