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確定性都煙消云散了

在交通高度發達、網絡迅捷聯通與生活空間逼仄同一的當下，整體性的世界圖式正在漸次消失，確定性的價值體系亦在毀壞乃至崩潰，差異性的個體經驗也在悄然消弭。肇始于生活同質化、價值彌散與經驗貧乏的新聞式寫作與碎片化寫作成為一種普遍的癥候，而小說恰是這一癥候式寫作的重災區。就在這一非虛構、碎片化寫作的主潮中，90后與00后的作家異軍突起，以一種現實消隱、想象力擴張、個人凸顯的書寫風格進行突圍。《渡越蟲洞》《潰爛》《丹青，丹青》三個短篇小說都不同程度地呈現了這一創作傾向，它們借助似真亦幻的故事、科幻元素對逃離與尋找、荒謬悲劇的命運、科技與藝術的悖論等主題展開了突圍式書寫，他們直呈現實與人性世界的諸多不確定性，以激進的幻想型敘事直擊了時代與個人的精神痛點，各自展示了不俗的寫作實力。

虛化或懸置現實的敘事使三部小說從具象的現實世界中抽身出來，不僅用無拘無束的想象空間呈現了現實的諸種不確定性，而且借此虛構的敘事建構了現實的別一鏡像，直抵人類情感與經驗的腹地，直面生命中的怕與愛。《渡越蟲洞》在充滿迷霧的空間中講述了“我”與楊怡彤從相遇、相處到找尋的故事。在迷離恍惚的敘事中，楊怡彤對自己身份和學科領域的不確定表述，為讀者和“我”了解她增加了一定障礙的同時，這種不確定性體現了后現代社會中個體身份的多元性和模糊性。她的工作也充滿了變數，從現實中不同展廳的工作調動到精神上對“渡越蟲洞”展廳的想象，都暗示著生活中的各種可能性和未知的路徑。而她喝酒時的情緒變化、與“我”之間的微妙關系以及對家人難以言說的復雜感情，無不體現了她在不確定性的人際關系和情感世界中的孤獨境遇。雖然，楊怡彤試圖通過自己對宇宙中瞬間和連續性的思考，及對生活中各種現象敏感而獨特理解來紓解其內心的緊張與孤獨，來重構不確定世界中的自我認知與價值。然而，她始終無法擺脫這一不確定性的困擾與孤獨處境。因此在故事的草蛇灰線中不難發現，她的父親名字從“楊獻中”變為“楊獻衷”、最后她的名字也由“楊怡彤”變為“楊依彤”、她看見姑姑卻叫出的是“嬸子”——這些詭誕而不確定性的細節在逃離與尋找的主題中呈現了一種宿命的孤獨，也刻畫出命運回環的荒謬感和虛無感。《渡越蟲洞》迷霧般的敘事雖虛化了現實圖景，但卻對人類孤獨、絕望的處境給予了有力的書寫。楊怡彤的酗酒、出走、“找自己”等細節都無不讓人觸摸到孤獨的內核——一種內心對愛的既渴望、又恐懼逃離的絕望感。而這一對人的不確定性境遇與孤獨困境的書寫無疑抵達一種存在的真相。

如果說《渡越蟲洞》是對現實的似真亦幻的虛化敘事，那么《潰爛》則在2000、2010、2020三個現實的時間段面的截取中，討巧地懸置了現實，借助三個派對串聯起人物命運的軌跡。小說以第二人稱的敘事聲音深入朱麗婭的內心，非常個人化對其成長經歷展開線性敘述，這一敘述既呈現愛的不可靠與匱乏，又不斷以激越的想象呈現人物瘋狂而潰爛的命運本相，進而揭示生活本身的殘酷與荒謬。故事始于天才琴童朱麗婭的母親為她獲得市鋼琴冠軍而舉辦的派對，似乎她的人生已鋪就了一條通往成功的康莊大道。然而，生活并非總是按照預設的軌道前行，它充滿了各種意外和不確定性。臉上的粉刺、其他孩子的惡意以及父親的缺席為夢幻美好的派對投下了命運的陰霾。十年后在音樂學院，朱麗婭在面對自己的天才光環逐漸黯淡、更加激烈的才華競爭和自身外貌不佳等困境時，發覺自己的藝術夢想更加遙不可及。自卑的她試圖通過愛情來尋找慰藉，在夢境中與男子相遇、相戀，然而現實中的騙局和臉部的潰爛再次打破了她短暫的美好幻想，情感與精神共鳴在外貌面前不值一提，夢境中的美好與派對上的尷尬、愛情的消逝形成強烈對比。潰爛的臉導致朱麗婭退學，更致使其內心潰敗——她最終以面具與網絡為庇護所，陷入更深的自我封閉和瘋狂。同時小說還以不同人物的瘋狂，揭橥了令人窒息的親情，如果說她父親是無情、冷漠的瘋狂，那么她母親則是虛榮、偏執的瘋狂，他們都未給予過朱麗婭真愛。毫無疑問，父親的缺位和母親的偏執與功利是朱麗婭走向無助、絕望與瘋狂的誘因。尤其是她對父親的幻想及得知真相后的失望，導致她在成年后不斷地在各種關系中尋找替代品，卻始終無法獲得真正的安全感和確定性。她瘋狂的行為和怪異的琴聲，是其內心深處壓抑情感的爆發，是其無力應對生活中不確定性的一種極端反應。如同加繆筆下的荒誕世界，人們努力追求意義卻往往陷入無意義的困境，發瘋或毀滅成為其宿命。鋼琴聲中絕望、毀滅的結局與標題是對苦難而荒謬的現實的多重隱喻，瘋狂與潰爛最終消弭所有的罪與罰，以琴聲為武器的毀滅是對這一不確定性的、無愛的世界的最致命的一擊。

《丹青，丹青》則直接用科幻化的未來世界替代了現實，背離現實的敘事借助書信體塑造了充滿傳奇色彩的藝術家樂尚的形象。她是人造子宮的產物，父親是尖端科技研究員，而她成長于科技與災難交織的復雜環境，如同后現代主義文學中所常見的人物設定，個體在混亂、多元的世界中面臨著身份認同和未來走向的迷茫。在那個人腦成像盛行、繪畫被視為無用的時代，她對古典人類遺產領域的興趣顯得格格不入，這種與時代主流相悖的興趣與選擇，也為故事增添了一種反抗與突破“傳統”的意味。樂尚的藝術生涯雖始于對古典人類遺產的熱愛與追求，但她最初的學藝之旅還是依靠芯片科技，體內的芯片讓她分不清是自己在進步還是超頻智能在進步。所以樂尚早期憑借超頻智能臨摹張大千的畫作而獲得世人的贊譽時，卻并不能在自己原創的畫中看到“神韻”。當抄襲事件曝光，她的聲名一落千丈、她所依賴的技術手段成為了她被批判的根源時，這既是她藝術生涯的滑鐵盧，更是破繭成蝶的契機。因此，當她毅然摘除芯片并承受一切后遺癥、選擇跟隨自己的內心來作畫之后，樂尚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對藝術的真實感受和創作能力。她的作品從規矩變得活潑大膽，實現了真正的自我蛻變。樂尚的經歷無疑昭示了后現代主義語境下對傳統權威和既定秩序的挑戰主題，但也隱喻了科技與藝術之間永恒的悖論。《丹青，丹青》用輕淺流暢的科幻元素編織出關于藝術突圍的故事，在未來世界的科幻敘事中想象性地揭示了主題——在科技與藝術沖突中，人類的永不停息的個人創造才是藝術的源泉。不難發現，樂尚在藝術道路上的成長，經由從內心指引到借助科技，再到在科技成為藝術的桎梏時又舍棄科技，聽從內心回歸藝術創作真諦的心路歷程，最終實現了主體心靈對科技的超克。因此，打破技術對人的拘囿與控制，在不確定性中追尋無限的遠方與無邊的未來，這才是科幻小說對人類未來的召喚，這才是安放情感和心魂的藝術的鵠的，更是科技時代的終極倫理之一。

三篇小說不僅著意打破目前小說創作的困境，而且持續關注人的孤獨處境、人類荒謬悲劇的命運、反抗科技對藝術的取代等主題，成為一個價值體系日益坍塌的不確定時代的別一堅持。同時，無獨有偶，三部小說的結尾都在陰晦中植入了一抹亮色，無論是《渡越蟲洞》結尾處中“我”想象楊怡彤工作時插入的風吹云散的風景描寫，還是《潰爛》中朱麗婭在絕望一擊之后，拋掉的面具化為光點螺旋上升的場景，抑或是《丹青，丹青》中樂尚領悟到精神存在的真諦的了然與自在，無疑給晦暗的生存注入了生命的微光，無不闡揚了人性的光華與理想的光輝。雖然這些小說的敘事還有略顯生澀稚嫩不夠精致圓熟之處；部分細節還未能更有力地推動情節，還未能更圓融地關聯起豐饒而廣袤的經驗世界，還未能更具有整體意義——猶如使一滴水成為大海的隱喻，猶如使一片樹葉成為森林的象征，還未能撐起形而上的宏深命題……因此，他們的敘事技藝還有待歲月的磨礪與經驗的淬煉，但他們不成熟、不確定性的書寫將昭示無限可能的未來。

【評論者簡介】傅華，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吳清華，西藏民族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