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第一場派對
10歲那年夏天,你手捧著《美少女戰士》合集回家,那種心情你至今還記得。
你滿懷期待地坐在電視機前,鼓點響起,你看見光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環繞在美少女身上,五彩夢幻的光影中她們褪去平凡的偽飾。你心潮澎湃,渴望在日常乏味的身份中隱藏著另一副神秘的面孔。無論她的現在是誰,她都是過去的公主,未來的女王。
你的少女心思開始動蕩不安,一種小心翼翼的期待開始萌芽,你想著有一天也能邂逅屬于自己的晚禮服與假面。一個過去和未來都和你結下良緣的人會拯救你于危難,然后你會變身成強大的魔法少女,你們彼此都可以為對方犧牲獻身,終將克服一切危難。
“朱莉,別看動畫了,大家快要來了。”媽媽正在廚房做著她一成不變的拿手菜,她穿著小圍裙,語調輕快,新燙好的卷發俏皮地在肩頭舞蹈。
今天是你們家開派對的日子。
朱女士為這次派對準備良久,你的母親喜愛熱鬧和派對,更喜歡展示自己的孩子。而你剛好又在市里的鋼琴比賽上拿了冠軍,母親送給你一套《美少女戰士》DVD合集的同時,她也謀劃著為自己做些什么,一場慶祝女兒得獎的派對再好不過。
大門開了,你看見阿姨們拉著她們的孩子們魚貫而入,母親站在門口,臉掛上著幸福而驕傲的表情,雙手接過她們的禮物。你的小眼睛盯在那些禮物上,每一個都讓你期待不已,那些都是送給你的。
蛋糕、曲奇巧克力套裝,還有一個巨大的玩偶熊,你喜歡打開禮物時的快樂。你抱過布偶熊時看見了那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女孩,她尖尖的小臉上掛著明顯的慍怒,你此時還不能理解,只能向她道謝。你檢查了一遍禮物,又覺得沒有真正令你開心的,布偶熊很可愛,但這時候你最想要的還是動畫片中的小貓。
母親為了這次派對特意買了一張長條桌放在客廳里,和它配套的是十二把精致的西洋椅,當然還有特意從店里定做的亞麻桌布。拿回來的那個晚上你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桌布,興奮地把它裹在身上,跑到母親的面前,對她說這是你的公主裙,而母親則笑著對你說:“明天,你就是真正的公主了。”
你心里期待著,派對使你興奮,但母親悄悄告訴你,這次派對,父親也會來。爸爸,你驚訝地在內心里喊著,從出生起就未見過的爸爸,竟然要在這次派對中出現了,你感到既興奮又驚慌失措。在你的印象中,從未出現過的父親是母親口中的大人物,他由于身負特殊使命而不能回家與母女團聚,是父親保衛著你們的生活,你們的衣食都是靠他提供,你們的安全都是由他保障。你和母親一樣崇拜起父親來,并對此深信不疑。
也許是為了見他,母親花了半小時為你編頭發,還拿出了去年一個阿姨送的小洋裙。你站在鏡子前打量著自己的身影,覺得自己就是魔法公主,可惜美中不足,你的臉頰上因為進入青春期而冒出了一些紅紅的小疙瘩,這些青春痘尚且還不到能困擾你的程度。你有時候會用手去擠一擠,想讓它們消失,心想世界上大概沒有長青春痘的魔法少女。
很快賓客們充滿了你們家擁擠的客廳,溫暖的陽光映出點點灰塵,小熊玩偶靜靜地坐在一旁,暗淡柔和。屋內變得十分嘈雜,但你的耳朵卻能聽到他們的每一段對話。你聽見阿姨對孩子們說要向你學習,有的阿姨小聲念叨著讓孩子學會安靜,還有阿姨正在詢問你的母親如何培養出這么優秀的孩子。母親輕聲喊你過來,讓你說說你的感想,你感到很茫然,因為那幾乎是你與生俱來就會的事情。
“音樂是粉紅色的圓球,住在腦袋的山里頭。”你如此回答道。你的答案讓大家摸不著頭腦,但那些阿姨依舊奉承著說這孩子是天才。天才,神童,這樣的話你已經聽膩了,不少教過你音樂的老師都說過,“這孩子好好培養以后能成為演奏家。”很顯然,你的母親對這些奉承十分受用。
你很早就了解到人在聽音樂的時候,不只是耳朵在聽,你的五臟六腑、你的靈魂都在傾聽,只要敞開自己的心靈,就能用自己的一切去感知音樂。可惜這樣的才能不是每個人都具備,音樂對于你而言,充滿了心靈的整個宇宙。同時它也只是有趣的東西之一,只是這個東西剛好能成為獲得母親認可的一個手段,畢竟除此之外你別無所長。你的成績平平,身材枯瘦,并不好看的小臉上如今還冒起了讓人惡心的青春痘。但大人們最喜歡議論天才兒童,而你的母親恰好熱愛把你吹捧成天才。
眾人紛紛入座,你的母親示意大家安靜,按照事先安排好的,你要為大家獻上開場的幾首小曲子。你偷偷打量著,你的父親還沒有出現,全場的目光聚焦在你身上,即使沒有聚光燈你也知道自己是主角。
你絲毫也不緊張,甚至很享受這一刻,仿佛你生來就是為了舞臺為了派對而生的。那一刻你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期待,感覺自己被愛。你是天生的明星,你在心中早已規劃了一場完美的演出。你坐在鋼琴前,舉手投足已經像個大鋼琴家,沒有報幕員,舞臺上的一切都是你的。緩緩地,你的手落下,碰撞出第一個音符,那是舒曼的《童年情景:夢幻曲》,作為開場,與這個充滿溫情的下午十分適合。
偉大的父親啊,你會帶著怎樣的表情走進這午后的房間,你還能認得我么?我故意放慢演奏的節拍,此時歡快的樂曲也因我演奏的舒緩而帶著哀傷。你望著那扇門,享受著屬于你的舞臺。
你的眼角余光看到一個男人推門而入,他和你想象中的一樣高大魁梧,你的音樂也進入了高潮,你想讓父親聽完你的演奏,因此沒有停下來。
“對不起,我遲到了。”男人心懷歉意地說著,另一個小男孩跑過去抱住了男人。你知道了那不是你的父親,你的父親沒有來,再也不會來了,你的演奏中止了。
你看不出母親有什么變化,好像她一開始就知道父親不會來,你感覺受到了欺騙。你突然懷疑自己可能真的沒有父親,但你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你更愿意相信你的父親是一個因為重大任務而無法回家的重要人物。
你是派對的主角,你不能讓別人察覺到你微妙的心理變化。你和大家一起吃一起玩,享受著被夸耀贊美的感覺。派對上的快樂讓你暫時忘記父親的事,你和孩子們一起玩氣球,給他們看你手機的卡片和貼紙,你和他們很快打成了一片。分別的時候戀戀不舍,大人們都說還有下次,可以下次見面再玩,但你知道大人們最喜歡扯謊,為了讓小孩子安靜他們什么謊言都說得出來。
“今天真是太棒了,你真讓媽媽驕傲。”你和母親一起收拾派對結束后的殘羹剩飯,你看到母親的樣子不忍心問她父親的事情。母親早已察覺,她對你說只要你變成音樂天才,父親總有一天會來與你相認,然后你會作為他的繼承人繼承他努力奮斗積累的財富和榮耀。隨后母親回到了她的房間,在你的印象中,她禁止你進入她的房間,你想讓母親開心,因此從未踏入過她的領地。只是你靈敏的耳朵能捕捉到她房間中傳來隱秘而細碎的聲音,那聲音是你夜晚噩夢的源頭。
你和許多孩子一樣,會給玩具起名字,然后扮演一個角色抱著他們入睡。睡覺前你抱著新得到的玩具熊躺在床上,玩具熊差不多有你的身體那么大。你突然想到今天那個長著錐子臉的小女孩,她的表情給你的內心帶來很大沖擊,好像后面藏著許多種復雜的感情,母親說那些都是小孩子對你的嫉妒。要說嫉妒的話,你也嫉妒過有父親呵護的小朋友。因為知道嫉妒是怎樣的感受,所以你也享受它,你渴望得到別人的嫉妒。
你翻來覆去睡不著,今天聽多了大人們的溢美之詞,但你也聽到了刺耳的言語。幾個阿姨在那里交頭接耳,但你是能聽到的,她們討論著你臉上的青春痘,言語中充滿著嘆息,你又聽到你媽媽強勢地辯解說小孩子都會長痘。那一瞬間,你聞到了一股潰爛的味道,不知道它是從哪里飄散出來的。你四處尋找著,驚異地感到你臉上的痘痘迅速地膨脹、破潰,流出膿水來。你假裝低下頭,想用什么遮住臉,可那臭味依然不散……
你拉開小熊后背的拉鏈,把手伸進蓬松的棉花里,你好像摸到了什么東西,你非常驚喜,拿出來的是一張皺巴巴的白紙。你打開它,上面用彩筆寫著一行大字,那是作為小學生的你也能理解的簡單語句。
“丑八怪,你去死吧。”
2010年:第二場派對
粉色的山脈開始蔓延,在無盡的思維中,在夜之幽靈的琴聲中,一開始只是一個小小的光點,幾乎不為人所察覺。但是朱麗婭,正是這小小的光點,帶來了崩壞,帶來了漫長的死亡。
如今你已經是音樂學院二年級的學生,你就讀的音樂學院久負盛名,而你的音樂才能在其中卻得不到充分展現。在這里你算不上天才,甚至你的表演風格也常被老師詬病,你的音樂激情和夸張的表演引來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和嘲笑。你的天才之路走到了頭,如今你是奇怪的丑女朱麗婭。
你臉上的痘痘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越長越兇猛,它們像來勢洶洶的火焰,鋪滿了臉上所有的平原。各種暗瘡、粉刺、化膿的紅包堆滿了你的臉,它們從你10歲開始就逐漸入侵,直到現在也絲毫沒有退意。
你因此而自卑,你的母親再沒為你開過派對。
你期待的戀情也不可能出現了,事實上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愛過你,朱麗婭,音樂成為你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維系著你僅剩的價值與尊嚴。
過去的你常被人嫉妒,而現在你嫉妒和你同一個寢室的莉娜,因為她不僅音樂才能出眾,一米七的身高加上大氣的容貌讓所有人見到她都相信她是音樂女神下凡。她的愛慕者眾多,而她對此早已淡然,她的目標高遠,要去國外最好的音樂學院讀研究生,她的未來從一開始就和你不在一個平面上。
幾乎每個人都認定莉娜以后必成大器,都想方設法地與她交好。莉娜為人也熱情大方,她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又和每一個人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她既沒有最要好的朋友,也沒有曖昧的對象,她就像所有人的朋友,所有的聚會游玩都會邀請她,或者說她是明星,而其他人只是仰望她的素人。
而可憐的朱麗婭,你早已不是神童,你可怕的長相和怪異的演奏方式都足以讓大家把你列入怪人行列,因此你謹小慎微,努力地討好著別人,依靠這種努力你還是加入了學校的演出樂團。但你永遠都不是主角,而是隱藏在舞臺暗處可有可無的人。你給自己的臉上鋪上厚厚的粉底遮瑕,好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嚇人,躲在暗處令你安心,但你知道你是天生為舞臺而生的,站在聚光燈下的人本該是你。
你將情感寄托于網絡,在各種聊天群內,在各種視頻網站上,你的音樂才能總能引來關注,你甜美的聲音也引人遐想,而頁面上從來都沒有你的照片。在網絡世界里你不必謹小慎微,你常帶著面具錄彈琴的視頻,這種神秘感也為你增加了人氣。
孤獨讓你更加自省,更加接近你內心的那個小光點。過去你常常做夢,夢到粉色的山巒,中間那一小點圓形光點若隱若現,你逐漸意識到,那是一個孤獨的宇宙,只屬于你一個人的音樂宇宙。
而現在他們變得更加具象,你從音樂廳走出來,那里剛剛演奏了拉威爾的《水之嬉戲》。眼前的城市讓你嘆為觀止,到處都是水晶般的樓宇,反射著月亮的柔光,仿佛置身一片星海。你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這個城市是如此真實,不是你生活的城市,大街上的景物與行人都如此陌生,這究竟是哪里?
在這片海洋中你好像一葉孤舟,孤獨感向你襲來,你奮力掙扎向遠處狂奔。這時一個男子站在高處望向你,你記得他剛剛出現在舞臺上,卻不記得他演出過什么。他輕輕地落地向你伸出手,他帶著你在城市上空飛翔,在月亮與夜云間穿梭。最終他帶你去到云層的高處,那里停放著一架閃耀隕石做成的鋼琴,你演奏著,云層退去,整個城市在你們眼前呈現。
之后的每個夜晚你們都在城市里相會,你們聊起音樂,聊起天才與瘋子,聊起神秘的宿命,愛意在你心里萌生。但此時你也突然意識到,在這個世界里,你沒有在鏡中照到過自己的身影,你驚恐地摸了摸臉,若是在男子面前暴露你的真容,那一切愛意都將不存在。但你驚訝地發現在夢中你的臉是光滑的,你不禁向男子問道:“我的臉看起來是什么樣子?”
“美極了,你的臉就和你的琴聲一樣,獨特又華麗。”聽到這樣的贊揚,你第一次羞紅了臉,這話語像美酒一樣激活了你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這座城市只剩下你們倆人,你們確認這是一座存在于過去的城市,你相信至少在過去,你們是戀人,曾隨著這座城市一起毀滅。那如今呢,現在的時空中我們究竟是誰?
相見第三天時你們終于說到如今的事情,這時候你才發現這個男子或許不是夢中的人,而是如你一般在現實中真實存在的人。這讓你感到不可思議,男子卻并不驚訝,他說夢境就和網絡一樣,無邊無際又彼此相連,只是剛好我們的夢境連接到了一起。
人生難得一知己,既然你們過去的姻緣已經確立,那么在真實時間中沒有理由不在一起。于是你們互表了心跡,決定在真實的時間中確定這份緣分,你們把對方QQ號碼牢記在心里,夢醒的那一刻,你立即起身將那串數字寫于紙上。
愛情的甜美讓人上癮,此時你整個人都被激情調動著,為了你未曾真正見過的愛人,你幾乎不需要睡覺和吃飯,光是靠著這份激情,就足以支持你的生命。人們常常將音樂與愛聯系在一起,二者都需要豐沛的激情,過去舞臺是你的愛人,如今你找到了更加令你癡醉的激情。
男子與你在同一座城市讀大學,他學習的是作曲。都是一個圈子中的人,他甚至認識你班上的莉娜,這讓你有點吃醋。男子對你說他的朋友要在暑假開一場派對,他的朋友邀請了莉娜,而他想邀請你。
派對,多么浪漫,此時你對天空發誓,愿意用自己一半的生命換來在這次派對上的良好表現。你開始為你的臉發愁,開始研究化妝技巧,開始去商場準備自己的新裝。
這天你一個人在商場買衣服,你的心情無比激動,耳機里是90年代的City Pop。你已經開始想象自己那天的樣子,心中被幸福占滿,對周圍的一切都不再留意。一個女人在電梯邊對你說可以免費為你修眉,你猶豫了一下,往常你一般會置之不理,但今天,戀愛使你的心情非常好,你也覺得自己的眉毛或許應該修一下,于是便跟那女人走了。
女人帶你繞到商場里面狹窄的通道,你看到通道兩邊是一些美容院,里面的人用異樣的目光盯著你看,讓你不舒服。女人讓你躺在一張床上,你感到不解,但依然照做,女人拿出修眉刀在你眉毛上輕輕地刮,你閉上眼睛,心里想的都是關于派對的事情。
“你這么年輕,臉就爛成這樣,以后可怎么辦。”女人的話如此刺耳,你瞬間睜開了眼睛,你想反駁她是有人愛你的,你們的愛建立在靈魂上,擁有如同音樂般的激情。
但話到了嘴邊,你一句也說不出,女人一邊嘲諷著你一邊將一個奇怪的儀器在你臉上擺來擺去。你掙扎著要走,門口卻站了一男一女,他們都勸你把這個療程做完。女人說這是為了你好,做完這個療程你的臉就會好很多,你將信將疑地坐在那里,任由女人擺布你的臉。漫長的時間過去了,他們最后要了你2000塊錢,你把買衣服的錢和生活費一起給了他們,他們才放你走,你知道你被騙了。
你回去說起自己的遭遇,同學們都建議你去找他們退錢,但當你再次去到那里,卻發現那條走廊還在,那家店以及那個女人早已從昏暗的走廊里消失掉了。你仿佛聽到旁邊人們的嘲笑,你失落地回去了,如今唯一支撐你的就是那場派對和你的愛情。
可是沒過兩天,你發現自己的臉開始大面積紅腫、潰爛,像是腐爛的桃子。你驚恐不已,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你的樣子,戴著口罩一個人跑到醫院去。醫生問起你如何變成這樣,你講了你的遭遇,醫生便開始訓斥你,指責你為何如此輕易受騙,那些話語如同女人的言語一樣刺痛著你,你拿著開好的藥匆匆地逃了回去。
那些藥膏根本沒有用,而你的錢也花光了,你只能求助于母親。但當母親看到你的臉時,她厭惡而痛心的樣子又一次讓你膽怯。母親在你面前痛苦地流淚,她指責你,痛罵你,你低著頭不言語。你感受到母親的痛心不在于你的爛臉,而在于其他的事情,正如那個房間的秘密一般,你的母親有你未曾察覺的一面。你心痛,你開始承認母親或許并不愛你。
你陷入了瘋狂,發狂式地彈琴,希望自己轉移注意力,希望一覺醒來臉已恢復如初。你向神明發出乞求,混亂的思想在你腦中交織,你感覺自己腦內被什么東西填滿,馬上就要溢出。
在夢里你又見到了那片山脈,你的靈感之源,你一個人孤獨的音樂宇宙。你朝它進發,追尋那微小的光點。你呼救,你渴望音樂的神靈來拯救你,拯救你不幸的軀殼。那片小小的光點像是在聽你的訴求,她閃動的韻律像是在與你說話,它是如此溫柔的存在,既不斥責你,也不嘲笑你。她就像是你自己,你睜開眼睛,看見自己一半的身體正在睡覺,你的意識已經有一半脫離了身體。你遵循著誘惑,屈從于自己的欲望,你渴望成為那一晚最耀眼的明星,為此你愿意付出一切代價。
你真正醒來是被手機吵醒的,男子發消息給你,今天就是約定的日子,你們要在他朋友的派對上見面。你的心臟怦怦地跳,你在想如何回絕男子。你昨天確實喝醉到不省人事,現在頭腦還不清醒。你好不容易走到了廁所,鏡子里的自己卻讓你大吃一驚,你的臉竟然是如此光潔干凈,既沒有潰爛也沒有一顆痘痕。你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經過反復確認,那確實就是你的臉。
你來不及思考原因,馬上起身化妝穿衣,你要去參加派對。
傍晚,你姍姍來遲,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你,他們驚訝,感嘆,你能從每個人臉上讀出這種表情。莉娜第一個注意到你,向你沖過來,問你今天為何這么好看,你輕描淡寫地說用了某種藥治好了臉。
很快你就成為全場的焦點,派對的主人,男子的朋友向大家隆重地介紹你,你嬌羞地看到男子站在那里,他如同夢里面一樣清秀高大,棱角分明的臉上還有一種憂郁的神情,他的一切都令你著迷。男子走過來拉住你的手,和大家說起你們不可思議的夢中相遇,你聽到一陣陣驚嘆的議論,你仿佛置身于夢中。
若是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噩夢,那這才是屬于朱麗婭真實的時間,你這樣想到。男子在夢中見到的過去的你才是真實的,那個你是那座不夜城最閃耀的公主。如今你風頭無兩,大家都在議論你和男子,誰也不能否認你們如此般配,你感受到了來自這個房間四面八方微小的嫉妒。
派對中的那架鋼琴成了大家的焦點,莉娜之前已經為大家演奏了一曲,現在輪到你了,屬于你的時間。你心中暗暗狂喜,像是準備加冕的女王一樣走向了那架鋼琴。你甚至不需要試音,鋼琴好像你的愛人,他迫不及待地要為你發聲,要為你歌唱。
你的氣勢早已令屋內的喧囂靜止,所有人都屏息著準備聆聽,男子專注地凝望著你。這一刻你已經等待了十年,再次屬于你的舞臺。你的手微微抬起,落下,如水一般的音符在派對中流動起來。
那是拉威爾的《水妖》,你在夢中的音樂會里和男子一起聆聽過,在你意識游離的夢里,你也聽到過隱秘的聲音。你感覺自己此時就是水妖在吟唱,在誘惑。你享受著,你期待著,你又回到了過去屬于你的夢的國度。
掌聲把你的意識帶回,你甚至不知道剛才彈琴的人究竟是誰。莉娜對你投來崇拜的眼神,你的愛人擁抱著你,他迫不及待地擁你入懷。喜悅,喜悅的淚水從你眼里流出來,那正是你最渴望的瞬間。
接著你和男子共舞,你的腦內是《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的旋律,你們幾乎是天生的一對。這份溫暖的愛意讓你仿佛回到了10歲的夏天,一切都是如此溫馨,眾人的掌聲和笑臉,精美的禮物盒,還有無限循環播放的DVD。
一首歌的時間,你們相擁著,你期望這場派對永遠不要結束。你回應著眾人的期待,為他們彈奏時下的流行音樂,這次你彈得很輕松,你甚至有時間去偷瞄觀眾的神態。你看到眾人的表情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從懷疑到確信、驚訝,最后變為了驚恐。
你的琴聲開始混亂,你覺得這首音樂應該沒有這樣的效果,直到莉娜沖上來把你拉走,她把你拉到洗手間,你才知道就在剛才你的臉開始變回原樣,潰爛、腐敗的臉。
你逃跑了,從驚訝的人群中,從你的派對中。但你知道所有人都見到了你的樣子,再也無法隱瞞了。短暫的歡愉換來了巨大的痛楚,你還記得男子驚恐的眼神,他從你的好友列表里消失了,也永遠消失在了你的夢中。
自那以后,你退學回到了家里,永遠地戴上了面具。
2020年:第三場派對
優雅的音樂對應著極致的暴力,星海奔涌傾斜而下,整個宇宙都為你傾倒。朱麗婭,這是屬于你的派對,你就是今晚的明星,為他們獻上你的終曲吧。
大家晚上好!我是你們的朱莉,讓我們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吧。
朱莉我們愛你,讓我看看你,加個微信,你為什么不敢露臉?
今晚你的直播又開始了,你現在是一位VTuber,你的形象是一個帶著面具的魔法少女,擅長演奏和唱歌,這多少回應了你童年的期待,只是你沒想到最終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實現。
扮演魔法少女只是你的工作,為了賺錢養活你和母親,你要回應觀眾的各種期待,扮演著一個人設,那種感覺讓你很不舒服。這些直播不是你的秀場,只是你賺錢的一種方式。你開始制作屬于你的Future Funk,歡快的節奏,關于你對所有美好的回憶記錄,好像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派對,可以永遠舞蹈,不知疲憊,但你早已不是那個派對女孩了。
在家中的10年讓你逐漸潰爛腐朽,你知道如今的莉娜已經是享譽國際的鋼琴女神,還嫁給了國際知名作曲家,你常常在網上看到他們的新聞。你過去短暫的愛人,后來也成為國內小有名氣的音樂人,他的婚禮比你的派對浪漫不知多少倍。而你退學后與母親住在一起,最開始你們還嘗試去治療你的臉,到后來你們都放棄了。
你沒有收入,你的母親更加厭惡你。你已經習慣了她每天鬼鬼祟祟的舉動和各種奇怪的污言穢語。即便在家中,你也整日帶著面具,你怕嚇到母親,更重要的是面具給你安全感。
你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過去了,你們家中再也沒開過派對,再也沒有訪客來過。你開始明顯感覺到你母親的精神不正常。“我們都完蛋了,我們被拋棄了,這都是你的錯。”朱女士又開始歇斯底里,她抓著你的肩膀,像是要把你殺死那樣,又開始責備你。但這次你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一種更為致命的東西擊潰了你的母親。
你知道了你們被那個從未謀面的父親拋棄了,因為你的丑臉。你的母親不原諒你,成天叫喊著你應該去死,你是個失敗者,根本不應該出生。你想起10歲那年來過你家里,送你小熊的尖臉女孩,你想起那只小熊和惡毒的詛咒。聽母親說她在16歲時就去世了。
如今你還茍延殘喘地活在這間小屋里,活在網絡的保護里,母親的精神崩潰之后,你只能把她關在家里。那時你終于有機會進入她的房間,她也已經不在意你是否進入,你看到了令你背脊發涼的景象。
整個房間都被令人厭惡的巨大畫像填滿,畫像上那個偉岸氣派的男人應該正是你的父親,你還看到無數用來詛咒他人的小人,上面寫滿了一些你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名,其中一個正是那個跳芭蕾的小女孩。你感到惡心,想把這些東西清理掉,但你的母親發瘋似的阻撓著你。你放棄了,從房間里退了出來。
許多真相往往是非常容易了解的,關于你父親的畫像和名字,你只要稍微在網上搜索,便查到了很多消息。你的父親的確是一位大人物,一位商業精英,掌握著龐大的商業帝國。他是音樂圈的幕后大佬,他的年紀令你驚訝,按照網上的信息,你的父親已快80歲,你無法把父親與這樣的一個老頭聯系在一起。
如今你和你母親的瘋狂在這間房子里不斷發酵,你覺得這個過去充滿溫情的房間已經變成了壞情緒的培養皿。你除了上網,其他時間幾乎都在昏睡,仿佛一切都是一場渾濁的夢,你的夢和網絡世界融為了一體,在那里你見到了未來,渾濁不堪的未來。你大膽邁開步子,跟隨著內心的音樂,向著山脈中的光點走去。你吃安眠藥,只為了更加接近那個光點,你不斷向著山脈前進,繞過重重不可思議的平原沼澤,你要去探求真想,你知道你的一切都在那里。
那光點逐漸放大,你看到了粉紅色的月亮,把山脈照耀得像水波一樣,童年的種種回憶浮起又沉下。你的回憶如此耀眼,充滿著期待與喜悅,那時的你還幼小,天真活潑,對未來充滿憧憬。二十年過去,你不再年輕,生活并沒有回應你的期待,可憐的朱麗婭,你和母親在這個小屋里逐漸瘋狂。
你已經沒有期望,封閉的歲月里你逐漸更加清晰地感受音樂,你理解了從小就見到的山脈,它們都是擁有生命的個體,可以和你對話,你們用音樂的方式交流。
你也終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那個一直伴隨著你與你共生的“我”。
你的父親,那個瘋狂的人,他是一個商人,熱烈地崇拜著藝術。他與很多女人生下孩子,但他一個都不承認,他不結婚,并否認自己有孩子。他對這些崇拜著他的女人們說,要她們盡力培養自己的孩子,總有一天他會承認其中一個——作為他的杰作,成為他的繼承人。
你的母親懷孕的每一天都在為她的孩子祈求著天賦,她極度渴望生下一個音樂天才。如母親期望的那般,音樂之神眷顧了你,你擁有不凡的音樂才能。但你被微小的事情毀滅了所有,你是一個女性,世人不會接受一個爛臉的女藝術家。你父親的藝術國度里需要的是明星,是萬人敬仰、崇拜的偶像,那個人不是你。
你和“我”的交流越頻繁你也就越瘋狂,你的琴聲越來越怪異,像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回響,那些是你對派對的渴望,舞臺在呼喚著你。你在網絡中彈出怪誕的和弦,成為一段網絡怪談,但這些對于你都不重要了。
就在明天,你成功的父親已決定退位,他終于選出了他心中最滿意的接班人,他認為最有藝術才能的孩子。那是一個12歲的男孩,被稱為音樂神童,長相甜美可愛,有著天使般的嗓音。你父親在他的別墅中舉辦派對,那也將是他的認子儀式。你知道這一消息后感到狂喜,派對,那是屬于你的派對。你偽造了一個知名藝術家的名字,輕易地得到了邀請。
你的父親請了許多藝術家出席這次儀式,莉娜與你曾經的愛人也在其中,只有你是被拋棄的那一個,被社會拋棄,被親人、愛人拋棄,被聽眾拋棄。
派對上,你父親他坐在沙發椅中,品味著他私藏的美酒,仔細聆聽著兒子美妙的演唱,他年輕的母親坐在你父親的邊上,臉上掛著驕傲和欣慰的笑容,這笑容是屬于成功者的勝利品。
在場的藝術家們發出熱烈的掌聲,音樂家們細致地點評著男孩的歌唱,著名鋼琴家為他伴奏。你的父親發表講話道:“我最優秀的孩子,你遵照我的理想,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天才,我感到喜悅,我打拼了一輩子,但我依舊沒有忘記理想……”
你帶著面具出現在你父親的別墅里,打斷了他激情的發言。你看著人們臉上露出驚訝和恐懼的表情,他們看到你的面具都以為你是個瘋子,連莉娜和你曾經的愛人也都沒有認出你是誰,你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沒人知道你是誰,沒人知道你的來意,你的父親大聲質問你的身份,你對他露出嘲諷的笑容,他的聲音頓時嘶啞了。然后眾人看著你徑直走向鋼琴。
朱麗婭,這是屬于你的派對,你就是今晚的明星,為他們獻上你的終曲吧。這聲音仿佛來自空中,帶著某種使命一般,在你的腦海嗡嗡作響。
那是誰都未曾聽過的曲調,那是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指法,它們像是斷裂的山崖、傾斜的大海、翻覆的天地。一條無窮無盡的長廊,遍布薔薇的花園,一只無形的野獸在行走。那是你的音樂宇宙,浩瀚無邊,時而黑暗時而光明,為了這一刻,你用盡了你的青春容顏,用盡了全世界的月光……
你幾乎不是在用手指觸碰琴鍵,而是全部身體都在演奏,用你的五臟六腑,用你的思維演奏,這些都是這宇宙的一部分。那是所有音樂家不曾見過的景象,光芒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你像生出翅膀,鮮花簇擁著你,空氣里都是你的氣味,像是受到你的指使般凝聚,猶如山川層巒起伏。所有的光都像水流一般,匯成汪洋大海,那聲音像是要洗劫每一個人的靈魂。
在場的音樂家都陷入了一場恐怖的夢境,那是你為他們編織的,尖叫聲、陰沉的呢喃充斥了整個房間,整個空間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化成一片塵土碎屑,那些講究的藝術家們也隨著塵埃飛升,直到他們看到了大氣盡頭的景象……那是音樂宇宙的入口,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大門正在為他們打開。
你同父異母的弟弟捂著耳朵驚聲尖叫著,把他稚嫩的喉嚨都喊破了。莉娜像一只渺小的二維螻蟻,她的能力尚且不能理解這奧妙的萬分之一,她在卑微的羞恥中露出猙獰的表情。而你曾經的愛人此時終于想起了你,那音樂聲折磨著他,他到處宣講的音樂理論此時已完全傾塌,他像老鼠一樣想要逃出會場,然而大門緊閉。
這時,你每敲擊一下琴鍵,就有一個人潰爛。他們驚異地發現,最著名的那個藝術家,他的潰爛是從手指開始的,像是一朵花,開著開著就流出了膿水,臭不可聞;莉娜引以為傲的臉龐突然長出一朵菜花,可怕地往她的頭上蔓延;你的前男友那曾經驕傲的嘴角變紅、發黑,最后變成一堆葡萄,緊緊地堵住了他的嘴巴,破潰發出嘭嘭的聲響,仿佛被人擠破,汁液四濺。案上的水杯炸裂,玻璃碎片滿地舞蹈;水果爛成了泥,尤其是那只桃子,爛得不可觸碰;那些燈盞從火苗里閃出了一攤泥,到處流淌……
等到這種腐爛之氣稍稍散去之后,眾人從噩夢中醒來,確認自己還存在,慶幸自己還活著。這時他們看見一股紅色的污水橫流起來,循著那股腥臭的味道望去,只見你的父親癱在真皮沙發上,暗紅的液體從他的身體里傾流而出,沒人知道那究竟是血液還是美酒。
這時,你的樂曲已接近最后的高潮,你的手指跳躍、流動、舞蹈,你彈到極致,好像在云端,又好像在深水中。你發現你的指尖全是血,每敲擊一下,都鮮血飛濺。你踩著那一路血跡,慢慢地飄走,一個女人,從容地離開這里,一個戴著面具的女人終于摘下面具,遠遠地拋開,向遠方飄去,像一束小小的光點離開。那小小的光亮,一點點地盤旋著,安靜地上升,像陀螺一樣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