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三天遍地黃。
小滿一過,麥穗日漸飽滿。布谷鳥天天在高空鳴叫:“刮谷刮谷,阿公阿婆,割麥插禾?!薄@是在告訴我們,麥口天快到了,一年中最辛苦的日子來了。
西南火風一刮,中午日頭一曬,麥芒就炸起來了。母親站在大田邊,掐棵麥穗,擱手里搓搓,放嘴里嚼嚼,說,趕緊收。
我念中學時,每到麥口天,都要回家幫著忙幾天。結束后,身上會掉一層皮,后背曬得黑黑白白、斑斑駁駁,慘不忍睹。更奇怪的是,每次忙完麥口,一定會發燒,無一例外。
這樣的記憶,刻骨銘心。
風有形狀嗎?有的。夏天,風的形狀就是麥浪滾滾,金黃起伏。
1
家家開始磨鐮刀。一碗清水,一塊長條形磨刀石,幾把從小邊屋翻出的鐮刀,刺啦刺啦,一面磨一面加水,不時用大拇指摸摸刀口,磨到雪亮鋒利。
還要早早壓場。家邊找塊空地,沒有空地,就毀掉一塊小園田,必須是大太陽可以照到的地方。刨開地,灑上水,再撒上細碎的麥穰,然后拉碌磙來回壓,壓得平平整整,反復多次,場就做好了。
我們沭陽種的是一季麥,一麥抵三秋,是一年最主要的收成。麥口,天說變就變,雨說來就來,讓人提心吊膽,所以麥收被稱為“龍口奪食”。有一年遇到暴雨,金黃的麥子淹沒在齊腰深的大水中,我坐著洗澡用的大木桶,劃到麥田中間,用鐮刀割點麥穗回來。有時,麥子剛剛收上場,大雨來了,水圍門,水淌麥,下上幾天,麥穗霉爛,欲哭無淚。
黃金鋪地,老少彎腰。全莊老少帶上鐮刀,拎著水壺,帶點干巴餅,推上平車,浩浩蕩蕩向田里進發。孩子怎么辦?帶到田邊,自己玩,玩累就睡,隨便睡哪里。
人人一頂麥秸草帽,從地頭開始,彎下腰,一刀一刀向前收,一把一把放成堆。驕陽似火,滿頭大汗,后背火辣辣,滿頭滿臉灰塵碎屑。累了,渴了,停下來歇歇,擦把汗,喝點水。到了中午飯點就坐在路邊樹蔭下,喝點水,吃點餅,躺一會兒,歇歇腰,然后繼續收。
一面收,一面捆。抽兩把麥子,麥秸粗長些的,麥頭對麥頭,簡單打個結,叫“麥繞子”,置于地上,平放麥子,“麥繞子”兩頭一緊,一只膝蓋壓住麥子,用力一擰一繞,捆好豎起,叫“麥個兒”。需要經驗,捆不好,一拎就散。
收好后,便往平車上裝。裝車是個技術活,穗向里稈向外,橫豎交錯擺放,既要放得好不散不亂,還要放得多不歪不斜。
裝好車的麥子用繩攔一下,就往場上拉。麥地泥土松軟,裝滿麥子的平車很難拉。有時沒拉好,平車一歪,麥子散落一地。沒辦法,重新裝,重新拉。
天氣炎熱,麥芒刺人,須穿長衣長褲。即便如此,麥芒仍刺透衣衫,加上汗漬,又痛又癢,越搔越癢,有人就會染上“麥毒”,十天半月方好。
一直彎腰收麥,腰酸疼得受不了。跟大人說,大人就笑:“小孩子哪有腰啊!”
收一天麥子,淌一天汗,全身泥土麥穰的。小孩火力大,只要淌汗就會下河。但麥口天早晚還是涼,下水就會凍得一激靈。我早早得了關節炎,膝蓋疼起來要命,一疼我就偎在小鍋屋,母親烙煎餅,我在邊上哭,母親烙個蔥花煎餅給我,一面吃一面哭。
2
收完了,麥子鋪在場上,就要脫粒。
或用連枷打。連枷由一個長柄和一組平排的竹條或木條構成,一舉一落,拍打谷物,使籽粒掉下來。連枷歷史悠久,春秋戰國時便有?;蛴寐淀迚骸B淀尴瞪侠K子,套在牛脖上,有人牽著牛,拿著鞭子,在場上繞著圓圈壓麥子。牛不肯動或不聽話時,就用鞭子抽。牛屁股下常系一袋,防牛拉屎。碌磙多用青石做成,上面用鏨子鏨出齒來,二十一齒為水牛磙,十九齒叫黃牛磙,十七齒是小驢磙。緊鄰沭陽的東海房山青石,最適宜做碌磙。沒有牛,或者牛少時,也會兩三個人拉碌磙,真不易拉。
俗話說,“牛不知力大?!迸J菑妱诹?,雖然慢悠悠,但力大無比。牛有“喝聲之力”,只要吆喝一聲,就有力氣。所以,趕牛人就要“打嘞嘞”,分耕地嘞嘞、打場嘞嘞、趕車嘞嘞等。這種吆喝牛的聲音,有的是很短的一聲,基本用“哦、呵、嘿、啊、喲、哈”幾個字,有時單用一個字,有時是幾個字連在一起,變成很長的幾句,如“哦呵呵哦呵哦呵,哦呵哦呵哦呵呵呵,哦呀嘿嘿……”
打嘞嘞,聲音抑揚頓挫,悠揚婉轉。一個“嘞嘞”結束,往往會向空中甩上一個空心響鞭,瀟灑飄逸。我們這些小孩子最喜歡看打嘞嘞、抽空心鞭,還會跟著吆喝幾句、抽上幾鞭。
打嘞嘞是一種勞動號子,更是人與牛的溫情交流,一幅很讓人感動的畫面。2009年,沭陽“打嘞嘞”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音樂類,被收錄進江蘇省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料匯編。
后來有了手扶拖拉機,沭陽話叫小手扶,就用小手扶壓場,或者小手扶后面拉著碌磙,又快又省力。有了脫粒機,就更省事了,拉上場的麥子一把把直接送入脫粒機里,塵屑漫天飛揚,嗆得受不了,口鼻皆灰黑。
脫過粒后,要揚場,就是將打好的麥粒和殼、塵土分離出來。這也是技術活,須看好風力、風向。人站在風口,鏟起一木锨麥,用力向空中一揚,木锨頭一歪,全部四散開,麥粒掉下來,皮殼、碎屑順風飄走。一人用木锨揚,另一人來回掃麥粒堆,將碎屑掃走。
經過多次揚場,場上剩下的就是暗黃色的麥粒,看了很有成就感,滿心歡喜。
3
揚場之后,事情還沒完,要曬場。
俗話說,“稻上場,麥進倉,黃豆扛在肩拐上?!钡咀舆\到場上,基本保險,下點雨關系不大;黃豆打下來,用笆斗扛進屋就好;小麥不但要抓緊收抓緊脫粒,還要抓緊揚好曬好,進屋進倉才保險。
看場主要是我們這些小孩子的任務,心一直都是提溜著的。一看天邊黑上來一大片,趕緊喊大人,所有人都來搶場,把麥子收進屋,等天晴再曬。有沒有來不及搶的?有的。雨嘩嘩下,雷轟轟響,我們在雨中往屋里扛麥子,全身濕透透的。雨太大,麥子沖走一些,心疼得要命。
麥子全部曬好,進屋進囤,大家都松一口氣。
搶收搶種完,麥口天便告結束,基本要半月二十天。我念小學時,學校會放十五天麥假,老師也要回家過麥口。
“麥口麥口,想想發愁?!蹦菚r的麥口天,是農民一年中最忙最苦最累的日子。一個麥口天過下來,誰都要脫一層皮、掉幾斤肉。“割麥打場,小孩沒娘?!奔壹倚『]有人看、沒時間管,草堆跟、地頭、路邊,隨時都能看到睡著的小孩子。“麥黃黃,杏黃黃,出嫁閨女瞧看娘。”麥口上,出門的女兒會回趟娘家,瞧看娘是假,帶著小女婿來幫收麥子是真。
關于麥口天,白居易的《觀刈麥》寫得最形象直白: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知道這首詩寫得有多好。麥口天,真的讓人難忘!
夏炳文: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做過中學教師,被評為“市級語文學科帶頭人”“全國優秀語文教師”。出版散文集《拈墨流年》。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