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錘調

閩西北一帶到了冬天常下雪，下雪的日子里，水挑到山上就成了冰，工友們倒一點開水把冰化了，洗一把臉照樣出工。

大雪紛紛揚揚，四圍群山如“白須公”兀立，唯有高亢粗獷的“大錘調”在天地間回響。“砰砰啪啪”，打錘的須發皆白，連插入石中的鋼釬上都積著雪，他們取出斗笠戴上，拿布把鋼釬上的雪擦掉，便再次掄起八磅重的石錘，在風雪中把“大錘調”吼得震天響?！鞍獑褑?，一段鋼釬底部被打平了，另一段剛淬過火的鋼釬又送了上來，大家你追我趕，他們每喊一聲調子，就喘一口氣，那氣又長又白似乎也在使勁。雪一個勁地落，他們一個勁地砸，仿佛在破一場圍困。冬天天黑得早，雪卻越下越大，天地間有一種奇異的光亮，他們打著錘，錘下火星四濺，喉底的調子也陡然高了起來，似是生命中某種東西突然爆裂了。

大剛便是這開山隊里的一員，作業時他們三人一組，兩人砸錘拉調，一人扶住插在炮眼里的鋼釬，三人負責把鋼釬打入巖石以鉆孔爆破。眼看著只差眼前這座石山了，這也是整條路最難打通的“關節”。工友們腰里各系一條“留生繩”，繩子一頭綁在崖頂的大樹上，再一步步把自己墜到事先撬好的“崖路”上。大剛站在這只有一米寬的“崖路”上，弓著腰和搭檔一起向石崖掄錘，頭上是斧削一樣的崖壁，腳下是綠幽幽的石潭，“啪”，一塊被砸飛的小石塊掉到了石潭里，半天才冒出一串泡泡。大剛不經意間往外看一眼，一股眩暈感涌上來。大剛定了定神，趕緊和上搭檔的調子，掄起錘把不該有的畏懼砸得粉碎。

待到懸崖上整出了一個平坦的坡面，工友們干活就順當多了。砸到四五米深時，鋼釬就吃不進錘了，大錘打在鋼釬上就像打在棉被上，三四位工友便把六七米長的鋼釬抬得高高的，一次次向炮眼深處重重撞去。大剛最恨這種“干鑿”，任憑你使出全身的力氣，半天也才鑿進一二十厘米，跟老鼠啃鐵差不多。鑿得夠深了，便開始“車大炮”，工友們用炸藥把炮孔底部熔出一個“甕子肚”，把炸藥一箱箱放實了，上好雷管?！斑辍钡囊宦?，大剛點燃了火線，三人剛跑到安全區，但聽懸崖上傳來一聲悶悶的“轟”，這最后的“路障”被削平了。

落差上百米的絕壁村就這樣通了“天路”，當第一輛貨車駛進這山旮旯里，“快，快來看這‘會走的櫥’呀！”村里人扶老攜幼，傾巢而出觀看，其熱鬧程度不亞于舉辦一個盛大的節日。

發工資那天夜里，工友們一個個相繼睡去，簡陋的草棚里鼾聲此起彼伏，大剛卻枕著自己的血汗錢徹夜難眠。

那是一年前，大剛在礦上做事。

他和工友們得在礦山中鑿出一條上百米的巷道，那是一場黑暗中的戰斗。每個平凡而單調的日子里，大剛頂著礦燈，把石錘掄到頭頂，向著黑魆魆的礦壁吼聲“哎啰”，那錘借著礦燈的光砸了下去，搭檔也一聲“哎啰”下了錘，兩人就這樣拉開架勢吼了開來，那吼聲在逼仄的巷道里擠著撞著，讓這地下的巷道里有了一點生機。

多出點力對工友們來說并不算啥，打“干眼”那才是件辛苦活。平日里打十幾厘米就往孔眼里加水，再用竹筅把潤濕后的石粉吸上來。但“吊眼”和“天花”因其所處位置特殊，加不得水。巷道本就狹窄，騰起的石霧根本無處消散，隨著那一聲聲“哎啰——喲啰——”，無處不在的石粉炮煙便牢牢地吸附在大剛和工友們的肺葉上。

“看準了哈，俺的胸脯可吃不消那錘！”每次打“天花”時，扶鋼的那位便會鄭重其事地吩咐，沒聽到回答，只聽得錘來的風聲，砸得那鋼釬往外一震，扶鋼人趕緊攥住它。一轉一插的空隙，大剛的錘又送了上去，這樣依次在斷面上打出三孔“干眼”。不用說砸錘的，即使是扶著的那位，手臂也酸得夠嗆。

礦洞地形復雜多變，有的斷面上不停地滲水，工友們只能在這種潮濕的環境里打“水眼”。盡管披著一張塑料薄膜，頭頂那滴滴瀝瀝的水還是滲進了工裝服里，等裝炮或清渣的空隙，大剛趕緊把準備好的另一套衣服換上。

那條黑咕隆咚的巷道，大剛和工友們“啃”了三個多月，每天得九分半工分，下雨天里，大剛為了省三角三分的餐費，還主動停了早膳?？墒辗綍r干事竟以挖不到煤為由不發工資，工友們越想越氣，臨走前，他們到山里砍了一些大竹竿，又從礦道里各偷了兩根“撬棍”藏進竹竿里。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大家便用“竹竿”挑行李去趕車?？删驮谂R近車站時，三個礦上的人氣勢洶洶地追了過來。“放下撬棍，要不就報警！”大剛想理論，工友們阻止了他：“帶兩根撬棍回去也沒用，就當白流一身汗吧！”

后來，大剛就轉到“露天作業”隊。

出門久了，村里人也會求大剛帶到工程隊里做事，大剛每每痛快地帶人過來，下班后，還慷慨地把砸錘的技術教給他們。

“吼好‘大錘調’，可省一半力氣呢！光有力氣沒用，那是‘啞巴錘’。吼不好變‘鬼調’。打錘是辛苦活，誰愿聽你的‘鬼調’，加把勁，吼開來！”大剛在一邊鼓勁。

“阿江，把弧度拉得再高點，勁兒足，角度準，才不會溜錘呢?！薄鞍⒑＃瑒e只弄‘錘花’，把力氣送上去，有沒有使勁，大家的眼睛亮著呢！”大剛一個個指點著。

新工人膽子比較小，大剛便向他們講起了自己開錘的故事。

“那年，俺十八歲，在礦上邊挑煤邊學‘打孔’，謀事時，干事想試俺的功夫，可他坐著抽了很久的煙就是不開錘，俺想，皮鞋不服狗屎，俺來開錘吧。于是俺開錘拉調，就這樣和干事叮叮當當砸了起來，俺錘錘不落虛處，吼出的調子與干事搭配得嚴絲合縫，俺一口氣砸了兩百多下，干事走了，俺就這樣留在了那個煤礦打平巷。”

聽完這番話，不知為什么，“大錘調”像長了腳似的從他們的喉嚨里“溜”了出來。

大剛在“露天作業”隊里一干就是五年，這五年里，大剛沒回過一次家，成了一名地道的砸錘師傅，閑聊時他常向工友們吹噓：“蒙住眼俺都能開錘！”那年大剛和弟弟強子在尤溪干活，有工友攛掇兄弟倆比功夫，圍觀的工友們從口袋里掏出兩條手絹，兄弟倆蒙上眼后，大剛開錘了，“哎——哎啰——”一支“大錘調”未完，強子的錘“溜”到了扶鋼人的屁股上，大剛得意地把蒙在眼上的手絹解開了。弟弟還不服氣，晚飯后，相約比酒量。那晚強子喝了十五碗地瓜酒，大剛喝到第八碗時頭往后一仰醉倒了。強子說：“大家看見了，我們兄弟倆沒輸沒贏嘛！”

但強子還是贏了，他錘上的功夫比不上大剛，“大錘調”卻喊得比大剛蕩氣回腸多了。大剛和工友們剛到一個新的村莊開路時，當地的村民都會跑來聽“大錘調”，打錘的都是身強力壯的成年男子，有的便一邊掄錘一邊偷眼瞄那長得標致的女人，手下竟也不曾“溜了錘”。人多的時候，打錘人就不約而同地“起大調”，“喲啰——喲啰——喲也——喲也——”，一聲比一聲拉得更高，聲震云天，山山皆有回音，聽來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量，村人常聽得忘了要干的活和要走的路。就有一個當地的女子被強子的“大錘調”迷了心，也許是被他掄錘時健壯的臂肌勾了魂也不一定，總之，她后來跟強子回了老家，成了大剛的弟媳，這是后話。

打錘的日子里不止有汗水的流淌，也夾雜著淚水的咸酸。

那是一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工作日，工友們分組在一段坡上砸錘，大剛和玉柱負責處理邊角的一塊孤石。玉柱是個“左拐”，大剛便和他調換了位置，正在大家“哎啰喲啰”喊得正起勁時，那塊孤石的一角撕裂了開來，但聽“咔”的一聲，那塊孤石掉了下來，玉柱躲閃不及，那鋒利的石角便插在了玉柱腿上。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但見玉柱的腿上血流如注，右腳已從膝蓋處被齊跟壓斷。等駐隊醫生從山下上來，玉柱已經昏迷不醒，止血后，四五十位工友自發組成了營救隊伍，大家得在這陡峭的山路上趕十公里路。工友們有的抬擔架，有的幫扶著，大家連跑帶沖地與死神搶時間。玉柱在昏迷中不斷說著胡話：“俺……腳呢？”“腳麻了……到家了！”

好不容易送到中村，大剛跟著玉柱上了救護車。即使大剛一路不停地喊著玉柱的名字，和他說了一車子混話，還威脅他：“小子你別裝蒜，你老娘只你一個兒子。”可由于失血過多，快到列東醫院時，玉柱還是走了。

清理遺物時，大剛發現那條壓斷的腿里藏著玉柱三個月的工資，那是三張“大團結”，它們整整齊齊地平鋪在鞋底。此時距離中秋還有三天，玉柱本打算回家過中秋的。家屬同意在火車站后山埋葬玉柱。這里，往前走五百米就是醫院，而鐵軌延伸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可玉柱兩邊都沒去成。

大剛的心情極度復雜。當晚，大剛再一次失眠。玉柱是鄉鄰托他帶來做事的人，那么高那么壯的大男人，吼的調子那么渾厚結實，怎么說沒就沒了？

錘還是一天天砸著，大剛也想明白了，當一名開山工，辛苦和危險是走到哪里都逃不掉的。

路一米一米向前延伸，大剛的工友換了好幾茬，他們有的年紀大了掄不動錘，有的不想做這苦活，另謀了生路，大剛卻一直沒放下石錘。細看之下，他的小指與手腕連接處的地方已經長滿了粗糙堅硬的“錘繭”，那繭一個個重疊著，繭皮上發出一種微黃的光亮。與工友閑聊時，大剛總是摩挲著它們，這已經成為他一種下意識的動作。

直到那一天，高臺上一片炸飛的石屑像一道閃電擊中了大剛的前額，大剛疼得昏死了過去。所幸并無大礙，大剛明白這是老天向他發出了警告。傷好后，大剛收拾行李辭了職，那年他快六十了。

老了的大剛常到儲藏室去看他的“收藏品”。大剛一輩子和石錘打交道，他對石錘有說不出的感情。凡是工友們不要的石錘，他都帶回來，一把把全是清一色的“八磅錘”，其中也有玉柱的那把。它們已經被打得熠熠生輝，細看之下，每一把石錘底部都有一個圓圓的鋼頭印。

大剛還留有幾把舊鋼釬，那鋼釬頭上都長著一朵肥碩的“鋼花”，那是成千上萬次的錘打才“養”出來的奇花。“沒溜過錘才能養出這么齊整的花咧！”大剛指著其中一朵“鋼花”，不無驕傲地說。

大剛是我的父親，也是那個時代許多砸大錘的師傅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