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的日常煙火

一

背著簡單的行囊，我在泰興走走停停，只覺日月悠長、心境淡然。泰興，江蘇中部的一座縣級城市。

泰興所屬的黃橋鎮上有七十二條古巷。落日余暉下，古老的黃橋透露出櫛風沐雨后的細致溫情。

從米巷出發，我對黃橋開始了悠游的尋訪。冬季陽光下，臨近宋朝顧孝子墓不遠的街頭上，傳來當地人的吹拉彈唱，雖然聽不清用方言所唱的歌詞，但從抑揚頓挫的唱腔里，能感受到當地民風的安寧祥和。

米巷里最有名的，當數新四軍黃橋戰役紀念館。紀念館設在有“地質學之父”之稱的丁文江的老宅，這也是當年“通如靖泰臨時行政委員會”的辦公點。

紀念館的院子里，有陳毅和粟裕并肩而立的銅像，栩栩如生。窗明幾凈的大廳里，一排排玻璃柜中，整齊地擺放著各種當年的文物資料……至剛至柔，血性擔當，這是泰興人骨子里的倔強。

過了一年，我再來黃橋鎮時，新四軍黃橋戰役紀念館新館已建成，紀念館展陳面積8000平方米，生動再現了黃橋戰役及人民奮勇支前的歷史場景。

米巷的名字很有來歷。丁文江祖上是鎮上首富，有人在朝廷當漕糧官，便在這街上開了丁萬昌米店，帶動周圍人家做起了大米生意，這條巷子便由此稱作米巷。丁家這座建于道光年間的古宅里，有精巧的庭院、蒼翠的樹木、精湛的雕梁畫棟。丁家花園桂花廳一側，陳老總當年戰余時間，常在這里與人下棋。今天再看這庭院深深，冷風從樹梢上呼嘯而過，時光終究掩蓋不了泰興人的豪情俠氣，歷史記得住這豪邁的一筆。

米巷邊上還有珠巷、馬巷。珠巷原先是周邊縣市苗豬交易集散地，后來覺得叫起來不雅，便改稱珠巷。馬巷是因為當年何御史家的馬廄設在此處，故稱作馬巷。

珠巷里住著不少人家，一探頭，便望見里面的日子：四方桌，條凳，桌上擺著青菜茶干，桌邊忙活的老人白發梳得整整齊齊，衣衫潔凈。屋角擺著縫紉機，女子坐在那里踩著腳踏子，靈巧地往針腳下推送著布料。邊上的嬰兒車里，睡著憨態可掬的寶寶。

這就是人間最好的生活啊，女人、老人、孩子，飯菜飄香，生機盎然。古鎮上的生活，讓我突然生出無畏任何塵世困難的氣概。

珠巷臨街的房子里，也有做小本生意的人家。有家主營砧板的小店，店家閑閑地告訴我，這砧板是銀杏樹做的，上海人最喜歡，一買就買三四張，說是回去送親友。

不遠處，有家竹器店，店里有篩子、淘籮等等，老板不急著招徠生意，一旁慵懶地坐著，閑閑地捧本舊書在看。

這種不急不躁、氣定神閑的商家，很配古鎮的節奏，令我生出幾分敬意來。

二

古稱濟川的泰興，寓意國泰民安、興旺發達。一座人間煙火氣旺盛的小城。黃橋燒餅、宣堡小餛飩、曲霞湯包、粯子粥、炸白果，來到泰興后，總是牽掛著這些充滿鄉野味的美食。

走在古鎮上，倒不是要尋覓吃食，早過了因饑餓而四處覓食的年齡，我需要的是一份契合心境的食物，那種本真、人與人相互信任的記憶。

在燒餅店里等桶爐燒餅時，我也像當地人一樣，要個清清爽爽的蘿卜絲餡的，再點了一碗擱了蔥花、淋了麻油的豆腐花，吃一口餅，喝一口豆花。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泰興北大門處有個宣堡鎮，餛飩非常有名，最有名的當數店名叫飛馬的那家。我到達餛飩店時已是傍晚，三位當地女子圍著竹匾在包餛飩，我一知半解地聽著她們聊家常，恍然覺得，我不是異鄉客，我是這里曾經錯過的記憶。

臨街而設的灶上，熱氣騰騰。八元錢一碗的餛飩，滿滿當當一大碗。明明是肉餡的俗物，但偏偏美得像一朵朵玉蘭花的花苞，透明飽滿地漂浮在撒了綠色蔥花的湯上。

至今難忘飛馬餛飩店有位大爺，不管店里多忙，他都安然地坐在門口。當地人說他是老板，只負責拌餡，別的不管，那餡是祖傳秘方。離開時，朝他回望，他神態安詳，眼神中有股老手藝人特有的專注與不動聲色的驕傲。

祁巷村內，有一排臨河而建的菜館。前院是飯店，后院是廚房。一排傳統的小土灶，燒的是柴火，架的是鐵鍋，用的是木頭鍋蓋。我從門前走了一圈，中飯前后，家家食客滿座。

飯桌上有道菜，叫攤燒餅。面粉中和了雞蛋，貼著鐵鍋攤了薄薄一層，撒了蔥花，外脆里軟。當地人介紹，說只有老婆婆才做得出這個味道。

我當真跑到后廚去看。果真，柴火燒得明晃晃，幾位扎著圍裙的老婆婆正在忙活著。手執鐵鏟的，燒火的，往鍋上攤餅的，往盤子里裝餅的，一律的清爽、干練。一下子，恍如看到我的奶奶，我的外婆也在其中。眼角濕潤。

看到這樣的后廚，如同看到一個人秘不示人的檔案。再回到桌前時，我突然與這一桌子的人，無端地多了幾分親近。逝去的時光重新回來了，親人們又團聚在一起。

看清一個地方的飲食特點，就大體了解了當地的人情風俗，這里的人溫情，溫和，溫厚。順著飯菜的香味，我走在回到父母身邊的路上。

三

泰興的許多村莊，祁巷村、郭寨村、印達村等，我都走走停停地看了幾趟，流連于此，都想選一處民房小住幾日，在暮合四野時的炊煙中，在稻草香中，聽聽村里人的故事。

印達村的老支書老沙，高中畢業，介紹起印達村的歷史來，他如數家珍，出口成章：紅旗紅燈紅的魂，火樹銀花不夜村。烈士精神照千秋，歡天喜地印達人。沙支書有文才，還特別具有基層管理的經驗。

沙支書說，把村子建好、管好，是他最看重的事。經過多年整治，印達村的村容村貌煥然一新。

但總有些小別扭會時不時地出現。沙支書舉了個例子。每到腌咸菜的季節，個別人圖省事，順手把咸菜晾曬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樹上。旁人勸說，不起效，振振有詞，道：“樹不是為人服務的？晾個咸菜怎么啦？”

沙支書來了，說：“你說的話也有道理，樹上誰說不能晾的，但你先像樹一樣，頭上頂個咸菜，大太陽下站上兩小時試試，你要試下來沒事，我同意你把咸菜晾在冬青樹上。”晾咸菜者不聲不響地把咸菜收了。

沙支書說話風趣，他說在村里做事，不能拿腔拿調，都是家前屋后的人，人家不吃這一套，得用他們的方法來解決他們的問題。

人情味是村莊的靈魂。有人情味的管理才能讓人信服。我又想到老婆婆們做的攤餅。泰興人的性情里有一種智慧，不急不緩地在日常生活里輕悠流淌，無論是田頭阡陌，還是喝茶閑談，都令人如沐春風。沙支書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

泰興的銀杏，譽滿大江南北。泰興還有一枚葉子，與銀杏葉的美不相上下。那就是中華紅楓園里的大片的紅楓。唐詩里說：霜葉紅于二月花。而泰興人，有著比詩人更接地氣的智慧。

當地人告訴我，說當時他們為紅楓園的廣告語絞盡腦汁，唐詩宋詞翻了多遍都沒找到靈感，突然想到當地人常用的口頭禪，紅瘋啦！后來，就定了這句讓無數人一眼就難忘的廣告語：楓葉紅瘋啦。形象、生動，感染力強，許多人就是沖著這份“紅瘋啦”的感覺來到了紅楓園。

回南京的路上，回味泰興，想起泰州學派的創始人王艮先生的兩句話，“圣人經世，只是家常事”“百姓日用為王道”。大道至簡，樸素無華，多少宏闊的人生壯志，經過無數的騰挪翻轉，最終還是在一瓢一飲里獲得了至真的清歡。

韓麗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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