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帶,魚米之鄉,河網密布,水聲潺潺,恰逢雨霧漫漫,點綴著三弦的悠揚之聲,夾雜著琵琶的婉轉之音,溫柔如斯,浪漫幾分。大抵如此,也不過是人間天堂的模樣。世界上最美的聲音之一—蘇州評彈,便是在這吳儂軟語、恬靜之地生根發芽,孕育成長的。每到午后時分,說書人和聽書人如約而至,碼頭上的大小書場便成為他們的歡聚之地。
說書人和聽書人是一個相互依存的命運共同體,彼此依賴,共生共存。說書人有師門,分流派,講規矩;聽書人也有講究,或品位高雅,或質樸隨性,雖風格迥異,卻殊途同歸。因此,一個說書人只有在讀懂了自己的“衣食父母”之后,才能更好地在書場立足,并以技藝回饋觀眾。
說到聽書人,不得不提這樣一批特殊的書客,他們既是說唱藝術的忠實觀眾,更是新中國的奠基者、建設者和決策者。作為黨和國家的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陳云、葉劍英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在日理萬機、運籌帷幄之余,也會尋得片刻閑暇,回歸自我,陶冶情操。然而,對于他們而言,聽書不僅是欣賞,更是在思考說唱藝術的未來。正是在他們的支持和推動下,1949年7月,在第一次文代會在北京召開期間,中華全國曲藝改進會籌備委員會成立。原本街頭賣藝、劃圈撂地的說唱藝術邁入了藝術的殿堂,并正式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曲藝,獲得了應有的地位,贏得了社會各界的尊重。1963年,文化部組織中國青年藝術家代表團出訪日本。敬愛的周總理親自過問,為代表團精心敲定了蘇州評彈的演出曲目,還選定了演員們的服飾,事無巨細,悉心周到。陳云同志一生鐘愛蘇州評彈藝術,被人們親切地稱為“老聽客”。他在上海與曲藝界人士座談時提出的“出人、出書、走正路”,至今仍是曲藝藝術乃至其他姊妹藝術門類的指導準則。同樣也是在他的倡導下,蘇州評彈學校于1962年創辦成立,迄今已經60多年了,培養了大批的優秀人才,儲備了堅實的后備力量。進入新時代,習近平文化思想為曲藝藝術的繁榮發展提出了新的要求,明確了方向,更加堅定文化自信,引領我們踏上新征程,邁向新輝煌。
這些事例不勝枚舉,充分展現了“特殊”觀眾對曲藝藝術發展的深遠影響。正是這些“特殊”觀眾以其戰略眼光和深遠謀劃,才賦予曲藝藝術獨特的靈魂,奠定了今日的藝術地位,讓曲藝擁有了國家級獎項、專業管理機構、院校體系、人才梯隊、創作團隊和完善的理論基礎。因此,對于這些“老聽客”,說書人在滿懷敬意與感恩之情的同時,更應堅持以人民為中心,踐行“舉旗幟、聚民心、育新人、興文化、展形象”的使命任務,為百姓放歌,為大眾說唱。
有這樣一群聽書人,他們專注于發現問題,評點得失,聽書時戴著“有色眼鏡”。這里的“有色眼鏡”并非貶義,相反,這些聽客極為厲害,是懂行之人。他們聽書重在“書理”,講究“書情”,提出的則是專業的意見和建議。這類書客主要分為兩類:“老法師”聽書人和比賽、研討會的專家評委。
“老法師”聽書人是指那些資深老觀眾,大書小書閱過無數,倒背如流,即使是名角名家也需要經受他們的考驗。他們一方面會探討“書理”,另一方面也可能摳字眼、挑毛病。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提出的許多問題切中要害,頗具道理。有一次筆者在碼頭上表演《雙金錠》,剪書后有一位聽客提出疑問:“城隍廟天下有千千萬,為何大年初三江南一帶的人偏要到蘇州城隍廟上香?這顯得不合情理。”這句有關城隍廟的說表,筆者在蘇州評彈學校學習時,老師便一直如此傳授,然而仔細一想,這個問題既合理又深刻,也引發了筆者的好奇。當晚閑來無事,筆者便打開電腦查閱資料。次日開書時,筆者向大家解釋道:“原來城隍廟也是分等級的,而蘇州的城隍廟級別較高,是府城隍,統轄周邊州城隍和縣城隍。因此,江南一帶的官員、百姓每逢春節都會前往蘇州城隍廟祭拜。”問題解決后,那位“老法師”聽書人對筆者大加贊賞。當時,筆者的心情如同學生順利通過考試般欣喜。這次經歷不僅拓寬了筆者的知識面,還增強了舞臺上的自信,更讓筆者多了一份說好書、說明白書的底氣。
專家評委亦是如此。他們比“老法師”聽書人更加老到,在理論功底、表演規范及藝術審美等方面尤為專業。傳統書目盡管久經時間打磨,仍可能存在如“城隍廟”問題般的邏輯漏洞,而新編書目更是有許多值得推敲、修改之處。研討會和比賽活動時間有限,專家評委在有限的點評時間內往往直奔主題,切中要害。他們言辭犀利,見解深刻,內容豐富。他們毫無保留地指出問題,提出對策,為作品的打磨與提升提供寶貴意見。對說書人而言,受益的不僅是個人,更是獲得了曲藝技藝與未來的發展前景。因此,這群戴著“有色眼鏡”的聽書人,無論是“老法師”還是專家評委,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師諍友。
“背行囊,走官塘。”這是對江南一帶說書人平日里進書場演出真實而貼切的寫照。水鄉之地,河網密布,碼頭林立,乘船最為方便,“跑碼頭”一說便由此而來。隨著時代的變遷,交通日益便利,逐漸出現騎自行車、坐長途汽車,甚至開私家車自駕前往的情況。筆者也是個說書人,很多時候選擇乘地鐵,既準時可靠,也便于趕場,因為按慣例,午后一時準時開書,絕不允許遲到。于是,在地鐵車廂里,說書人和聽書人邂逅了,沒有了舞臺的隔閡,場上場下的距離也被拉近,彼此直面相對,相談甚歡。時間久了,說書人對觀眾產生了感情,甚至成為彼此信任的朋友。
此外,水鄉人的性情溫柔細膩。他們喜愛聽你說書,成為了粉絲,除了日日到書場捧場,在生活上也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懷。說長篇的藝人在碼頭上往往一呆就是十天半個月,獨處異鄉的孤獨自不必說,春夏交替、秋冬換季時,天氣多變,冷暖交替,毛衣、蠶絲被就會不請自到。江南是桑蠶之地,這些手工新打的衣物,他們自己舍不得穿用,卻毫不猶豫地拿來送給你,像對待自家孩子一樣關懷備至。

說書人大多有這樣的習慣:因午后一時開書,為避免吃飽后上臺影響發揮,許多先生在檔期內選擇不吃午飯。一檔書兩個小時,表演時聚氣凝神,耗費精力,因此剪書后往往需要補充體力,享用一頓豐盛的下午餐。而這個時候,每當你回到宿舍,便會發現桌上早已擺好一盤糕點、幾碟小菜,或是米粥、或是面條,盛在精致的瓷碗里,整整齊齊,干干凈凈。若逢六月,南方正值大閘蟹脫殼的時節,便會有“六月黃”送上。這是一道江南民間的鄉食,把脫殼的蟹洗凈后對半剁開,擱在面糊里熬粥,可謂一道美味珍饈,且營養豐富。同時,這些吃食大都用柴火熬制,沒有酒席上的煤氣味,散發著泥土清香的鄉間味道。按他們的話說,先生說書貼地氣,我們做吃食也得原汁原味。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這便是最好的詮釋吧。
說書人的夜生活同樣豐富多彩。每到一地,必有相熟的書客邀約晚間餐敘,席間常伴琵琶三弦,酒酣之際,撫琴弄弦,熱鬧非凡;或是暢談天南地北、海闊天空,上下五千年,縱橫千萬里,不經意間便將“六月黃”的熬制方法、蠶絲被的制作工藝融入話題之中,然后又“變”進了隔天說的書里。這些貼心的書客帶來的不僅是快樂和溫馨,更有家長里短的煙火氣息。他們的故事為說書人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養分,這正應了那句話:“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
這類聽客是“養書人”,噓寒問暖、休戚與共,雖看似平常,卻滿懷真情,與說書人融洽相處,情同家人。因此,面對這樣的真心真意,說書人唯一的回報,便是用心“說好書”。
蘇州評彈紅遍全國有兩次,第一次是《蝶戀花·答李淑一》。這首為毛澤東詩詞譜曲的優秀作品,曾風靡大江南北,成為蘇州評彈藝術的經典代表,更在新中國音樂史上占據了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AI等技術的迅猛發展顛覆了傳統傳播模式,于是《聲聲慢》的出現,讓蘇州評彈再一次成為全國矚目的焦點。從嚴格意義上講,《聲聲慢》并非傳統蘇州彈詞,而是一首用吳語演唱的歌曲。然而,《聲聲慢》的走紅卻無疑帶火了評彈藝術,并進一步推動了蘇州著名的平江路、山塘街等地的旅游觀光、餐飲茶館等行業的興盛與出圈。這種現象,如同電視劇《繁花》熱播后上海黃河路人滿為患,或是游戲《黑神話·悟空》帶動川劇《變臉》成為熱潮一般,已然成為爆炸級、現象級的文化景觀。
我們不能小覷網絡的力量,更不能忽視流量平臺上大V、大咖的強大影響力。他們可以在極短時間內創造熱點話題,引發轟動效應。隨著交通的不斷便利,大大縮短了時空的界限,很多受眾在關注的同時,還開始了尋找原點的探尋之旅。不過,這些聽客十有八九只是跟風者,他們千里迢迢來到目的地,不過是為了拍幾張照片、錄一段視頻,以證明自己來過、聽過至此。至于感受如何,或許只能用兩個字形容—“滿足”。隨后,他們再度啟程,奔赴下一個地方,尋找下一個熱點。他們并不是蘇州評彈乃至說唱藝術的忠實聽客,更適合稱之為“過客”。
他們既是觀眾,也是聽客和粉絲。或許十之八九只是出于一時沖動,但蘇州評彈藝術無疑在他們心中留下了獨特的印記,并通過他們的朋友圈、微博等平臺得以廣泛傳播。“來者即是客也”,我們既要對“過客”給予尊重和關注,努力弘揚與宣傳說唱藝術,更應傾注更多熱情與心血,吸引那極少數被評彈藝術魅力打動的新聽客群。這些“聽書人”或許是新晉者,但假以時日,他們極有可能成長為資深聽客,成為“老法師”中的一員。
當然,我們不能一味迎合網絡上的流量與人氣。在遵循說唱藝術本身規律的基礎上,還需以專業視角加以正確引導與創新。網絡是開放而自由的,說書人本身具備吸引觀眾的天然優勢。憑借這一特質,并在宣傳部門的支持下,他們完全可以成為網絡中的意見領袖,掌握話語權。一方面,引導觀眾正確認識和感受說唱藝術;另一方面,在此基礎上不斷開拓與創新,脫口秀的興起與風靡便是鮮明的例證。
“過客”并不意味著失去,而是一種機遇,是“關注”的起點,是“書客”的搖籃。面對這樣的聽書人,我們說書人要學會適應、把握機會、作出選擇、積極引導,培養出一批批新的“聽書人”,讓說唱藝術這一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得以保護、傳承、創新與傳播。
聽書人和說書人的故事還將繼續。他們在世間相逢、共處,偶有嬉鬧糾纏,卻更多是相濡以沫,和諧相伴。這是一部長篇大書,沒有結尾,沒有終局,只有無盡的“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張家港市評彈藝術傳承中心演員)
(責任編輯/邵玉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