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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

2024-12-31 00:00:00劉聆
青年作家 2024年11期

夜是什么時候枯萎的?灰白的光一星半點漏出來,像幾滴濁淚。我聞到嘴里的酸腐味,唇舌苦澀,皮膚干裂,頭發幾乎能擰出油來,脖頸淤成泥。我又熬夜了。電腦上,未寫完的字在我的眼里蜿蜒生長,朝我爬來,帶著不祥的氣息。下一秒,他一定會突然出現在門口,厲喝,“打擺子!敷衍了事!”我依然在寫,手指顫抖。“經理說什么就是什么,”父親仍坐在我身邊,不停地說,“你不要以為你是博士,是高材生,就很了不起。”電腦屏幕的光覆在他滿是褶皺的臉上,像一層淡的釉彩,猶如夢境。如果不是他沉重如鐵的口吻砸下來,我幾乎睡去。父親繼續說,“你打小面冷,只會讀書,不通人情,最吃虧。”我沒有說話,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常感身處之地,有一層薄薄的玻璃隔著外界。我就是這樣。“你這樣清高,別人會覺得你看不起他,如果是領導,就會打壓你,有你苦頭吃,實在改不了性格,說什么都得忍,這是我對你的最低要求。”父親的話像鞭子抽在我身上,撲滅我的冷冽和傲慢。如果不是父親,我早辭職了。我刪掉上一版策劃案,打開空白文檔,從手頭厚厚的文件里勉力辨別漫漶不清的脈絡,重新將一個字一個字“刻”進電腦里,與上一版完全不同——這已是第十次重寫——為了一個也許永遠開不了的活動。

天空如水洗過一般透亮,窗外的大街醒了。他沒來,同事也沒來。我推開窗戶,偷偷喘口氣,清涼爽朗的味道在鼻尖浮動。城南小巷在我的模糊視野中以理所當然的形式浮出來,長長的白墻有著江南般的委婉深情。我穿過小巷,慢慢走進那棟如宮殿般神圣的建筑,一步一步踏上去,她住在三樓還是四樓,索性五樓吧。我的手懸在半空,會不會吵醒她?一晚上沒回,她一定生我的氣了。也許她會跟我大吵一架,甚至離開我吧?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喜歡上我的。我只記得,她的微笑像一陣若有似無的呢喃流過我的恍惚,在熹微的余暉下慢慢燃燒。我只是傻笑。

細碎的聲音飄進格子間,只要我扭頭,一定可以看到一張張渾濁又張揚的臉浮在我的周邊。同事們來了,彼此就像見到久違的老友甚至親人一樣熱鬧,不時大笑幾聲。天光如一層致密的薄膜包裹著我,將我與他們隔開。我站在窗前,思緒亂麻一樣堵在腦子里。熬了許久,四周陡然陷入巨大的寂靜里。

他來了。

來了就來了。讓他去改,也許他會罵我,隨他去吧。他朝我走來,空氣仿佛凝固。我的身體輕微抖動了一下,肩膀一涼,他從我身邊擦過。“方案擬好了嗎?”“擬好了,經理,這是我在辦公室通宵寫的方案,請您審定。”姚定升遞上方案,他的聲音異常順和。姚定升昨晚也在?我怎么記得昨晚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加班?我的腦袋一團蒙,新的策劃案蜷在手心,仿佛有千斤重。“很好,把時間寫具體就可以了。”他的聲音徐徐而降,該怎么形容?像女人一樣尖利,像男人一樣深沉,又像老者一樣肅穆。我看到一張深褐色的臉被他的聲音極緩地刻出來,發音部分猶如額頭高大寬闊,篤實的氣流匯成深淵般的眼神,高隆冷峻的鼻,略微上翹的唇以及寒如霜石的臉頰,直至收斂處,兩道淺淺的皺紋隱浮在鼻側,一直延伸到他威嚴的下頜。他的聲音還在繼續,“刻橋集團的接待方案擬好了嗎?”“擬好了。”是梅琳清脆的聲音。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工位邊,巨大的尷尬就像一堆毫無意義的廢話塞滿我。他裝得真行。我嘗試想一想小說里的事,厘不清頭緒,一片黑影從眼底飛上來,帶著凜然殺氣,仿佛要刺穿我的瞳孔。眼睛澀得很,我閉上眼,一小滴眼淚拼命要從眼角破出來。“經理,這份方案主要是針對我們上游企業。”輪到何凱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要漚爛在空氣時,他的氣息越來越近。他依然沒有說話。“經理!”我心頭輕泛一陣惡心,聲音有些弱,掛在嘴角。遞出策劃案時,我的手抖了一下,大概是熬夜的緣故。我來不及反應,策劃案脫手飛到半空,隨即摔在我的臉上。“打擺子!”極度的厭惡將他的聲音凝結成一張鋒利的刀,“抄上一份策劃案,敷衍我!”受傷的策劃案被扔棄在地上。我低下頭,唇舌僵死,胸腔里涌出蒙蒙霧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楊源,你就是這樣做事的!垃圾!重寫!”

“這是經理對你的考驗。”我再次看到父親,站在門口,像株老邁的胡楊。他神情懇切,充滿智慧的眼神刺穿了我。我的內心安定下來。“他要打掉你的傲氣,你清高、冷僻,就是看不起他。”父親的話在他潮水般辱罵中不停地鉆進我的耳朵,劃出一道道閃亮的光芒,“做工作不僅僅是做工作,做的是人情世故;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給他面子;你當眾挨罵,就是給他面子;這些苦頭,就像中藥,你吃了才會通人情,才會懂世故,才會好。”

“給我滾!”他尖銳而沉悶的聲音向我咆哮出一連串的謾罵。空氣微微振動。同事們的眼神就像刀刃一樣剝下我的面皮。我的目光無意間碰上姚定升虛冷的眼神,他扭過頭,斜睨我一眼,不再看我。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我還是感覺隱隱不適。我撿起策劃案,盡量讓自己的呼吸變得舒緩些,我心想,這沒什么。我的臉頰微微發燙。同事們早已散去,他們繃著臉,各干各的,擺出思考國際大事的嚴肅樣。我見慣了他們這副面孔。

窗外的天空仿佛要砸向我的頭頂。那條小巷在金色的陰影和顫抖的空氣中像波浪般晃動,它的周邊流動著無數條嘈雜之河,穿過寫字樓的玻璃清晰地刺進我的耳朵。耀眼的陽光下,小巷盡頭的那棟居民樓在濃密的枝葉間微微閃爍。我看到她的身影藏在一小片嫩葉背后。她微微皺眉,噘著嘴,在生我的氣。我有什么辦法呢?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甚至連解釋的機會也沒有。這該死的策劃案將我囚困在寫字樓,暗無天日。她慢慢站起來,轉身離去時身體一傾,差點摔倒。我的心臟跳得厲害,嗓子眼干裂得很,手指冰涼,全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她要去哪?去上課?去寫論文?還是去看我那篇沒寫完的可笑的武俠小說?我改完這次策劃案就回去。她從樓道里走出來,扎著馬尾,穿件白色T恤,天藍色裙子,慢慢向前走。陽光像金色的碎葉落在她憂愁的眼神里。你要去哪?我差點喊出來。我想拉住她,問問她。可現在,我哪兒也去不了!該死的策劃案!穿出小巷,她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透出深意,陽光照亮了她光滑的臉頰,給她的眼睛增添了一絲不自然的暖意。她什么都知道了,我在她面前是個傻瓜。她朝我走來,明暗不定的陽光就像落葉飄落在她的肩頭。她的腳步微微急促起來,義無反顧地向我走來。

劍影就像扭曲的藤蔓纏繞著楊源,以他那點道行,根本無法招架。千門以暗器與毒藥,為世人稱道,首座弟子張千手的一手暗器功夫更是獨步天下。但面對他,張千手只需要使出最普通的劍招,便是滅頂之災。

這是一座劍影制造出來的迷宮。

劍光密不透風,宛如鐵墻。他躺下,側身或者蜷成一團都躲不開。最普通的劍法在張千手這兒,仿佛幻化出成千上萬柄劍,將他四面八方徹底封死。他知道張千手的劍法并不高明,但他躲不過去。極致的悲哀涌上他的心頭。

他出身劍術世家,他的父親創建了名動江湖的萬劍山莊,一套逍遙劍法溟溟漠漠,浩浩漫漫,過招之人,看不到一招一式,又仿佛在對抗千招萬式,最后只看到無窮無盡的影子在跟自己過招。父親一生總共用過四柄劍,第一柄湛盧,無堅不摧;第二柄衡山,柔若鋼索;第三柄無名,普通之劍;第四柄松紋,是柄木劍。父親三十歲后不再用劍,飛花摘葉,皆可傷人。四十歲以后,父親可自如地使用眼神,甚至嘆息,化作無形劍氣傷人。五十歲以后,父親將意念煉為劍氣,楊源親眼見過那柄劍,劍無形,只在下雨或者吹風時,才能在扭曲的空氣中隱約看到劍的形狀。劍時而勢如長虹時而短如匕首,周身泛起魚鱗般的白氣,一閃即逝,隨即隱伏在空氣中。敗在他父親手下的武林中人不計其數,甚至連少林元深禪師和武當丹陽道長也不例外。六十歲那年,父親的劍氣已提升至天元級,可突破凡軀,充盈于天地之間。楊源的世代先祖,從未有人達到父親的境界。七十歲以后,星辰日月,皆可變成父親的劍氣。楊源親眼看到仇敵圍攻萬劍山莊,父親獨創六龍劍法,穿行在天際的太陽就像一只小球在父親的手掌之間跳動,隨即化作一柄熾熱的長劍劃破蒼穹,熊熊烈日把半邊天都燒透了。

父親離開萬劍山莊的那天,下著小雨,天邊散發出水一樣漠然的灰色微光。他的身影長久地停留在楊源的眼睛里。后來,楊源無數次想起這個場景,才明白父親一定是有意為之——他想讓自己的身影留在楊源的眼睛里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

父親再沒有出現過。有的人說他被仇家殺了;有的人說他勘破劍道,白日飛升;還有的人說他變成了無形劍氣,游蕩在天地之間。楊源辨不清楚,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父親離開了他,什么都沒有給他留下。事實上,在萬劍山莊,他很少看見父親,父親也從不教他劍法。記得有一次,母親跟父親說,教源兒一些劍法吧。父親皺著眉頭說,“學劍是沒有出息的事情!我寧愿他將來哪怕做一個種菜的農夫、挑糞的奴仆,也比學劍強!”父親說得很激動,劍氣從他的意念中迸裂,割斷母親的頭發,劃破他的臉頰。母親嚇得面色蒼白,哭了很久。他不明白為什么父親如此厭惡他學劍,封死他學劍的一切途徑,甚至偷瞄一眼,也會遭到最嚴厲的懲罰。“給我讀書,考秀才,考舉人,走仕途,比什么都強!”父親將他整日關在屋里,禁止沾手一切家中事務,只是讓他安心讀書。他雖然在家里,卻像遠隔千里的流放犯人。三十年來,他甚至分辨不清小麥和大麥,看不懂鋤頭和犁。除了書本,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真正變成了一個文弱書生。

我想起昨晚琥珀色的夕陽,掠過鱗次櫛比的樓房,無聲地沁入深藍色的城市上空。我的視線在繁鬧疾梭的大街上穿行,越過明暗交織的人影,從無數張或焦慮或倉促的面孔跳出來,滑進虛構的城南小巷。小巷路面用青磚錯落砌成,兩側的白墻素凈極了。她住在小巷盡頭。在長長的鴿哨聲中,我看到她慢慢打開窗戶,秀發微揚,明媚的春衫宛如一片薄云漫入夢境,手腕揮舞如春雪般曼妙,纖淡的陽光落在她的額頭、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和她的手臂上,灑在陳舊的窗臺上,一點一點洇入我的眼睛。我想象她的眉眼就像初春的樹苗一樣清秀,膚色略微呈現健康的小麥色,鼻子小巧,嘴唇微微有些豐腴,給人乖巧可愛的感覺。臨街的窗戶此時半數已打開,細碎的聲音擁擠地迸出來,鍋鏟的碰撞聲、門與門框的碰撞、小孩的哭嚷、大人的叱責……這些聲音全都變成慌張的背景鋪展在她的身后,只余下她溫煦的臉龐,期待的微笑。

她在等我回家。

昨天晚上她父母過來見我。這是早已定好的事情。“放心吧,有我呢。”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斜倚在我的身邊,聲音安靜而篤定,清澈的氣息就像曉霧彌漫開來,“他們一定會接受你的。”

我們是在書店認識的。自從上班以后,擠時間看武俠小說是我釋放壓力的唯一渠道。那天下午,我是眾叛親離的喬峰或者被迫破戒的虛竹,被命運的齒輪碾壓,浸透痛楚。正入神,耳邊響起清亮的聲音,“老板,有《天龍八部》嗎?”我抬頭看到了她。她站在書架前,秀發披肩,脖頸修長,微微豐潤的身材滲出嫻雅的古典美,白色的裙擺散發出明麗的氣息。她掠起散在耳邊的秀發。或許,她瞥了我一眼,甚至友好地笑了笑。“就是他手上這一本。”她朝我笑。我將手上的書遞給她。仿佛我們事先約好了似的。我們聊了很久,或許只有一小會兒,絕大部分時間是她在說話,她告訴我,她叫李晴,就住在我公司附近。分別的時候,我跟她說起我正在寫的武俠小說。“我要做你的第一個讀者!”她的臉頰浮出微笑,就像漾開了溫暖的春意。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我是個寡言無趣的人,她也安靜,卻又透些活潑,喚醒了我對生活的熱愛。“我教你一招,保證搞定我媽,”她湊到我面前,故作神秘地說,“你下班的時候,買一條鱖魚,照我說的法子做給我媽吃,保證我媽滿意!”她說的是松鼠鱖魚。她媽是江蘇人,嫁到這兒二十多年,鄉情不減,鄉味不改,常說要回老家看看。能為她做上一道外脆里嫩、酸甜可口的松鼠鱖魚,確實加分。說到做菜,我有悟性。松鼠鱖魚是道功夫菜,我在網上看過做法,并沒有特別認真準備,做起來,雙手像先大腦一步學過,一氣呵成。我記得她用筷子小心地搛出一塊肉,慢慢擱在舌尖,腮幫輕微顫抖,臉上緩緩綻放出驚喜的笑,“地道十足的蘇味!”她形容那種肉質就像棉花糖,含在嘴里就化了。

“打擺子!這是公司,不是你混日子的地方!”我驚醒過來。打擺子,是他的口頭禪,也許是專門針對我的,也許不是。我的面皮硬起來。總是這樣,他的聲音一旦劈來,我的身體就會像弓弦一樣繃緊。他在罵。混合著侮辱和謾罵擦傷我的臉頰,踩過我的肩頸,壓在我頭頂。我越發感覺到累。這世間最偉岸的哲學大家和邏輯大師,他強大的邏輯和辯證理論就像葳蕤的藤蔓盤旋纏繞,輕而易舉地將我的錯誤上升到品格卑下、能力低下、陷害公司、無惡不作的境地。我懶得辯解。“垃圾!”桌面響起敲鐘般的巨響,仿佛整棟寫字樓都要被震碎,“你不要連累我們部門,不要給公司抹黑好嗎!”他冷冽的聲音插進我的身體,寒徹骨髓般的痛遍布四肢。我裝出戰戰兢兢、無比羞愧的樣子。這場戲非得配合他演不可,我想,我應該沒有感覺到羞怯甚或痛苦,仿佛挨罵的是別人。“一定不能當面頂撞經理,記住。”父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的身邊,他面色凝重,“忍著吧,你是博士,更要忍。”我看到他耷拉的嘴角,花白的頭發,越發沉默。他在機關里寫了一輩子材料,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全靠忍,才混得一官半職。父親的每一句話都是他的經驗之談、成功之道,是我必須遵守的鐵律,像護身符一樣庇護著我。我不敢想象越界的后果。桌上的文件夾猛地飛起,像鐵蹄踢過來,“今天晚上把這份策劃案給我重寫出來!”我的身體一抖,是的,我確定我抖動了,就像一塊抹布掉在地上。我還是被他嚇到了,如同戲子被剝下衣服,倉皇躲進角落。他高大如巨人的呼吸極緩地消失在我的余光里。蜷縮在格子間的同事一張張毫無表情的臉如同一面面劣質鏡子映著電腦屏幕的微光。我的視線落在姚定升身上,他轉過身,背影就像一堵灰硬的墻,滲出蝕骨的涼意。我默默打開文件夾,厚厚一疊,三百多頁。松鼠鱖魚做不成了。窗外的夕陽濺出鮮血,被身后濃重的夜幕一點一點吞噬。不遠處,小巷在房屋之間糾纏,像干涸的河谷被稠密的森林浸染,一些清晰的細節逐漸掉色,變成模糊不清的一小團灰影。

在張千手的劍即將穿透他身體的那一刻,楊源棄掉了手中的劍,一動不動。一個絲毫不懂棋術的書生如何才能贏九段高手?唯一的辦法是砸掉棋盤,跟他比寫文章。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他明白了這個道理。父親曾告訴他,唯有讀書,才是他唯一的出路。既然他是一個書生,為什么要使劍?堂堂千門首席大弟子殺死一個文弱書生,豈不惹天下人恥笑?勝了也是敗了。

果然,張千手的劍一偏,貼著他的耳垂滑了出去。“為什么不出手?”他沉聲問。他看著他,并不作聲。現在,張千手不能殺他,因為他更要臉。張千手看穿了他的心思,罵道,“想當年,你爹開山立派,縱橫江湖,好大威風!沒想到他的兒子是個孬種!”一席話激起楊源的憤怒,他撿起劍朝他砍去。可他一介書生,疏于鍛煉,之前的格擋已耗盡心力,才走幾步,就癱軟在地。張千手啐他一口,“廢物!”張千手沒有殺他,卻比殺他更讓他難受。

父親在他這個年紀,僅用一根柳枝就擊敗了江湖各大門派。真是恥辱。他躺在地上,想起父親的話:你不必走我的路,你有自己的路。出生在劍道世家,為什么偏要讀圣賢書,走科舉路?父親走后第二天,大小幫會門派便上門尋仇,接續不斷,山莊拼死抵擋,死傷慘重。而這次千門尋仇,山莊子弟本可抵擋,可不知自哪兒跳出一個黑衣人,劍法凌厲之極,宛如鬼魅,瞬息之間,血洗了早已疲敝殘破的山莊,將莊中子弟健兒、婦孺老幼一百余口盡數屠戮。他至今還記得母親臨終時看他的眼神,像無盡的深淵,纏繞在他的心底,“源兒!快逃!去找萬花塘李塘主!”母親耗盡氣力重重吐出一句話。想到這里,他的胸間涌蕩著難以遏制的悲憤和痛苦。可面對張千手,悲憤和痛苦終究化為了絕望。

父親離開三年了。如今的江湖,已不是父親的江湖。青年一代如雨后春筍般生長出來,各方劍派你追我趕,早已達到超凡入圣的地步。父親當年以日月星辰為劍,滌蕩群魔,守護山莊。如今,日益隆盛的天劍派以空間為劍,群山大洋,瞬息千里,顛倒四方,搬山倒海,無不可為劍;新興的衡山宗則以時間為劍,可在未來過去隨意穿梭,讓人瞬間作嬰孩,眨眼變老者,以時間殺人于無形;還有隱秘的魂族,可穿物越障,徑取魂魄,收入煉魂皿中;在西北大漠,還有妖門,以群魔為劍,練成的群魔劍陣可以驅使萬古妖魔化為長劍,遮天蔽日,蜃氣彌漫,沾之亦化為妖。至于千門、唐門還有海沙幫、蓮花會,相較之下,不過烏合之眾。

可悲的是,他一介書生,不用說千門,甚至是普通行人,都可將他揍得半死。

他多么希望父親此刻飄然而至,以眼神化劍,將張千手打得跪地求饒。然而父親沒有出現,只有張千手提著長劍,朝他走來。“你以為繳械認慫我就不殺你了?當年你父親血洗千門,我的父親哥哥弟弟全部慘死在他劍下,這筆賬怎么算!況且,這里地僻山荒,誰知道是我千門下的手!”厲光炫目,一聲脆響,等他回過神來,張千手空著雙手站在他的面前。他雙目赤紅,面色煞白,身體微顫。“是誰?”楊源聽見張千手喉音發顫。張千手以為是父親來了。而他卻以為,是李晴——廣陵萬花塘塘主李曉峰之女。萬花塘與萬劍山莊平素交好,他曾與李晴被指腹為婚,李曉峰一定會念及父親面上,記當年之約,給他一個安身之所。

張千手拾起長劍,揮舞兩下,扯著嗓子喊,“是誰?敢與千門作對!”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四寂無人,只聽得一兩聲鳥鳴。張千手的臉色漸漸平復,盯著楊源,目光兇狠,“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裝神弄鬼!”他的長劍朝他直刺過去。一道黑影倏忽而過。楊源來不及反應,張千手的尸身已朝他砸來。難道真的是父親?萬劍山莊被屠戮的時候他沒有來,母親被張千手一劍刺死的時候他沒有來,這會兒,會是他嗎?或許是李塘主?他的百花神功,以氣為器,驅役天下氣味幻為刀、劍、戟、索,甚至千軍萬馬,洪水猛獸,傷人無形。可他早已退隱,江湖大小事務皆托付給了唯一的女兒李晴,她的百花神功竟到了這般地步?近年來,江湖英杰輩出,又會是誰?他的心中恍惚起來。

上午十點整,跟往常一樣,又要開會了。他們站起來,排成隊列,幾十個人,走出了成千上萬的氣勢,在格子間緩緩蠕動。我被他們濃密的影子拖著,像提線木偶。我想象自己是一粒灰,黏在他們的鞋底隨波逐流。

會議室燈火通明,一片死寂。一成不變,還是那些話,“公司是我家,發展靠大家。”他的這些話我都能背出來。他現在越來越喜歡開會,即使丟一張紙屑,踩死一只螞蟻,他都要開會研究半天,最后紙屑依然是紙屑,螞蟻依然是螞蟻。但沒有人敢不去開會,我更不會拒絕。“千萬不能得罪經理,做什么事情都要忍,忍無可忍時更要忍。”父親走到我身邊,神情嚴肅,表情痛楚,臉上的皺紋帶著深刻的記憶,那是飽經現實毒打后的烙印。“我年輕的時候一次跟領導吃飯,酒喝多了,他拿我開涮,我回了他一句,‘您也一樣!’他的臉色當時就變了,我當是玩笑,并沒有意識到后果嚴重。后來連著四年,每次研究干部提拔,他都投我的反對票,說我還不夠成熟。不管我做了多少事情,當面跟他道過多少歉,他都一直卡我。我硬是被他壓了四年,直到他調走。”父親嘴唇輕顫,終于將一段刀子似的往事吐了出來。想起父親的話,我的頭垂得更低了,仿佛囚犯一般。我蜷在會議室的角落里,像一團空氣。

他沉實而尖厲的聲音再次如厄運降臨。“今天我們開個會,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強紀律、改作風、見實效!楊源!”不出我所料,他是沖我來的。但一開會就拋開慣例的客套說辭,直接點我,仍讓我措手不及。無數的目光扎向我。我低下頭,慢慢吞吞地站起來,裝作面無表情的樣子,努力想象臉上的每一塊皮膚都凝成龜殼。“說的就是你!一個策劃案改了一個多月,反反復復,抄襲了事,敷衍塞責,大家都被你拖累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所有的人都看向我,戴著恨鐵不成鋼或者深惡痛絕或者麻木不仁的表情,宛如游魂在我身上糾纏,翻滾,嘶吼,將我囚禁絞殺。我迷失在窒息的黑色中,身體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

“要是別人,直接開了你!”會議桌發出穿越裂石般的巨響,“你要知道!我是為你好!”寫字樓搖搖欲墜,每一縷空氣每一束陽光每一粒灰塵都在顫抖。無數的眼神猶如針尖一樣寒冷。我裝作滿不在乎,內心還是感到隱痛。他是可以直接開除我,那就不好玩了。開除了我,他拿什么立威呢?我獨來獨往,溫順沉默,又沒有根基背景,是最好的人選。“這是公司,不是你家里,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打擺子!”他的聲音像翻騰的怒火被烤得通紅。我瘦薄戰栗的身體被他的聲音拎在半空,使勁搖晃。“你是整個公司里最差的!”他的聲音在我的頭頂盤旋,無情地扎進我空曠而喑啞的肺腔里,只剩下一聲聲謾罵、詛咒和刺耳的侮辱。父親的聲音再次在我的耳畔響起,“干了活兒還要挨罵,這是常有的事情。領導越是罵你,越是喜歡你。”他的眼睛閃閃發光,“我也經歷過你現在遇到的事,比這個更難聽,那是幾百人的大會上啊!我硬是將這份委屈咽了下去,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當場發作,這一輩子就徹底毀了。”父親的聲音頑固地鉆進我的耳朵里,就像神奇的咒符,熄滅了我內心的怨念。

忍吧,還能怎么辦呢?

“不要爭辯,一切都是對你的磨礪,是最好的安排,他們都在幫助你成長。”父親痛心疾首的面孔沉穩地逼近我的眼睛,嘴角深陷的紋路仿佛蘊含著一股強大的隱忍的力量。他那先知般的眼睛正熊熊燃燒。潑墨如土的污言塑造了一個虛構的全新的我,我又將它仔細雕琢,宛如真人,然后像衣服一樣套在我的身上,進入我的體內,成為我的宿命。我的身體不自覺地就像一攤鼻涕稀在桌上,巨大的空白在我的腦子里爆炸,帶著洶涌的眩暈不斷擴張、漫延,吞沒了格子間以及整個寫字樓。

“你還呆在這兒干嘛?”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清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是李晴。“你來這兒干什么?”我站起來,擋住她,“快回去,我馬上就回去了。”她抿嘴一笑,朝我左右指了指,“會議室一個人也沒有,他們都走了。”我慌張地說,“你快回去,我的事情,自己能解決。”她的嘴角微微翹起,浮出好看的梨渦,“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你連邊都沒摸到,怎么解決呀?”我沒再說話。我們坐在會議室的角落里。她依偎著我,發梢輕趴在我脖頸,臉龐散發出瓷器般閃亮的光。“你的小說還在寫嗎?”她突然問我。“最近有些寫不下去,”我說,“一個神秘的黑衣人跳進我的小說里,我不知道該怎么應付。”她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問,“他的仇人?”“不像,他并沒有殺他。”“他的恩人?”“也不像,他殺光了他身邊所有的人。”“一個愛他又恨他的人。會是誰?”我們不再說話。許久,她又說,“等會兒我想吃糖醋排骨。”她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從昨晚到現在我還沒吃過東西,肚皮快貼上脊梁骨了,竟還撐了這么久。“好。”我說。她飽溢善意的溫情在沉默中發酵,安靜的臉龐被明麗的日色點染得格外嬌美,我能聽見她的心緒,感受到她和緩而輕微的呼吸,就像一片清澈的夢境在我的身邊閃閃發光。

細碎的馬蹄聲從他的耳畔掠過,是一群女子,皆著各色花衣勁裝,腰束明黃緞帶,颯爽英姿。為首一人,眉目如畫,身著華服,就像身處萬花叢中。她的一頭秀發如波浪起伏,上面插著一支玉簪。“可是萬劍山莊楊公子?”她下馬問道,聲音清澈明麗。楊源微微躬身,“正是在下。”“快扶起楊公子。”一絲溫意閃現在她清澈的眼睛里。“萬花塘李晴”,她朝他示禮,“我們接到飛鴿快報,即刻起身,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李晴嘆息一聲。楊源頷首抱拳。“公子放心,萬花塘光明磊落,重信守諾。”李晴朗聲脆語,內功催發,一股馥郁的茉莉花香彌漫開來,空氣醉人。楊源感激道謝。“廣陵離此數千里,你身負重傷,行動不便。距此二十余里有座善源山,連綿起伏,山高林密,頗為隱蔽,我留兩名弟子護你休養,待你傷愈,我再來接你。”楊源全身困乏,只得答應。李晴送他進山,留下弟子,很快就消失在夕陽迷蒙的余暉里。

眼前的小山在動。楊源以為是眼花,他剛從昏睡中醒來,兩名萬花塘弟子不見蹤影。確實在動,速度越來越快,他來不及反應,那座小山被高高拋起,連同長長的鄉道,宛如一柄巨大的軟劍遮天蔽日朝他揮來,天色一黑。他跌在地上,看見深濃的暗黑里走出一個年輕人,綾羅綢緞,面目精致,一柄玉墜小扇輕輕搖晃。“害怕了?”他的臉上浮出一絲譏諷,“你爹被奉劍宗,英雄一世,竟生出你這么個癟蟲!”“你是誰?”他驚呼。那人雙足輕輕一點,宛如紙鳶高高躍起,一揮手,背后的群山就像小石子一樣跳到半空,組成一柄碩大的長劍,迅疾地飛舞、旋轉。日月昏沉,天地震動。少頃,群山歸位。一道水柱自遙遠的東方激射而來,猶如矯健的水龍搖頭擺尾,一會剛如玄鐵一會軟如棉絮,白虹貫日,劍法絢麗,仿佛一場水上盛宴。他的心中陡然明白,天劍派!搬山倒海,顛倒四方,他心中大駭。又一會兒,水汽散盡,天朗氣清。

那人自微薄的霧氣中現身,朗聲笑道,“我被你爹收養在山莊十年,極少見你。他常跟我們說,你是要考科舉,做大官的,不許我們跟你說話,甚至看上一眼也是不敬。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個考科舉做官!可憐可恨,你爹英雄一世,最后竟也走上這條路,要你去做個勞什子官!”楊源越發驚駭,“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那人所言,他聞所未聞。父親英雄一世,在他心中就如天神一般,絕不容許別人有絲毫褻瀆。他猛地轉身說道,“我跟了你爹十年,也過了十年豬狗不如的日子!”他激動地扯開衣裳,身上遍布劍傷,宛如千百條蜈蚣在蠕動,觸目驚心。“這都是你爹干的好事!你爹為了劍術精純,拿我們作活靶子,許多伙伴都死在他的劍下。那天,他拿我練習檀中穴,刺中我的心臟,以為我死了,就將我扔進河里。老天保佑,我撿回一條命。這都是拜你爹所賜,他教我們閉氣法,這樣被他刺中穴道時,我們的身體不會抖動。你知道什么是閉氣法嗎?將臉浸在盆里一個時辰,就這么簡單!你爹怎么也不會想到,我自閉氣法中領悟到劍訣真諦,開創了天劍派!孬種,你爹常跟我們說,你是貴公子,我們全都是臭蟲,來,今天也請你嘗嘗這閉氣法的滋味!”那人如拎小雞般拎起他,劍法宛如綢緞展開,窄窄的鄉道變成一柄綿柔的軟劍,迅疾地飛馳。他是天劍派掌門謝童。楊源驚覺,今日恐無生路。

萬水千山,數步之遙。

直到東海的浪拍到他的臉上,他感覺不過才繞過前面的山丘。謝童卡住他的脖子,將他的頭面浸進海里。海水宛如噩夢攫取了他。不要說一個時辰,只一分鐘他就會被憋死。他猛烈掙扎,謝童松開手,臉上浮出嘲諷的笑,“我當你有多了不起!廢物!你爹就是在這里,像條狗一樣跪在韃子皇帝面前!你們全都是狗東西!我殺你,就像捏死一只臭蟲,臟了我的劍!滾吧!”謝童的話,就像污濁的火焰炙灼著他,將他面皮燒焦。他忍受不了。他是堂堂萬劍山莊少莊主,學富五車的楊公子。父親不過因為小事得罪了他,他就百般詆毀,狗東西應該是他!一股義憤之氣涌上他的心頭,他憤怒地瞪著他,轉身跑到海邊,獨自將頭浸在海水里,練起了閉氣法。謝童哈哈一笑,“狗東西倒有幾分倔勁!”他的笑聲越來越小,回蕩在天際之間。

楊源一次次將頭埋進海水里。海的冷峻刺進他的身體,封閉的氣息剖開他的胸腔,將他卷入昏沉、癲狂的夢境中。在無邊的海水里,那道黑影仿佛從他裂開的肺管、喉嚨和口鼻之間激射出來,就像平樂坊的舞者般輕盈曼妙,這讓他敏感地察覺到——李晴來了。黑影不發一言,只跟他一樣將頭埋進海里。他感到她纖細而有力的呼吸宛如一根韌帶閃閃發光,九短一長,氣發丹田,他聽見黑影的聲息,就像在耳邊呢喃,“想象你的呼吸是另一個你,發自百骸,流向任督,匯于百會,以息養身,以氣化神,注入大海,滄海汪洋,融貫心身。”最開始他只能閉上幾秒,怎奈黑影如他一般閉氣,聲音如佛音般浩渺無邊,浸潤心田,他不自覺地照著修習,閉氣時間竟越來越長。他在海邊扎了一個窩棚,除了外出討食,其余時間均用在練習閉氣法上。他須發漸長,皺紋漸生,可他漸漸感受到氣息在體內流轉,宛如日落月升,群山隆起,江河奔涌。他呼吸的頻次越來越少,氣息越來越短,他感受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汗毛都在呼吸,甚至他的心緒、他的眼神、他的動作都能隨著海潮、流云、冷風起伏回旋,成為他呼吸的一部分。

細碎的喧囂淺浮在格子間上。還是那樣。來來往往的身影、高高低低的腳步、敲擊鍵盤的聲音、文件翻動的聲音、低頭交談的聲音、通電話的聲音……他們面無表情之下藏著無數表情。剛才,就像是一場夢。李晴大概回去了。我得早點改好策劃案,晚上給她做糖醋排骨,跟她解釋。眼前的策劃案頑固地擺在我的桌上,就像一個小型碉堡,朝我開火。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將我扔進沙漠里,硬要我鑿出水來。“這是經理關心你,嚴師才能出高徒。”父親沉實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燈光落在他的銀發上,他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更深了。我再次朝碉堡爬去。翻了兩頁,大團大團的黑從紙頁間舒卷,蔓延,像黑影揮舞長劍騰挪跌宕,閃轉跳躍。還是昨晚熬夜太狠了,快中午了,我一分鐘都沒休息,他這是要熬死我。“又胡思亂想了!不逼你怎么能成才呢?”父親盯著我,表情嚴厲。我想起小的時候,有次在樓道沒有跟鄰居打招呼,被父親狠罵一頓。我不再說話,強撐著幾乎要斷掉的頭,努力辨識上面的字。

“你在這兒?走!幫我改稿子去!”是李晴,她輕盈地從電梯里跳出來,陽光斜掠過來,將她的身影融入一片溫暖的色調中。她拉起我的手就走。斑駁的樹影落在她身上,仿佛水草蕩漾搖曳,她俏麗的身形似乎也在婆娑起舞。“什么稿子?”進電梯時,一陣涼氣濺上我的后背,他尖刻的氣息似乎在門口游蕩。“是我的稿子!”她輕晃我的手,嘴角微微上翹,流露出懇求的意味。我又跟著她走了幾步,停下來說,“晚上我們再一起吃飯,看電影吧。”我感到他的氣息朦朧地透過窗戶,無情地穿過我的身體,滯澀了我的呼吸。他一定看見我了,一定。“我上班呢。”“你改不改?”她的眉頭皺起來,做出生氣的樣子。“我,可,他那兒……”我似乎看到他無處不在的目光宛如鬼魅吸附在我的身上,寒涼入骨。“是我的稿子!”她猛地扯開我的手,“你怕什么?”她的臉漲得通紅。“我……我還有一個策劃案沒改呢。”我的腳步就像湖心的小船,晃晃蕩蕩,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什么策劃案,都沒讓你改了,他們都把你當空氣了!”她猛地轉身,跑到格子間門口,沖里面嚷,“有本事你就自己寫,憑什么折磨楊源!他不寫了!”聽到她的話,我嚇了一跳,大腦一片空白,阻止已經來不及了。說完這些,李晴拉起我的手就往外拽,她的面孔就像一枚鏡子閃閃發亮,臉上流露出夢境般的微笑。走進電梯的時候,我轉身看到很多同事抬起頭看她,他們的臉上露出訝異的表情。沒有一個同事跟我說話。

我不得不承認,她做的糖醋排骨真好吃。在輕咬下第一塊肉時,我甚至疑心,剛剛是我自己在廚房里做了這道菜。她解開圍裙坐在我身邊,笑意盈盈。“你也吃一塊。”我給她夾了一塊。她吃得很慢,“哎,最近還有沒有寫小說?我很好奇那個黑衣人到底是誰?你吸引我了。”她輕笑起來。“黑衣人,就像是他的影子,一個既幫他又害他的人。”我咬下一大塊肉,含混不清地說。“是誰?”李晴不解地看著我。“他似乎一心想要成就他,以一種特別的方式。”“你不會是把你經理寫進去了吧?你現在還認為他是在鍛煉你?為你好?如果是你父親,一定會認為這是鍛煉。”我搖搖頭說,“這個黑衣人我也不認識,但他跟男主角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天劍派掌門做得也太過分了!你能不能不要把男主角寫得這么慘?或者讓這個黑衣人幫幫他。”“我試試吧,”我說,“但他在故事里,我大概什么也改變不了。”我說。她起身給我盛了一碗飯,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她幽幽地說,“你昨天為什么不回家?我等了你一晚上,你不知道昨天我爸媽過來,特意要見你嗎?”“昨晚要改策劃案。”我放下碗,然后放下筷子,低低地說。仿佛生怕讓人聽見。“改什么改!幫我改改這個,”她從臥室里拿出一個稿子,大聲地說,“我的大博士!”

時間在一呼一吸之間靜止。他忘記了傷害,卻擁有了——她。可她就像是他心頭的轉念,眼角的光芒,始終看不清楚。她在躲避什么?既有夫妻之約,又何必遮掩?他想喚她時,她已不見。浮蕩的海水宛如一口幽深龐大的古井,映照出他須發皆長的孤孑身影。

何不去尋她?廣陵萬花塘亦處東海之濱,駕舟經海,數日之間,可至廣陵。一念至此,他便扯步朝海港走去。

半月后,迎面的海風里突然生出嬰孩的哭聲,蕩漾而來。楊源體內的氣息與海水風聲共鳴,激蕩不已。他在海風的盡頭看到殺氣,耳畔響起一聲幽暗的嘆息,“不愧是劍宗的兒子,閉氣法僅有小成,就能探知我。”他眼前的樹木輕微抖動起來,空氣像水波一樣粼粼發光,隱約現出一個人形,泅著空氣向他走來。他往后一退,疑聲問道,“是誰?”一枚翠綠的葉子從樹上飄下,那聲音仿若自樹葉脈絡延伸而來。“當年我跟你爹同門學藝,親如兄弟,后來你爹做了武林盟主,卻投靠朝廷,他忌憚我一身功夫,反對那韃子皇帝,就給了我一本錯誤的逍遙劍譜,又在江湖散播謠言,構陷我修煉邪功,危害武林,糾集少林、武當、昆侖、峨眉、云門、南海六大門派掌門將我擒住。他怕我說出真相,假仁假義在江湖上聲稱助我改邪歸正,將我囚困在萬劍山莊地牢三十年!三十年,我變成了鬼,一個真正的鬼!你爹沒有想到的是,我在地牢里,靠著那本錯的劍譜,悟出了三七功,全身經脈、氣息都可隨意變換方向,甚至在體外流轉,讓三魂七魄像太陽一樣將我的肉身蒸發成一道影子,融入空氣之中。你爹一直以為我死在地牢了,卻不知我早已煉成魂劍,逃出生天。這個卑鄙宵小,最終還是死在我的手里!”他的笑聲宛如滾雷在天際響動,“你爹那個小人,為了當官,出賣兄弟,甘做走狗,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你爹曾跟我說,你是要做大官的,有大出息的,我現在就讓你爹看看!你是怎樣的玩意!”

來人是魂族教主江陽。一陣詭異的陰風撲面而來,四周坍塌,宛如深井。一道黑光朝他晃來,他本能地躲開,轉身卻看到父親的身影隱隱懸在幽微的光里。“源兒!”父親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空間,身影卻近在眼前。“爹!”楊源禁不住喊。“我離開這些年,苦了你了!”楊源聽罷,眼淚禁不住流下來。“我被奸人所害,一世英雄,如今竟被天下唾棄!”父親模糊的聲音宛如枯葉,“想當年,我憑借逍遙劍法闖蕩江湖,一路精進,搬日移月,被人奉為劍宗,可一個人武功再高,縱能讓日月變軌,江河逆流,又能如何?說來說去,還是一個弱者。所以我一直禁止你沾武功,讓你苦讀圣賢書,走科舉路,這才是正途!只是,苦了你!”楊源的眼淚一顆一顆落下,苦澀的氣息蔓延開來,猶如死亡的嘆息。“當年,我不告而別,全是為了你。”父親的聲音低沉而喑啞,“我遠赴京都,隱姓埋名,結交達官貴人,只求盡快為你鋪出一條錦繡前程。”說到這里,父親的身影宛如枯枝簌簌抖動,仿佛在哭泣。“爹!”楊源跪在父親的身影前,已然說不出話。

“無恥走狗,還要拉上你兒子做門面!你連做一柄魂劍都不配!”江陽陰森的聲音纏得他透不過氣,黑光一閃,父親的身影在空氣中劇烈扭動,宛如紙鳶翻飛,隨即在半空蜷成一團消失不見。“楊劍,你想不到我還可以活下來,并且親手殺了你!你這個愚蠢的可憐蟲,你投靠的韃子皇帝來救你了嗎?你的好兒子,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的好兒子,就像一攤鼻涕趴在地上,我隨時都可以踩死他!”空氣中爆發出洶涌的笑聲,暗風在楊源的面前綻開猙獰的面孔。“蠢東西,你跟你爹一樣的德行!看看你們這副慫樣子!楊劍,你好好看看你做大官的好兒子,讓他來替你報仇!”

他是自己的殺父仇人!楊源猛跳起來,眼淚奪眶而出,在波光粼粼的空氣中揮舞雙手,與虛空搏擊,狀若瘋魔。“垃圾,也有幾分倔樣!”陰森的聲音擠出幾縷嘲諷。他瘋狂地反抗,妄圖抓到那聲音的一處衣角,甚至一枚腳印。什么都沒有。他猛地感到一絲涼意從脊椎尾部躥了上來,宛如匕首割開他的脊椎,他全身的血液、氣脈甚至呼吸都變得紊亂,身體一半如處火坑,一半如浸冰窟,一會猶如萬蟻噬體,一會猶如百蛇纏身,干癟成詭異的圖騰附著在他沸騰的呼吸中。“沒出息的狗東西!殺你臟了我的手!就讓你也嘗一嘗,筋脈逆流,氣息逆轉的痛苦吧!這都是拜你一心想做大官的爹所賜!”江陽混亂的笑聲消散在風中。

楊源在地上翻滾。他感到身體的每一處皮膚、關節、骨骼宛如零件散落一地,就像一團不知所云的黑色噪音,劇痛的麻木將他吞噬,他已變成一縷孤魂迷失在混亂的意識中,在冗長、沉默的空間里墜落。江陽說的每個字都扇在他的臉上,巨大的憤怒吞噬了他,不甘的意志威嚴地矗立起來。他是楊公子,他的父親是劍宗,江陽算什么!宵小之徒,胡編亂造,暗算父親,毀人清譽!他要給江陽一點顏色看看!黑影一閃,一脈悠長纖細的聲音就像靈光乍現,在他的耳畔響起:你是一根柱子,一塊石頭甚至一團空氣,你的筋脈、血液和氣息變成風的紋理、水的紋路、云的紋飾散入其中,就像空氣消失在空氣中。那些劇烈的疼痛仿佛迷失在他的意識里,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消融在漫無邊際的海風之中,無邊的痛楚帶來無邊的沉醉。他想象自己是風,是水,是云,顛倒迷亂的四季猶如春天般和煦,混亂縱橫的筋脈就像神秘的符碼鑲嵌其中,他的氣息陡然間變得極其遼闊,他馳騁于內,氣息和筋脈緩緩地趨向平衡,猶如一面巨大的鏡子,世界在這一瞬間完全靜止,閃閃發光,一點一滴向這融合洽暢的境地釋放,他的身體因為失去意義而重新擁有了意義。

“這是畢業典禮上的發言。”她即將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發言。她要畢業了?這么快,她不是才讀研一?我的腦袋迷糊了。她將發言稿遞給我,斜倚著桌子,表情鄭重。看了兩行,我的耳邊回響起他的聲音:你連個策劃案都改不好,在這里改什么稿?我猛地站起來,環顧四周,他的聲音越發清晰。“怎么了?”她隨著我的視線看了看四周,什么也沒有。我驚恐地說,“好像有人。”她側耳聽了一會兒,露出疑惑的神色,“別想多了,快幫我看看!”他的聲音消失了。我將稿紙攤放在桌上,竭力將自己的注意力摁進紙里。“有些文采。”我說。文采?你懂什么是文采?垃圾!尖銳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割開我的臉頰,劇痛像獸爪一樣探了出來。我驚愕地看見,他宛如刀鋒般的聲音蜷縮成一團,就像一條嘶叫的蝮蛇,一雙毒眼乜斜著我,臉上刻出深深的厭惡。打擺子!你還認得字啊!他的聲音在逼仄的房間里盤旋,憤怒地壓在我的脖頸。我喘不過氣來,一縷幽藍的火苗舔舐著我的心頭。“讓他罵,一定要給他面子。”父親再次站在我的面前,他的頭發比上次又白了許多,臉上浮現出一道道沉重的皺紋,“你得學會做一個能為別人提供價值的人,哪怕是情緒價值,”他蹲下來,小聲地說,“再說,他也罵不死你,讓他把火撒了,你就安全了——我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他輕拍我的肩膀。我從椅子上跌下來,蹲在地上。“你怎么了?”我的耳邊拂過李晴春陽般和煦的聲音,她蹲下身,指尖貼上我的額頭,“身體不舒服嗎?”她的手有些寒涼。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稿紙在手上抖動。“不舒服就躺一會兒。”她扶我起來,眼神里透出溫潤的光,她將臉龐貼上我的背,一縷寒流溫熱地沁入我的心肺。我重新拿起稿紙,精神清爽了些,她的文字歡跳進我的眼睛,第一行、第二行、第三行、第四行……是不是要寫一些自己的體會?我正琢磨,耳邊又炸響了他的聲音,打擺子!天天混日子,還改發言稿!又是打擺子。又是他。他的聲音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分裂成無數個他,表情憤怒,揮舞著手指朝我戳來。我滾落在地,一步一步向后爬去。“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壯著膽子說。“你是什么東西!”他那些變成口頭禪的污言抽打在我的臉上,發出激烈的噼啪聲。我癱坐在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我躺在熾熱而稀薄的空氣里,被他的污言一次又一次地侵犯。我的頭快要爆裂,面孔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撕開,身體只剩空蕩蕩的骨架輕輕晃動。

“不舒服就別看了,咱們休息。”她的身體像豐盈的云包裹著我,發梢落在我的臉頰,閃爍著模糊的光,飄漾著茉莉芬芳。她的呼吸就像潮水一樣悠長寧靜,溫熱的氣息讓我仿佛回到母親的子宮里,慢慢舒緩下來。他一點一點消失在鏡子般的空氣里。我的精神略微愉悅起來,摸著她的手,冰涼的感覺纏上來,恍如仲夏白晝令人目眩,我的頭發、耳朵和脖頸滲出一股刺骨的悲傷。她的嘴唇貼上我的額頭,一股溫熱蜿蜒而至,宛如輕盈的舞步又像纖細的旋律,醉人的茉莉芬芳愈發濃郁。

我就是在這時看到了黑衣人朝我飛來,猶如一聲長長的鴿哨,他的長劍插進我的身體,直至沒柄。我的身體像空氣一樣輕盈起來,連同她的身體,泛著光,就像一個夢滑進了她夢一樣的柔情里。我們彼此連同這窗戶、這房間都深陷在了令人窒息的柔情里。

不遠處的寫字樓里人聲鼎沸。

楊源慢慢蘇醒過來,看到幾個相貌清癯的年輕人。他們神態清朗,身著白袍,兩處寬大的袖底皆繡有一束火焰。難道自己升到了天界?他掙扎著爬起來,群山隱隱。“這是哪里?”一道清脆而稚嫩的聲腔沖破他的喉管,陌生得很。這是他的聲音?他舉手抬足,看到的是一個十歲孩子的手與腳,他的衣褲鞋襪因為過分寬大此刻就像一張薄被包裹著他。“這是你十年后才能穿的衣服,你此時如何能穿上?”蒼老的聲音從天而降,穿過他的身體。這孩子竟是他自己!瞬間,他記起自己從一條模糊的甬道里翻滾出來,無數光影混合的碎片灑在他的身上,父母子弟還有無數仆人自他眼前倉促掠過,撞進他的身體,又從他的身體沖出來。他們的聲音就像撕裂的吶喊一綹綹散落,窄窄的白光從甬道的縫隙里漏進,隱隱約約有白色影子在他眼前跳動。他竭力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清秀的中年人,跟前幾人一樣身著白袍,他的前胸綴著一束火焰。他面容滄桑,似笑非笑,聲音粗糲喑啞。“沒想到你的閉氣法和三七功已有小成,我的流光劍竟不能一擊而中,將你打回嬰孩,好!好!好!劍宗的兒子!楊公子!”他的微笑越發柔和謙遜,文質彬彬。他緩緩打開右手,一團空氣似的火焰在他的手心跳動,發出泛藍的微光。“這是流光,它可以送你輪回轉世,也可以讓你重活一次。我不喜歡打打殺殺。討厭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他消失。這話你父親常跟我說,我記住了他老人家的教誨。打打殺殺,是最愚蠢的解決方式。那天,雨就像刀子一樣插在我的身上。你們萬劍山莊的人血洗陳家莊,猩紅的水流了十余天,為了找到我,你們真下得了狠手——就因為我是洪門陳家絡的兒子!如果我沒有發現他的陰謀逃出來,早被你那可敬的父親大人送給韃子皇帝了!可憐我竟一直將你爹視作自己的父親一般!這個偽君子!如果不是江陽將他變成一柄魂劍,我一定親手將他一遍遍送入輪回,讓他永墮輪回之苦!”

怒火在楊源心頭猛地躥上來,他朝他撲過去。可剛跑幾步,就被身邊一個白袍青年單手拿住,猶如捉雞般將他倒提起來。受到流光劍重創,他已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蹬幾下腿,大嚷起來:“一代宗師,偷襲暗算,算什么本事!”他已然變成一個十歲孩子。是的,衡山宗掌門陳沉來了。他以時間為劍,縱橫過去未來,殺人不見血。殺他,如吹一口氣,甚或一個轉念。“偷襲?”他一聲冷笑,“那是你爹慣用的手段,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子之身罷了。”他手捏劍訣,朝他輕輕一揮,一片虛幻的寧靜斜劃過來,幾乎將他撕成碎片,在晝與夜混淆的光中,他的身體宛如一縷凝固的青煙,滲入時間的甬道深處。他看到一個少年提著一柄劍,向他走來。那少年酷似他,眉宇間的陰郁與他的儒善截然不同。他頓悟——少年是他的父親。在時間的穹隆,他看到父親佇立在瀑布之下,揮舞長劍,猶如一片黑色的剪影上下翻飛。片刻,他的內力宛如萬劍歸宗般激射而出,流云飛逝,瀑布倒流,天地為之色變。父親扔掉長劍,跪在崖邊,垂頭沉思。“縱使江河倒流,日月倒轉,殺人如麻,面對一個小小的州府,你都不敢動他分毫!習武有什么用?”他喃喃自語,夜幕如群鳥撲下,年輕的父親宛如石像,長久地跪在天地之間,仿佛與之融為一體。楊源感覺自己就像一條絲綢滑去,發出輕微的啪啪聲,那是時間之劍彈開的聲音。父親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背對著他,他身后的弟子不斷向他報告。“師父,少林、昆侖兩派反了!”二弟子周萍劍滿身是血地跑進來。“弟子竭力抵抗,損失慘重!師父,武當與云門也聲言脫離聯盟!”五弟子陳仙劍疾步跑來,他向來斯文,此刻卻火急火燎。“師父,長江以南一百三十八個大小門、派、幫、會、宗、教盡皆反了!”十八弟子楊銳劍幾乎是一路滾了進來,他渾身劍傷,氣喘吁吁。“師父,還請您親自出馬,滅了這幫小人!”二弟子沈重劍半跪下來,“讓他們見識見識咱們萬劍山莊的厲害!”父親倒背雙手,走進房間,他的背影就像一團慍怒的火。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父親房間里傳出低沉而激烈的爭吵,很快歸又于平靜,一片死寂。又過了許久,父親突然從房間里出來,“統統都給我殺了。”他暴烈的聲音宛如炸雷,“大小門派盡數給我滅了!”聽聞此言,一百零八個弟子就像流星飛了出去,一道道劍光耀眼致盲。父親面色灰暗,嗒然若喪,許久,他嘆了口氣,“江湖不寧,圣心不穩吶!”楊源被父親的話驚得說不出話來。十年前,江湖各大門派盡數被滅,竟出自父親之手!那次大屠殺,江湖幾乎為之一空,哀鴻遍野,血流成河。盡管他未出書齋,也聽見下人議論紛紛,說邪魅橫行,江湖將亡。那邪魅竟是他父親!他想起父親那張哀傷的臉,頹然地坐在太師椅上,拍著扶手,痛心疾首地說,“江湖危矣!”他的身體在微光中,宛如紛擁而至的幻覺,附著在時間的靜脈里。他再次看到父親,他跪在太師椅前,太師椅上坐著一個官員,獐頭鼠目,兩粒綠豆般的眼睛在父親身上溜來溜去地說,“你的見面禮,皇上都看到了,楊劍,但皇上對你的誠意依然懷疑。”“大人,我對皇上一片赤誠,若有半點偽飾,天誅地滅!”父親發出顫抖的嗓音,他的身體也隨之顫抖。“楊先生不必緊張,”那人的眼里掠過一絲笑意,“你替皇上分憂,翦滅江湖反賊,自是大功一件,只是,皇上最擔心的,是你楊劍的萬劍山莊!”那人的聲音依然溫煦,卻透出刺骨的寒意。“大人,我即刻解散山莊,讓眾弟子各自回家!”楊源聽到父親的額頭磕在青磚上,發出清澈如玉的聲音。“回家?以你楊先生的號召力,還不是一呼百應,應者云集?楊先生,你口口聲聲為皇上分憂,不能只有口號,不見行動呀!”那人依然微笑,像一尊圣像端坐在太師椅上。“大人!”楊源看到父親猛磕了三個響頭,聲音沉悶,像要把青磚磕碎,“容我三天時間!”父親說完,轉身走了。楊源被這一番對話震撼到說不出話來,在時間深處,他窺到了關于父親的那個慘絕人寰的秘密。難道那道黑影是父親?可父親不是已被江陽暗害了嗎?他的心揪作一團,難以置信的痛苦和堅如磐石的惶惑宛如巨靈之手將他撕碎,他的每一根筋脈每一處腑腸都痛不可擋,深苦難耐。

“楊公子!這就是你的父親。你在時間之劍中看到的是你真正的父親!”蒼老的聲音再次從天而降,“洪門被韃子皇帝滅掉后,你父親四處尋我,終于在衡山之巔找到我。他忌憚我一身洪門武功,待我裝得視若己出,教我‘絕世武功’,讓我的眼睛盯著太陽和月光,連日連夜不睡覺不喝水不吃飯!他不過是想廢掉我,拿我偷偷向韃子皇帝邀功!我那時心里念念不忘你父親對我的‘指教’,真是可憐!若不是從日月流轉中參悟時間之道,我早已被你父親整死!楊公子!你父親對你可是贊譽有加,將你夸得堪比天才,你現在看看你的樣子,我再抬抬手指,就能讓你滾回娘胎!本掌門從不出手兩次,也不想讓你一死了之,你也接受一下你父親當年的‘指教’吧!”

熾熱的陽光暴曬他,紅得發白的太陽幾乎要把他一瞬間蒸發。他的視線變得昏沉,眼前生出斑點,就像可怖的回憶在他的眼前跳動。他想起數月間,他飽受了數不清的侮辱謾罵,挖骨剔髓,他非但沒有麻木,反而越發敏感,那些污言穢語就像是當眾扒光他的衣服,在他的臉上潑糞。受辱的回音在他的耳畔回響,伴隨著一團團揮舞的手勢和咒罵,就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他秀白的臉龐漲得通紅,全身顫抖,喘不過氣來。怒火就像巨大的漩渦將他碾碎。他們看不起他,因為劍宗的兒子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因為貴不可言的楊公子如今就像狗一樣趴在地上。他全身緊繃得幾乎要爆裂,一秒鐘都忍不下去。“你可以,是的,你一定可以熬過去,扛過去!你一定行!”他頑強地支撐自己的意識,就像撐開一柄破傘,陽光猶如無數利刃穿過他的身體。他又看到那道黑影。晴兒,你是晴兒嗎?他張口想問,干裂的喉腔已經發不出聲音。他揮舞手足,津汗如雨,幾乎被溶蝕。眼前卻頑固地浮現出李晴溫柔的淺笑。黑影變成一片巨大的夜色將他覆蓋。黑衣人熟悉的氣息就像從他的心底生發開來,猶如晨鐘暮鼓,往來回響。他的身體在無邊的寂靜中變得寧靜,清涼的空氣流進他的意識。

我被安排去接訪,這是我下午回到公司才聽到的消息。

“你被調到信訪接待室了,現在報到。”我的耳邊響起張沉的聲音。我驚愕地抬起頭,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平時沒有聯系,甚至有些輕視的人,在關鍵時刻反倒幫了我。我的身體慢慢恢復知覺,把自己拖向信訪接待室。一路上,我都沒有發現他。

仍沒有人跟我說一句話,一些人遠遠看見我,沖我指指點點,臉上流出興奮與嘲諷的神色。我知道他們在說我什么,敷衍了事,陽奉陰違,小偷小摸,破壞規矩……我的名聲徹底壞了,就像糞坑里的蛆蟲。

離開這個部門也好,一切重新開始。

一接訪,我才知道工作多難。平日里我幾乎不跟人說話。不說話,怎么接訪?他顯然是把準了我的脈,要把我往死里整。“你怎么能這么想呢?你學歷那么高,偏又不會人情,自傲得很,經理……這是磨礪你,教你做人,幫助你全面發展……”依稀,我又像在遙遠的地方聽見父親的話。我朝周邊看,不見父親的身影。我晃晃腦袋,深吸口氣,竭盡全力安下心接訪。

眼前這個上訪者,五十左右,胡子拉碴,頭發蓬亂,兩只眼睛就像死魚眼一樣鼓出來,“我的問題你們什么時候才解決?”他的頭顱像拳頭一樣挨近我的臉,“我辛辛苦苦為公司干了一輩子,連治病的錢都不給報銷!”他猛地揮舞拳頭砸在玻璃上,爆裂的聲音幾乎把我的身體砍開,“你們是要把人活活逼死!”我嚇得幾乎跳起來,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半天才緩過神,“大……大爺,您好,您……請坐。”接下來的話我不知該如何說,只能尷尬地伸出一只手,膽怯地側偏過頭。“到底能不能解決問題?你們這些人坐在辦公室吃香的喝辣的,老子都要活不下去了!”他的手像巨大的鐵鉗伸過來,猛地揪住我。我感到腿腳發軟,渾身冒汗,變成被抽掉了脊椎的軟體動物。“你想干什么?”我條件反射似的,扭頭去尋找父親。父親,你在哪兒?這時候是忍,還是反擊?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父親的身影,看不見他的樣子,聽不見他的聲音,仿佛他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我感到我的呼吸斷斷續續,就像一連串省略號,身體幾乎要消散在空氣中。我幾乎忘記了反擊兩個字,忍,這個詞就像吃飯睡覺那樣變成一種本能。我的喉嚨哽咽了,只盼著他能松開手。“你們這幫酒囊飯袋!”他的手像蒲扇一樣扇過來。啪!我聽見耳朵嗡嗡響,臉上火辣辣的痛。我的眼淚流了出來。他松開手,依然不停地罵罵咧咧。

我靠在墻邊,只是流淚。每一個看到我窘態的人,都樂不可支,就像觀賞一出滑稽劇。侮辱和嘲諷以更激烈的方式,從我原來的部門蔓延到了這里,并且加倍。我一動不動盯著門口,盼著父親從天而降,告訴我怎么應對。門外只剩下空空蕩蕩的馬路,宛如僵死的巨蟒。一條黑線從巨蟒尾部潛襲上來,猶如一團墨汁慢慢洇染我的視線。那團黑影突然變成黑衣人揮舞長劍刺向我,再次無聲無息地穿過我的身體。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劍,劍長三尺,黑中泛藍,像被約束的波瀾。當我嘗試觸及時,它已消失在我的身后。也許,對它而言,我不過是幻影。盡管如此,我還是被眾人的目光緊緊綁縛,死死地釘在恥辱柱上,找不到遁逃的出路。來訪者痛訴他不公平的遭遇、他的委屈和痛苦,讓我羞愧、絕望、自棄在自我的封閉里。我沒有跟任何一個同事發出一絲懇求之意,甚至投去一道目光。他們一動不動地看到我的臉被來訪者不絕如縷的辱罵割出道道血痕,最后撕開。他們跟那些控訴我的來訪者并無二致。

楊源,你有什么用?這聲音不知何時在我的心上盤旋。尖銳的刺痛像他的辱罵鞭笞著我,一種微帶清涼的辣味從我的臉頰盤旋上來,沉積在面皮上。啪啪啪……當我意識到我在自扇耳光時,我的臉已經高高腫起。眾目睽睽之下的自我羞辱讓我越發痛快起來,我猛地跪下來,脫光上衣,像囚犯一樣低下頭,狠毒辛辣地扇著自己耳光,啪啪啪……仿佛在替他扇我自己,成千上萬只耳光像雨水落在我的臉上,酣暢淋漓。我的耳朵嗡嗡地響,眼前一片白光,身體癱軟在地上,像一截廢棄的長繩。夕陽像鮮血一樣灑在我的臉上,一絲腥甜流進我的嘴里。門外的玻璃窗在熱浪中微微閃動,不時發出耀眼的光芒。在黑暗的天花板下,我依然被困在辱罵的死結中,瘋狂、孤獨地纏繞在自我心緒的絕望追逐中。或許,我走了出去,是的,在稀疏衰朽的溫光下,我應該是走出去了,黑衣人就像兩扇巨大的黑色翅膀,在我的背后高高揚起,冷冽的風刺進我的臉頰,像刀刃一樣繃在我的脖頸,在近乎飛翔的眩暈中,我看到了李晴。

他在冷月中昏睡,又在冷月中蘇醒。下半夜,輕薄的蜃氣在月光下沁出來,搖曳著逸蕩的腰肢。

“楊公子。”蜃氣里飄出玫瑰花瓣般嬌嫩的聲音,“怎么不過來?”那聲音散發出黏稠的清香,慢慢踱來。

他拼盡力氣支起自己的身體,在日頭的暴曬下,他嬌嫩的皮膚早已變成黑痂,身體蜷曲。冷月刺進他的皮膚,寒浸骨髓。“可憐濁世公子,如今竟變成這般模樣!受這日月之輪碾壓的酷刑,猶如煉獄,陳沉竟下得了手!”一張嬌柔、純潔的臉從蜃氣中緩緩浮現,就像林間初雪般干凈。她讓他想起李晴。“還在想你的晴兒吶?她一直在你身邊,也許是一個念頭、一縷光芒,甚或一道影子。我們知道你在這兒,都是她通知的。”女子竟能讀心,她的聲音不過平平常常的溫存柔昵,楊源聽來,不啻晴天霹靂。她通知的?!竟是李晴!他扮作普通客商,一路晝伏夜出,小心謹慎,就是為了防止被人暗害。父親仇家甚多,萬劍山莊雖遭血洗,但他——父親唯一的血脈,逃了出來。沒想到最可恥的小人,竟是他念念不忘的心上人,他一直信賴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他用盡力氣喝道,“你胡說八道!”

那女子掩面輕笑,“真是愛之深呀!”她舉手輕揮,蜃氣就像一面銅鏡閃閃發光,照出李晴那張柔美的臉,她朝他淺笑,深情款款。他剛要呼喚,蜃氣竟照出另一個年輕男子的臉——江海幫少幫主郭韶云,他認得這張臉。小的時候,郭韶云常來家中同他一起玩耍。銅鏡照出了郭韶云與李晴對視而笑的樣子。隨即濃密的蜃氣濺出鮮血,父親的身影一閃而逝,郭幫主父子二人身體劇顫,化作灰燼,江海幫被萬劍山莊血洗的過程如在眼前。李晴的哭聲從銅鏡般的蜃氣里傳來。接著是父親的笑聲,楊李聯姻的歡樂場景。后面是李晴救他的場景,再后面,浮現出謝童那張清玉般明朗的臉、江陽那張黢黑陰鷙的臉、陳沉那張沉郁滄桑的臉——“楊源就在善緣山中,楊源在東海之濱浮云港邊……”李晴的聲音接連不斷地從銅鏡般的蜃氣中傳來,一如既往地清澈如水。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他沉聲問道。

“我們妖門雖遠在大漠,但行事光明磊落,不像你們中原武林鬼鬼祟祟,要你死,也要你死個明白。”女子俯身湊過來告訴他。

死?他的眼前閃過一道影子,不真切地游蕩。他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不知道是應該喚他“父親”還是“那個人”。他什么都記不清了。

女子的容貌變得兇厲。“當年你爹將我們視作妖魔,為了向韃子皇帝邀功請賞,將我們幾乎斬盡殺絕。為了生存,我們逃至大漠,像野狗一樣活著。可是你現在再看看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看看你爹!”女子讀出了他的內心。她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尖銳無比,宛如一柄萬古長劍插進他的身體,氣息冷熱交替,冰炭交織,如百蟻噬體,萬箭穿心。他看到他的身體在撕裂,縮小,被無比漫長的時間煎熬,變成一縷白煙融入月色。那縷白煙從女子的指尖滑落,在地面翻滾,逐漸抻直,延展,幻成人形,經天日月般地重構了他的筋脈、他的血脈、他的肌理。“還記得你爹嗎?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多么像他!”我爹?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龐,仿佛看到了父親的臉,內心一片茫然。現在,他們要殺他。可是,他們,到底是誰?是天劍派謝童、魂族江陽、衡山宗陳沉、妖門,還是李晴,抑或是那個人?

他呆立不動,感覺自己正一點一滴被夜色吞噬,仿佛被晦暗不明的往事吞噬。一道黑色人影,就像蜷縮的蚯蟲慢慢舒展,變成一柄薄而綿長的劍緩緩朝他遞來。他潛運閉氣法和三七功,抵御妖異的寒意。他自以為小有所成的功夫如同一張薄薄的紗網,那縷寒意仿佛鬼魅的黑爪刺向他的面龐。突然,他撤掉所有功法,變成一個真正的孩子立于妖邪之前。他看到她枯枝般細長的黑爪插進他的額頭,就像撕下一張泛黃的日歷,將他的面皮輕輕揭下。他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痛楚。尋父、情愛、復仇、真相、正邪仿佛也隨著這張薄薄的面皮而掉落在地。他長嘆一聲,慢慢地坐下來,身體被黑霧籠罩。

在這一刻,他終于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柄真正的劍,妖邪之劍,真我之劍,無劍之劍。萬古的妖魔撲進他的面孔,隨即被吞噬。他放棄一切抵抗,就像接受重重磨難一樣,接受這生鐵般的現實。時間被終結,轉瞬成為幻象。他看到許多的臉,長長一隊,宛如一條奔騰的面孔之河。他看見父親的臉、母親的臉、謝童的臉、江陽的臉、陳沉的臉、張千手的臉、鳥獸的臉,看到黑衣人的臉、諸神的臉……他看見千萬的臉以萬千方式交織于一處,他們寂滅、重生,長出新臉,卻又都是他的臉。他看見那團黑霧變成白光,靜止,流動,猶如熾熱的陽光般滾燙耀眼,周邊釋放出純潔、安寧、光明、祥和和神圣。

李晴將碗里的飯粒吃盡,洗凈碗筷,開始寫畢業典禮的發言稿,寫了幾行,寫不下去,心里煩悶。莫名其妙的電流從四周緊繃的空氣中遞進來,讓她感覺到輕微的冷顫。如果楊源在就好了。這些天,她忙自己的事,沒怎么理他,他一定生氣了,又跟往常一樣出去了,招呼也不打一個。他有時候散心,有時候閑逛,有時候呆坐在椅子上,開始是半天,漸漸地,出去的時間越來越長。這次,是一周。也只有她能忍受他。她在這座北方城市漂了三年,他們就在一起三年。

她是什么時候見到他的?因為父母原因,跟大學男友郭韶云分手后,她長久地深陷在失戀過渡期。逃離般的,她只身去了一所遙遠的北方大學讀研。她想,她的“他”應該出現了,她便看見了他。他高大帥氣,眼睛不大,卻像星辰一樣耀眼,流出憂郁的光。他的鼻梁高而直,嘴唇柔軟,面孔棱角分明,身上散發出好聞的陽光味道。他有些靦腆,望著她笑。他是博士,卻跟絕大部分年輕人一樣,在一家普通企業上班,每天工作很辛苦。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這是她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他會在房間恰到好處的位置布置一只千紙鶴、一串風鈴,把房間點綴得精致可愛;下課的時候,他會告訴她,哪兒的壽司最好吃,哪兒的魚餅最香甜;每次她去菜市場,他總會待在她身邊,告訴她,他想吃什么菜,無一不中她之所想;做菜時,什么時候放蠔油,什么時候灑蔥花,他都說得恰到好處。

門鈴響了,李晴打開門,是楊源。天已黑透,他仿佛被夜色淋透,佝僂著背走進來,像個老頭。“你去哪兒了?”她忍不住抬高了聲調,“前幾天,我爸媽來了,打你電話也不接。”她埋怨地脧他一眼,“他們是專程來看未來女婿的。”楊源沒有說話。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看見他的臉頰高高腫起,嘴角流血,眼神昏沉。“你怎么了!誰打的?”她驚恐地摩挲他的臉,他的額頭有些燙。“你發燒了!發生什么事情了?”她趕緊給他倒水,去臥室給他找藥。她突然意識到,這些天他一定在加班。他曾跟她抱怨,工作太忙了,寫各種策劃案壓力太大了,沒有周末,經常通宵加班,部門經理卻認為他偷懶耍滑,當眾罵他,質問他為什么別人一個月都工作380個小時以上,而他卻沒達到?她知道,那個月他請了一天假,切腸息肉。他是個驕傲的人,長期的焦慮和飲食不規律導致腸胃疾病纏上了他。可寫個文案,也沒有挨打的道理呀?她的心一陣刺痛。如今的他形容枯槁,面容憔悴,耳鬢甚至生出白發。她給他喂了藥,又問他,發生了什么?誰打了他?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她心疼地摟著他,越發后悔,自己對他的關心太少了。

從那以后,他再沒有跟他提過公司的事情。他對她不再積極回應,也不再噓寒問暖,好幾次,他就像這次突然離開她,沒有理由地消失了。一天,他突然變得慷慨激昂起來,“我要做一個俠客,”他說,“我不應該再這樣懦弱下去,我的身體里應該要有一些剛烈之氣。”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她覺得他應該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工作,跟許許多多的年輕人一樣。他看向她的目光熱烈而堅定。她略有些詫異,這是他第一次說出了他心里的話,而不是她心里的話。過了片刻,她微笑起來,并不言語。她以為這不過是他緩解壓力的一種方式,可笑,但也許有效。他果然不再跟她絮叨公司里的事——復雜微妙的人際關系、不近人情的工作制度、無窮無盡的工作任務,而是跟他沒頭沒腦地聊起了小說。有時,她甚至感覺他成了一個小說家,她發現他對文字格外敏感,在寫作上有長處。

“我看見了他。”他就像鴨子一樣伸長脖子,艱難地吞下藥丸。她疑惑地看著他。“一代劍宗,真是可笑。”原來他說的是小說,她的身體松下去。“他一直是我的偶像,是我的神,”他抬起頭,淚眼汪汪,像個孩子看著她,“他教我恭謙有禮仁者愛人,教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可他自己呢?”他猛地站起來,像瘋了似的揮舞雙手,仿佛那已經不是兩只手,而是兩柄長劍,寒光閃閃,進退如電。好幾次,他的手掌幾乎挨到她的臉頰。他一邊揮舞一邊高喊,聽了許久,她才聽明白,他嘴里念的是李白的《俠客行》。她以為他燒糊涂了,去拉他的手,卻被他輕巧躲過。他的身法波浪起伏,聲音抑揚頓挫,有時高亢如火,有時清徐如水,就像流動的樂曲、絢爛的芬芳。她驚愕地站在一旁,感覺自己完全不認識他,或者說,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身段竟如此敏捷,簡直是一個武術家。

昏黃的燈光宛如黃沙劇烈地盤旋,李晴感到小小的房間在輕微晃動。李晴以為是自己連日辛苦,頭暈目眩,趕緊扶墻。墻也在晃動,就像一頭慢慢蘇醒的巨獸。李晴嚇了一跳,環顧四周,果然是房間在轉動,一點一點加速,就像慢慢行駛的車輪。有那么一刻,她無比驚恐地感覺他們是籠中的小蟲,夜色中潛藏著一只無比巨大的眼睛正透過窗戶窺視著他們。她想要找出那只眼睛,卻看見房間的六面仿佛都往各自方向加速退去,空間急劇膨大,她聽見輕微的,猶如泡沫炸裂般的“啪”地一聲,整個房間似乎蕩然無存。

楊源依然瘋了似的揮舞“雙劍”招式越來越快,變成一條光帶纏繞著他。被他的招式吸引,李晴的內心反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定。她席地而坐,專注不疑地欣賞起他的招式來。這哪里是武術,這簡直是仙境之舞。

楊源繼續吟詩。一字一句,雄渾悠長。一首念完,又是一首。他吟得越來越快,如風卷殘云,李晴漸漸聽不清詩句,只聽得一片含糊的聲音。許久,李晴才在這汪洋大海般的含混之聲中聽清一兩句話:他的父親創建了名動江湖的萬劍山莊……他漸漸感受到氣息在體內流轉……他以時間為劍,縱橫過去未來……他竟念起了小說。

他越念越清晰,小說不疾不徐,娓娓道來。他的父親到底設了什么局?他最后怎樣了?她忍不住想象起小說的結尾來,對結尾無邊無際的想象最終淹沒她的頭頂,將她與外界隔絕,她聽不見他的吟讀之聲,看不見他行云流水般的招式,只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吐出來的小說句子,輕柔,緩慢,有力。

楊源孤孑地行走在大漠。一陣旋風朝他卷來,他隨手一探,手中并無一物,卻見滾燙的空氣宛如粼粼波光。“拜別掌門!”那是風妖化作的長劍。“去罷!”他輕輕一笑,將長劍送進空中,長劍化為旋風消失在茫茫黃沙中。一柄金黃色的劍遠遠落下,散作漫天黃沙,更多的劍落下,有的碧如青竹,形如彎刀;有的紫若云煙,狀似匕首;還有的黑如烏云,宛如藤蔓。它們顯出妖魔的本相,跪在他的面前。“拜別掌門!”楊源并不說話,只是微笑,輕輕揮手,片刻之間,萬古妖魔散得干干凈凈。

他坐在河邊,一團輕薄的水霧自河中升起,覆在他的面龐,他亦不以為意。一聲老邁的咳嗽自水中傳出,“掌門,你不復仇了?掌門如今已臻天道,劍氣突破天地,可以宇宙為劍,滅他天劍派、衡山宗還不是易如反掌?”楊源不說話,而是玩起了水邊的泥沙。“掌門如有顧慮,可交給我等,請掌門放心!”河水嘩嘩地響,似在焦躁。楊源慢慢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泥沙,“仇是恩,恩是仇,一切皆幻象,天道即人道。”他一揮手,天空陡然變幻,黃沙盡退,空氣溫潤,只一霎,他們已處東海之濱,河水幻成青蛟鉆進大海。“都回去罷。”他慢慢轉過身,依舊微笑,一舉一動都極為普通。他獨自離去,面容和諧,喜悅,圓滿,自在,目光清澈,散發微光。

李晴的話剛落音,四周變得出奇安靜。窗外,月光就像千萬柄銀色的長劍從天而降,宛如一道奇異的冬日風景,在皎潔的月光下,小區疏密的灌木和小道被渲染得一片深沉,閃閃發光的路燈還在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房間被一片深沉的寂靜籠罩,房間里燈光昏暗,就像平靜而神秘的低聲呢喃,溫柔地召喚她。

她起身,飄逸自在的身形宛如在月色中獨舞,迷蒙地搖曳。

【作者簡介】 劉聆,本名劉斌凌,生于1987年;作品發表于《上海文學》《西湖》《野草》《南方文學》《青春》等刊;現居湖南衡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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