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

一

山老林子深。

藥師李西在林子深處，紅色的袍子有些褪色，他雙手捧著一個曬得發白的竹篩子，陽光從天空直接掉到他光著的半邊膀子上，他將篩子里的大黃均勻地倒在被太陽曬得發白的水泥地面上。地面鋪了席子，席子上大黃、羌活、蒲公英等中藥材各自為陣，散發出只有植物才會有的干枯后更為豐富和豐潤的香氣。

忙碌了一早上的李西將各類藥材分門別類曬完后，已熱得大汗淋漓，他一邊用帕子擦干汗水，一邊朝門前的湖泊走去。湖泊一大一小，鑲嵌在寬闊的土地上，周邊大火草怒放，綠草茵茵。李西一直覺得那個大的湖泊形狀特別像一只爬行的烏龜，他能找出哪些水域是烏龜的頭部，哪些水域是它爬行的爪子。小的那塊湖則是一只海螺的造型。李西想著就說了出來，李西那樣說，周圍的村民也覺得像。這湖，并沒有自己的名字，但因背靠著古樸恢宏的寺院，便比別的湖多了幾分靈動和神秘。

李西坐在湖邊，一頭黑白花母牛在他身上蹭來蹭去，李西拍了拍母牛的背，母牛顯然已經吃飽喝足，它像是配合李西一樣躺在湖邊的草地上，粘了黃色花朵的嘴伸向天空自顧自地叫了幾聲。李西將自己的午餐擱在湖邊的石板上，他把石板當成自己的餐桌。但凡在山里，李西總會在湖邊吃午餐，石板透著油浸浸的光。李西將一壺煮好的奶茶、一個鍋盔、小半碗鮮切的酥油片隨意地擱在石板上，他先給自己倒了一碗飄滿核桃碎的奶茶，熱騰騰的奶茶順喉而下，他感到十分愜意，周身通泰。他將鍋盔掰開，往嘴里塞上一塊，再掰一塊揉碎往湖里扔，平靜的湖面立刻熱鬧起來，魚兒一起往饃渣方向擠，湖面上便有了魚躍出水面的噗噗聲，聲音輕微而細小。李西出神地看著水中的魚兒，若有所思。

李西將頭枕在奶牛的肚皮上，像一只乳牛般沉沉睡去。

李西成為一名藥師的緣分還得從他爺爺桑吉旦真說起。李西的爺爺桑吉旦真原本是漢族，七歲時去了藏區生活，在藏區生活以后的桑吉旦真忘了自己的漢文名字，甚至忘了所有漢族的生活習慣。三十多年后，桑吉旦真從藏地回漢地老家探親，老家的父母早已離開人世，堂兄妹從村口來接他，桑吉旦真立在迎接他的家人中間，一句漢語也不會講，他見人就將雙手掌心向上抬，把身體盡量前傾以示禮貌，點頭，口中“哦呀、哦呀”地以藏族的禮儀向每個家人問好。

已是農歷五月，從高海拔地區回到梨鄉的桑吉旦真還穿著藏袍，汗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滾，他不停地用袖子擦汗來驅趕燥熱和掩飾尷尬。雖然不能用漢語交流，但血緣親情卻并沒有讓他們彼此陌生。桑吉旦真爬上老房子的舊屋頂，遙望漫山遍野的梨樹，兒時的記憶若隱若現，眼前的人和景物都似曾相識，卻又無枝可棲。西院的廚房里，堂姐將搟面杖搓得飛快，一團白面漸漸變成一張又圓又大、薄如蟬翼的面皮，堂姐飛快地在搟好的面皮上撒一點“撲”面，然后將面皮很規律地疊起，菜刀在面皮上飛快起落，一堆一堆切好的面條散在干凈的案板上，待堂姐把切好的面條抖開，大鐵鍋里的水剛好煮開了花，堂姐迅速將面條抖開撒進水中，煮好撈入碗中，熱氣騰騰的面條上擱了剛擂好的辣椒、香蔥和蒜泥，堂姐將勺子里冒著清煙的熬制好的臘肉塊“噗”地淋在上面，順手再淋點自家做的香醋，一海碗香噴噴的面條就遞到了桑吉旦真手中。長期習慣用藏刀切食的桑吉旦真已經不會使用筷子了，家人們教他用筷子他也學不會，他從腰間取下藏刀用刀尖來挑食。老家的親人百感交集，只好悄悄退場，讓他以自己的方式進食。

堂姐在煤油燈下連夜納的千層底布鞋，桑吉旦真很是喜歡。但穿慣了穿藏靴的他無所適從，只好揣著布鞋回到他的寨子。桑吉旦真先找了一塊長長的布縫成筒子，再把布筒子從千層底布鞋的鞋口處縫上，成功地讓千層底布鞋變成千層底布靴，布靴套上腳時，桑吉旦真心滿意足地笑了。在桑吉旦真眼里，這不止是一雙布鞋，更是無法回望的親情，因此，他一直很珍惜。

桑吉旦真將從藏區帶來的酥油、藏香作為禮物送給了家人。從此，斷了很多年的聯系又接續上了。

二

李西是桑吉旦真的孫子，從小生活在藏區，爺爺對他的影響很大。他對做藏藥情有獨鐘。從小耳濡目染的生活像一粒種子在李西心間發芽，他對各種草藥都極為敏感，盡管奶奶極力反對他再做藥師。“事情不像以前了，做藥師沒有前途。”奶奶將李西采回來的藥材藏起來，欺騙李西說：“扔給牛吃了！我當柴火燒了！”看到李西跑到牛圈前，又跑到爐灶前尋而不得的失落樣子，奶奶又心疼地把藏好的藥材拿回給李西。奶奶說： “哎，種子長到他心頭了，天老爺也改變不了了。”

自然而然地，李西在爺爺的耳提面命下成了一名藏藥師。當別的小孩還在玩耍嬉戲的時候，李西已經跟隨在爺爺身邊，學習辨認各種草藥，并熟記復雜的醫典。他會識別很多種藥材：紅景天、大黃、羌活、蒲公英、甘松、蒼耳、杜仲、益母草、川芎、重樓……這些藥材都有一個對應的藏名，他熟悉每一種藏藥的性味、歸經、功效、藥理作用、用法用量，他和它們像熟悉的老友心意相通。年歲再長一點，李西便辭別爺爺去外地學醫，學火灸，學放血。經年的學習讓李西覺得藏醫的行醫，是藥和心理的雙向付出，從根本上是一場融合了自然智慧與人文關懷的旅程。他在老師的引導下，遵循著古老的傳統，深入探究人體與自然的微妙關系。他在診斷病情時，不僅僅依靠脈象和癥狀，還會觀察患者的膚色、眼神和體態，甚至詢問生活習慣和心理狀態，以求全面了解病情的根源，更好地對癥下藥。就拿放血這件事來說，主打一個膽大心細。放血是基于藏醫的理論體系，通過精準的選擇特定部位進行適當的放血，從而排出體內的“病血”，調整氣血平衡。這是藏醫傳統醫學中的傳統療法，醫術不過硬的藏醫不敢親自嘗試。相比之下，火灸便是一種常見療法了。學習針灸時，李西先是在人偶上一遍一遍地反復練習，練習到手指酸痛，后來又試著閉上眼睛在人偶上練習扎針。每扎一針下去，那些人偶就在李西眼前活了，他仿佛能感受到患者的條件反射似的顫動和痛苦。睜眼練閉眼練，后來的李西開始在自己身上對著穴位扎。他認為只有自己痛了，才可能更好地感受患者的疾苦。不同的藏藥藥性各異，有些藏藥可能具有較強的毒性或刺激性，李西做得比較任性的一件事是——他在自己身上試藥。有一回他服了含有重金屬成分的藏藥，結果導致自己輕微中毒，中毒恢復后的他再也不敢把自己的身體當實驗品了。

李西的名氣漸漸擴散開來。“比他爺爺還厲害喲！”提到他，寨子里的人都豎起大拇指，寨子外的人也慕名前往，中年后的李西常常坐在湖邊回想起自己行醫的那些年。

三十年前，李西所在的寨子還處于相當閉塞和落后的狀態，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走出過他們賴以生存的大山。當地藏民生病了，就去李西的藏醫館討兩粒草藥和礦物質炮制的藏藥丸，做一個火灸，嚴重時便請李西為其放血。

前往寨子上求醫的人越來越多，李西有限的藥材讓他根本無法應對絡繹不絕的病人。李西開始批發藥品，他步行兩天走出寨子，然后搭乘客車到州藏醫院批發藥品，來回得花上四五天時間。李西把大袋大袋的藥品運回寨子，再根據它們的功效進行重新分配，在小瓶子上寫著藥品的服用量，一小瓶一小瓶免費送給求醫者。直到李西的老家有了設施配套相對完備的醫療設備和醫務工作人員后，李西的從醫經歷才算告一段落。但是他的藏醫藥情結卻并沒有因此而消退，在他心里，藏醫更是一種傳承和責任。盡管并沒有多少病人前來就醫，但他依舊開著藏醫館。現在寨子上大部分需要就醫的人都是去鄉鎮醫療所看病，或者去縣醫院就診，只有少數有藏藥情結的人還來李西的藏藥館。

李西沒有患得患失。他開始將收集來的藥材制成藏香。李西的寨子有悠久的做藏香歷史，但如今寨子上能做香的人寥寥無幾，藥物配方和制作工藝瀕臨失傳。不能讓祖輩的技藝在這一代失傳，李西覺得自己有責任把它傳承下去。

為了恢復藏香的制作工藝，李西幾乎訪遍了大半個藏區的制香世家和民間藏醫。從藏香制作的原材料到加工，李西注重每一個細節。“不要驚擾原料產區賴以生存的動物！”“不要過度采集，要保留原材料繼續生長與繁衍的能力！”李西像一位嘮叨的母親一樣反復叮囑徒弟們。藏香的原材料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地藏民免費提供的。在堆積如山的藥材房里，李西能準確地辨認出每一種藥材，并說出它們的功效。從采集、清洗、晾干、搗碎、研磨、配料、發酵，到精加工配制成品、試驗藥性，整個制香過程，李西幾乎都在現場，他擔心哪一個環節出錯，讓藏香失去了原有的藥效。他嘗試遵循古老的象雄文化傳統的儀軌和秘法，與藏醫所對稱的水性、土性、木性、金性、火性來分類配制不同的藏藥材，經過上百道的加工和近百回的反復試驗，李西五行藏香終于完美出爐，隨同制香一起出爐的還有香粉、插香、香包和泥印脫模小佛像等文創產品。藏香成功研發出來后，李西又回到建在半山上的藏醫館，回到了修建在峭壁上的祖屋，他在歷代先祖的遺相前默默點燃了新研制的藏香。煙霧繚繞間，他看到了祖上的微笑。

三

寂靜的天空白云浮動，李西面對如此空靈亙古的神秘大自然，想起自己這二十多年來走訪過的高原平川，許多畫面從記憶里撲面而來，一幅幅高原遺跡如同蒙塵的珍珠在眼前一一掠過：風雨侵蝕的巖畫、色彩掉落的壁畫、裸露于荒野之中的古墓葬群、古建筑、古城遺址……李西的心有些生痛，這些古人智慧的結晶躲過了歷史紛爭和政權更替，經受住流年的逝去，如今卻在被冷任意涂鴉，甚至被不識文物的游人忽略糟踐……他的內心被一種更迫切的使命感驅動，他開始多方游走，募集資金。

2008年，李西巧遇國內某基金會工作人員，這個基金會是專門針對國內少數民族地區扶貧的機構，在藏區有修路、建校等善舉。李西多回拜訪基金負責人，請他們關注古文物的保護和搶救。李西的真誠打動了基金會的負責人，他們用四年的時間去考察了無數藏區古跡，及時拯救回不計其數的文物。四年后，全球首部填補藏區文物的歷史紀錄片《西藏的西藏》橫空出世，向世人揭開了一個又一個謎底：原來李西的老家在歷史上曾有過繁盛一時的象雄王朝和象雄文明，至今留有大量的象雄文明遺俗。隨著《西藏的西藏》的播出，古象雄文明價值開始被世人關注，隨著媒體的曝光和西藏古遺址的挖掘，象雄文明重新走進大眾的視野。

四

意愿一個一個地實現，李西的喜悅卻總是很短暫，他認為用視頻和音頻留不住文化的根本，它只是用光影實現了被看見。藏文化里的精神價值、思維方式、想象力和文化意識是連接民族情感的紐帶，許多依靠口授和行為傳承的非物質文化已經不斷地消失。每每想起，李西的心里便十分難過。暮色四合的傍晚，李西獨自圍著他的傳習所散步，從下午到晚上。李西慢慢地轉圈，冬夜的風、夏天的蟲鳴，從他的皮膚浸潤到心。遼闊的夜色無邊無際，李西的思緒也漫無邊際，身邊古舊的建筑在夜里生出吐露過往的風聲，老墻積極呼應，時不時掉下一塊土疙瘩或石塊，李西習慣它們的聲音，仿佛是陪伴和交流。每一回寂靜里的對話過后，他和它們，仿佛都在彼此身上獲取了靈感和力量。

李西開始搜集與整理藏文古籍文獻，并著手申請藏文古籍保護項目。為了保護和搶救民間藏文古籍文獻，李西組建了一支團隊，在四川省綿陽市、德陽市、雅安市、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涼山彝族自治州以及云南部分地區做田野調查，搜集了上千卷藏文古籍文獻。為了保護搜集到的古籍文獻能完整地傳世并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研究，李西積極籌建“藏學象雄文化圖書館”。歷時三年，一個占地一千多平方米的圖書館落成。圖書館全景式地呈現藏地的原始歷史、文化習俗以及佛學、科學、天文、藝術、醫學、邏輯、文學、藝術、星相等領域的成就。泛著時光印記的古籍文獻靜靜地躺在書柜里，每一類都有屬于自己的“家”，被標有藏漢文標識，冊數多達上萬冊。這些極其珍貴的資料，是任何藏文化研究者都無法繞過的一塊重要領域。

夕陽的光從圖書室的格子窗投射在李西埋進古籍海洋的身影上，僧袍越發陳舊，古籍里的文字卻越來越新鮮。

【作者簡介】韓玲，藏族，四川金川人；作品發表于《民族文學》《四川文學》《青年作家》《讀者》等刊，著有散文集《遇見自己》《康家地》，長篇歷史小說《阿扣》。曾獲四川省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優秀獎，“青稞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現居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