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體系中一個重要的理論范疇,也是我國近現代文學中的一個重要理論概念。作為現實主義的一部分,在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中都具有重要的地位。“典型”一詞的最早出現庶幾可上溯到古希臘時代柏拉圖的《理想國》。此后,亞里士多德肯定了戲劇、繪畫、史詩的描寫對象是現實生活中的人。馬克思的典型理論主要汲取了德國古典美學與空想社會主義者美學思想中的有益成分,提出藝術典型是高度概括性、獨特的個性和鮮明的時代性的有機結合體,強調真實地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20世紀30年代,由于文學批評的需要,馬克思主義典型理論被介紹進入中國文壇,瞿秋白、魯迅等對其有所介紹。40年代初,毛澤東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標志著馬克思主義典型化理論在我國進入“主流期”。進入20世紀80年代,隨著新思潮和大量西方文藝理論被引入中國,傳統“典型化理論”受到沖擊。1982年,王蒙發表《關于塑造典型人物問題的一些探討》。文中提出:“盡管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命題,是一個總結性很強、意義很大,甚至可以說是對于現實主義的敘事文學創作具有根本性意義的命題,但它畢竟不是無所不包的、更不是唯一的創作規律,它并不具有排他性,并不能成為主宰全部文學史和文學現象、衡量一切文學作品的獨一無二的‘核心命題’。”
盡管在不同歷史時期,“典型化理論”受重視程度有所不同,對于其內在核心的闡釋也有所變化。但樹立典型、宣傳典型,從典型中汲取力量,始終是文藝創作的一大命題。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在相關論述中強調典型性宣傳的重要性,并對典型宣傳的功能進行了明晰化與具體化。在《要善于抓典型》一文中,總書記提出:“向先進典型學習,可學者多矣!最關鍵的是要學精神、學品質、學方法。”
本文中,筆者試圖通過近年參與創作的幾部評彈作品,從曲藝創作者的視角探討新時代過程中,如何平衡“典型”的共性與作品的“個性”,創作出既不背離傳統曲藝特點,又具有當代審美價值,并得到廣大人民群眾認可的作品。
曲藝作為中華傳統優秀文化的重要內容載體和表現形式,常被譽為“文藝輕騎兵”。據不完全統計,當下全國有500余種曲藝形式仍活躍在城市、農村各種形式的舞臺。作為群眾喜聞樂見的文藝樣式,曲藝極大豐富了人們的精神娛樂生活,成為講好中國故事,傳遞正能量的重要手段。相比于同為舞臺藝術的戲劇戲曲,乃至歌劇、交響樂等,曲藝表演對于場地、人員乃至舞美燈光的要求具有極強的可伸縮性,可謂“豐儉由人”。這一特點也因此帶來了曲藝創作,尤其是中小型作品創作周期相對較短,在宣傳時效上往往能“把握先機”,優勢明顯。因此,曲藝以形式多樣、呈現輕盈而成為典型宣傳的首選。其中,有“江南的烏蘭牧騎”之稱的評彈藝術,作為中華曲藝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始終是走在前列的。
然而,文藝創作中的典型性題材創作與新聞領域的典型宣傳有共同點,但更有不同。就新聞學范疇,典型宣傳是指對在一定時期內出現的具有先進性與代表性的人物,展開全面與深度的報道。對于宣傳報道典型人物的目的是發揮先進典型的示范、激勵、引導作用。①而文學藝術領域的典型性題材創作,則既要考慮到宣傳的時效性,更要注重作品的藝術性,追求如何突破宣傳周期而成為能長久留下來的舞臺經典。固然,“活報劇”式的作品有其不可替代的存在價值,但真正優秀的藝術創作則應該從典型案例中發掘時代共性,捕捉人類普遍情感。上海評彈的創作,一直以來有為時代而作、為人民而歌的優良傳統。上海評彈團建團之初,1952年推出的中篇評彈《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就是響應毛主席關于“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指示而創作的作品。對于剛成立不久的上海人民評彈工作團(即今上海評彈團前身)和從舊時代走來,擅說《珍珠塔》《玉蜻蜓》《水滸》《三國》等長篇彈詞評話書目的傳統藝人而言,中篇評彈《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就是一個全新的題材,也是一種全新的體裁。為此,評彈團成立后僅3天,評彈藝術家們即冒雨出發前往淮河工地參加勞動,與治河工人一起掘爛泥,晚上就住在工地簡陋的帳篷里,終于創作出了評彈歷史上的一部中篇《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直到今天,其中一些經典唱段,如“新年鑼鼓響連天”依舊被廣為傳唱。而繼《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后,《王孝和》《江南春潮》等紅色題材作品,《真情假意》等反映青年戀愛觀的現實題材作品,乃至近年創作的《初心》《戰·無硝煙》,前不久上演的《千里江山圖》等,都可被視作“典型化創作”。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是一篇“命題作文”,縱觀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曲藝發展史和創作史,不同時期的“命題作文”占到了相當比例。不少創作者反感定向創作、排斥主題創作,認為創作就應該有隨心所欲的權力,而不是“戴著鐐銬”跳舞。誠然,創作自由是每位創作者夢寐以求的,也是確保經典誕生的重要因素。但自由不等同于“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反映時代是文藝工作者的使命。總書記曾指出:“廣大文藝工作者要把個人的道德修養、社會形象與作品的社會效果統一起來,堅守藝術理想,追求德藝雙馨,努力以高尚的操守和文質兼美的作品,為歷史存正氣、為世人弘美德、為自身留清名。”寫好時代、人民出題的“命題作文”不僅是文藝工作者的使命,也是鍛煉、驗證創作能力的最好“試金石”。
與此同時,“命題作文”并非不要求有創作者自己的思想情感。甚至從某種角度而言,在典型化題材創作過程中,創作者有沒有注入真實情感,情感深不深、真不真更是作品能否“立”起來的關鍵。而在過程中,首先要創作好“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中指出“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②典型人物不僅具有高度概括性,同時又是“一定單個人”,具有鮮明個性。
2019年前后,受上海評彈團邀請,筆者參與了中篇評彈《初心》從題材選擇到創作的全過程。張人亞守護《共產黨宣言》和《黨章》的故事,是筆者在連續參與兩屆全國紅色講解員大賽主辦方工作過程中,在全程聆聽數百個相關紅色題材故事后甄選并推薦給上海評彈團的。在比賽現場,該故事之所以在第一時間打動筆者,除了《共產黨宣言》《黨章》在黨史上的重要地位外,更重要的是其保護兩者的方法和過程的巧妙和曲折,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非常適合曲藝表現。而其中張人亞與父親張爵謙的父子情又能充分發揮評彈“抒情”的強項。
確定題材后,創作過程卻是艱辛的。張人亞通過“假死”,將《宣言》《黨章》裝入棺材掩藏,乍聽之下非常吸引人,但難以支撐起一個中篇的容量。僅此也不足以充分體現早期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偉大精神與當時敵我斗爭形式的復雜殘酷。為了讓作為典型環境下典型人物的張人亞豐滿起來,主創團隊多次前往中共一大會址參觀,向講解員和黨史專家請教相關歷史和張人亞保護下來的文物的珍貴價值,并前往張人亞故鄉寧波采風,參觀張人亞故居,熟悉其成長環境。在過程中,充分了解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前后,上海黨組織面臨的嚴酷斗爭局面,黨組織轉移的急迫性。這是“典型環境”,而張人亞從寧波到上海的成長經歷,則是“典型環境”下誕生的“典型人物”。通過此,漸漸走入張人亞的內心世界,尤其是他與老父親之間真摯強烈的情感,為大家舍小家的愧疚與無奈。這些跨越時空的人類普遍情感,讓陳列館墻上簡短的介紹文字活起來,感動自己,更感動觀眾。
2023年6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出席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并發表重要講話。他在講話中強調:“在新的起點上繼續推動文化繁榮、建設文化強國、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是我們在新時代新的文化使命。要堅定文化自信、擔當使命、奮發有為,共同努力創造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化,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
曲藝藝術,是傳承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以評彈藝術而言,從其誕生之初,就具有極強的文學性。經典彈詞作品《再生緣》《西廂記》《玉蜻蜓》《珍珠塔》等文本本身就具有極強的閱讀欣賞性。《鶯鶯操琴》《寶玉夜探》等彈詞開篇字字珠璣,風流蘊藉。對于當代創作者而言,這些都是寶貴的財富和必須學習傳承的創作經驗。
在典型性題材創作,究其根本還是曲藝創作的一部分,必須遵循藝術創作規律,尊重曲種藝術特色風格。尤其在現實題材、真實人物的創作方面,最忌的是喊口號、寫簡歷式的創作。簡單粗暴地把宣傳材料轉化為押韻的唱詞,把人物當成毫無感情的傳聲筒。這樣的創作是不符合曲藝藝術要求,也是違背創作規律的。
2023年,筆者參與中央文明辦、中國文聯主辦,中國曲協等單位承辦的第八屆全國道德模范故事創作活動,與天津曲藝工作者共同創作了曲藝聯唱《追光人》。這是一個評彈與北方鼓曲合作的作品,講述了全國道德模范樊錦詩先生的故事。在《追光人》創作之前,舞臺上已有不少反映樊錦詩先生的作品。其中,同為上海出品,由當代滬劇表演藝術家茅善玉主演的滬劇《敦煌女兒》更先后獲得文華表演獎、戲曲電影金雞獎等重要獎項。相比于大型劇目2個多小時的時長容量和舞臺空間,一個10多分鐘的曲藝作品顯然無法全景式展現樊錦詩扎根敦煌半個多世紀的成果。
因此,從主腦上,筆者第一時間想到了“光”“追光人”這個形象。與上一部分談到的融入真實情感有關,這一貫穿作品的意向確立,來源于作者與作品原型樊錦詩先生交往過程中,聽先生親口講述的一段故事有關:20世紀80年代,樊先生與敦煌研究院研究者們共同參加勞動,在莫高窟前宕泉河畔壘沙袋防洪。臨近黃昏,彎腰勞動多時,“當我抬起頭的一剎那,看見對面三危山上躍起萬道金光。”樊錦詩先生說,那一刻,她確信千年前,樂僔和尚在莫高窟前看到的也是這樣的金光。而一代代敦煌人,正是追逐著這道“光”來到這里,留在這里,守護這里。于是,“文明之光”“初心之光”便成為整個作品的主腦。確立了主腦,在形式上還要充分尊重曲藝形式特點。鼓曲、彈詞短小輕盈,但與戲劇相比構作戲劇沖突能力相對較弱。構思伊始,筆者果斷拋棄了追求強烈戲劇沖突的想法,而是利用曲藝“跳進跳出”“一人多角”的表現優勢,追求“浪漫詩意”的表達。因此,作品結構上采用了樊錦詩退休離開莫高窟那個清晨,與守護了一輩子的莫高窟,3個她最愛的洞窟中的壁畫對話的形式。作品選取了321窟飛天壁畫,254窟降魔變壁畫,259窟禪定菩薩,3組人物分別與初到敦煌的樊錦詩,擔負起院長重擔的樊錦詩,以及離開敦煌前的樊錦詩對話,通過片段式的時空跳躍,虛化時間、空間,展現樊錦詩先生擇一事、終一生,畢生守護敦煌的情懷。在與壁畫、塑像的對話中展現了敦煌藝術的輝煌燦爛,樊錦詩為扎根敦煌的奉獻精神。其次,在文本寫作上,突出一個“美”字。敦煌藝術之美也為創作本身提供了充分的發揮空間。在唱詞處理上,注重對傳統詩詞的辭藻之美、韻律之美的借鑒,結合敦煌題材的特殊歷史人文積淀,詞曲寫作在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前提下,適當追求古韻華美。
以人民為中心的工作導向體現了中國共產黨領導和推動文化建設的鮮明立場。作為一名文藝工作者,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文化思想,必須牢牢站穩人民立場,尊重人民主體地位,保障人民文化權益,促進滿足人民文化需求和增強人民精神力量相統一,增強人民群眾文化獲得感、幸福感。“不斷解決好‘為了誰、依靠誰、我是誰’這個根本問題”。
但是,典型創作經常會遇到的一個難題,是如何抒寫重大歷史事件和重要歷史人物。難點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藝術加工空間的有限性。對于藝術來源于生活,同時要求高于生活。但在紅色題材、重大題材創作過程中,創作者往往會面臨歷史真實與藝術加工的兩難。二是以重大題材、重要人物為原型的作品,往往寫的人多,創作者在接觸到某一題材時,不免生出“余生也晚”的遺憾。因為——可被發掘的素材,抒寫的角度都找盡、寫盡了,很難出新、出彩。
但歸根結底,藝術創作是人的創作。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是從受眾角度出發說的,但對于創作者而言同樣如此。同樣的史料,不同人、不同時代,甚至不同心境下去看,就會看出不同個亮點,找到迥異的興趣點、抒寫點。而這個興趣點和書寫點的出發點,就是將典型人物、英雄人物首先還原成一個有血有肉,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來對話。這就是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的:“作家在塑造藝術典型的時候,應該堅持從現實生活出發,反對‘憑空創造’,反對‘欺和瞞’的文藝,要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們的血肉來。”③
2024年年初,筆者參與上海市曲協與陳云紀念館共同策劃的陳云曲藝黨課策劃創作。過程中,對此深有體會。在策劃前期,筆者隨曲協前輩多次參觀陳云紀念館并翻閱了大量陳云同志生平記述,并從中尋找題材。作為新中國的“大掌柜”陳云同志在政治、軍事、經濟領域貢獻卓越,值得大書特書的故事不勝枚舉。前些年上海評彈團原創中篇《戰·無硝煙》即是一部講述新中國成立初期,陳云在上海指揮金融斗爭的作品。但筆者作為女性創作者,在軍事、經濟方面是短板。固然,要全面了解陳云同志,這方面知識必須補課,但創作上如果非要選擇此類題材,未免有心有余力不足之嘆。于是,在題材選擇上,筆者找到一個更適合自己的題材“情感”。以此為主題創作了兩個作品:短篇評彈《窯洞夜話》(初名《洞房黨課》)和彈詞開篇《紙短情長》。前者以陳云與于若木的新婚之夜為切入點。通過兩位小戰士躲在窯洞外“聽洞房”這一虛構場景,講述了陳云與于若木從相識到相戀,從戰友到親人的感情經歷。在此過程中,筆者也要感謝陳云紀念館相關領導和專家給予創作者的充分自由度。當筆者一開始顧慮涉及到領導人個人情感,且帶有一定藝術加工的作品是否合適時,他們對作品從構思到大綱都給予了充分肯定,認為在不違背基本歷史,不脫離人物性格、行為的前提下,藝術加工是合理且必須的。而虛構的小戰士也體現了延安時期中央領導與普通戰士之間平等親密的關系,為作品增添了詼諧輕松的氣氛,更能得到當代青年觀眾的認可。同樣,另一部作品《紙短情長》則是通過譚嗣同、李白與陳云3封分別寫給妻子、父親和女兒的家書,展現先烈先賢柔情的一面。譚嗣同與妻子李閏,地下工作者李白烈士的故事在戲劇舞臺、影視舞蹈作品中多有體現。而《紙短情長》這個小作品,則是通過選取了“家書”這一獨特的視角,從小處切入,寫不同年代,不同環境下典型人物的夫妻情、父子情、父女情,并進而深化到家國情、民族情,將“硬”題材進行“軟”處理。
新時代為文藝工作者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典型性題材的外延也在不斷拓展。謳歌革命先烈為國家謀解放、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的紅色題材是典型題材;展現新中國、新世紀、新時代神州大地各行各業為實現中國夢砥礪前行現實題材是典型題材;反映都市生活、海派文化,世界各民族共融共生的題材也是典型題材。而曲藝工作者在寫好“典型化題材”的同時,還要有更高的追求,及塑造“經典文藝形象”的要求。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經典文藝形象”是具有鮮明的新時代色彩的基本命題。“經典文藝形象”超越于以往文學敘事中的“典型形象”“典型人物”,在更高的層面上將文學與其他藝術門類的經典之作加以整合。總書記指出:“經典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其中必然含有雋永的美、永恒的情、浩蕩的氣。經典通過主題內蘊、人物塑造、情感建構、意境營造、語言修辭等,容納了深刻流動的心靈世界和鮮活豐滿的本真生命,包含了歷史、文化、人性的內涵,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審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創造力,因此才能成為不會過時的作品。”
注釋:
①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建材:《新聞學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3頁。
②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683頁。
③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241頁。
(作者:上海市劇本創作中心戲劇工作室副主任、二級編劇)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