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皎月在天,風竹曳窗;書案一盞清茗,手頭一管老筆,間以古琴在耳,精調水墨,以茶入畫;雖夜深人靜無客造訪,卻須衣著整素,不可袒胸露懷,皆因案頭一盞清茗在!先師弘正道,茶畫繪斯生,吾當足矣……
茶境無邊,無邊茶境。
茶,我的齋中清友。
縱觀中國畫史,以茶入畫者不乏其人。唐以前的茶畫作品鮮見于世,唐以后至宋元明清,茶畫作品逐漸多了起來,特別是元明清三朝,茶畫藝術日盛。諸如唐代周昉的《調琴啜茗圖》《烹茶圖》,張萱的《烹茶仕女圖》;南唐周文矩的《煎茶圖》,王齊翰的《陸羽煎茶圖》;宋代劉松年的《盧仝煮茶圖》;元代趙孟頫的《斗茶圖》,史文卿的《煮茶圖》,馮璧的《東坡海南烹茶圖》;明代唐寅的《事茗圖》,文徵明的《惠山茶會圖》,丁云鵬的《玉川煮茶圖》;清代“四王”,“揚州八怪”等畫壇巨擘都有與茶有關的作品問世。總之盡我所能,遍覽群書、畫集,我對古代茶畫藝術作品作了一番大致的考究;在品味古人筆墨氣韻的同時,也不乏遺憾,因為幾乎所有目所能及的古代茶畫作品中(清代作品除外),都是在直白地表述一個喝茶的情景、一個喝茶的事件而已,他們追求的是在“參造化”之下的“氣韻生動”,是古人探求自然法則之后的盡情宣泄與描摹,他們忽略的是茶所承載的更加深層次的內質的東西,只能是“茶事畫”而已。然而這恰恰就是中國茶畫藝術的歷史。一個幾乎沒有精神支配的茶畫歷史;誠然這也是歷史的局限性造成的,在自覺不自覺中束縛了茶畫藝術的發展。值得慶幸的是,正是這些古賢大擘妙手丹青的開山之筆,才為后世晚輩建構了茶畫藝術的一片天!這足以讓后來者誠心唱頌!
自魏晉時代起,畫學先賢們就把“氣韻生動”列為中國畫的終極目標。然而“氣韻生動”所代表的是筆墨意義上的“氣韻生動”,是畫家對大自然探知與心追手摹以后感性與理性的直白表達與宣泄,只能是中國畫表象意義的陳述,是對人物、景物詩化的照本宣科而已,最起碼是一種有缺欠的抒情描繪。古人去矣,茶畫猶在。茶畫賦予我們后來人的是怎樣一種責任,值得苦思。“氣韻生動”之于普通意義上的中國畫,至今仍有普遍的現實意義,然而茶畫藝術是哲理性的中國畫,是“茶化”了的中國畫,“氣韻生動”固然重要,但僅以“氣韻生動”等古代法則強加給茶畫,并以此來評價茶畫藝術的高低品位,那就大錯特錯了。為什么?就是因為它是“茶”畫,一個“茶”字冠之,其評判準則便大相徑庭了。
茶畫藝術,顧名思義就是“茶化”了的中國畫藝術,“人在草木間”構成了一個極普通的中國字“茶”,茶所承載的歷史信息、人文信息、藝術信息、美學信息等,豈能用一個“茶”字所言盡。“茶稱瑞草魁”,茶這一人間“瑞草”得天地之甘露,咀人文之精華,涵乾坤之靈性,育民族之魂魄。由茶而生的茶文化依附于華夏文明的歷史方舟,沿著漫漫歷史長河漂流而來,從單薄走向厚重,從幼稚走向成熟,經過無數代的積淀,終于成為一種風格彰顯的文化載體,她幾乎親歷了華夏古國的滄桑巨變,她承載著中華民族的深深情結。這就是茶,面對一甌凝結著如此重負的茶,你的畫筆將如何與你的宣紙對白?一甌清茗,輕啜入口滌蕩塵腹的同時,作為致力于茶畫藝術的探索者,你將如何面對她?“茶畫”之不易,就是因為她是“茶畫”。所以一個真正致力于茶畫藝術研究的畫家,應在繼承古代“茶事畫”的基礎上,借古開今,努力探索茶畫藝術的美學根源,深入挖掘茶文化的博大內蘊,通曉茶文化與姊妹文化的關系,才能有資格稱為茶畫藝術家,才能不負一杯清茗的潤澤。
“真正理想的美學著作,所應追求的恰恰應該是學術性和趣味性的統一”(宗白華《美從何處尋》)。宗白華先生的這句話用于茶畫藝術創作的同時具有權威性。茶畫藝術的創作是建立在學術意義上的創作,在表現形式上是寬泛的,人物、山水、花鳥皆可入畫,中國畫語言的發揮盡可率性為之。然而至關重要的是要通過對物象的描繪詮釋一種文化理念的存在,如果畫面當中僅以一把茶壺的存在而稱之為茶畫,那未免有些淺薄。如何將學術性與趣味性和諧共處于一幅作品中,這就是茶畫藝術不同于其他繪畫藝術的根本所在。深入探討茶畫藝術的學術性對一位茶畫藝術家就顯得尤為重要。茶畫藝術的內涵范圍是廣泛的,拋開經濟、茶產業不說,就文化角度而言,其包容量也是巨大的。探討茶文化的學術性,必先從茶德的研究入手。德是倫理學的范疇,“茶德,即發掘茗事活動中所蘊藏或表現的倫理思想”(劉學君《文人與茶》)。唐代劉貞亮曾有“茶十德”之說,即:以茶散悶氣,以茶驅睡氣,以茶養生氣,以茶除癘氣,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嘗滋味,以茶養身體,以茶可雅心,以茶可行道。此“十德”概括雖廣,但缺乏精到,沒有充分把“理”的蘊義闡釋出來。當代著名茶學家莊晚芳教授將“中國茶德”概括為“廉、美、和、敬”,淺釋為:廉儉育德,美真康樂,和誠處世,敬愛為人。當然,目前關于中國茶德還沒有一個確定的公論,但在某種程度上也對中國茶文化思想作了總體性的歸納和闡釋。一杯苦茶,在與文人的默默對視中,相互之間已完成了一種相濡相融的默契,文人借茶以養素,借茶以修身,借茶而開悟,茶借文人以升華。探尋茶文化靈魂的主旨,還得從中國傳統文化的主線說起,這條主線即儒、道、釋,茶文化的歷史就是與儒、道、釋共存共榮的歷史。儒家講品德,道家講道德,釋家講功德,我們不妨說茶家講“和”德。先師孔子創立儒家學說,其終極追求的目標即建立一個“和”的大同社會。《中庸》指出“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論語·學而》也有“禮之用,和為貴”的論斷,“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等諸多信條的提出就是為建立一個“和”的大同社會而準備的理論基礎。道家講“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思想正是中國茶文化的精髓,“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老子》七十五章)。道家也追求在“無為而為”之下的“民化、民正、民富、民樸”的大“和”之境。“中華民族所追求的真理,經常表現在民生日用之中,這不僅是貫通于儒家老莊,亦是佛教的走向”(柳田圣山《禪與中國》)。禪家講“靜慮”,靜以生悟,悟以化民,然后推及“民生”,“民生”宜“和”。同時禪家也是中國茶文化的三大支柱之一,“禪茶一味”之味即“和”味,包括時下中央建設“和諧社會”的方針都是歸于一個“和”字。“和”是儒、道、釋三教共通的哲學思想理念,是中華民族繁衍生息經年不衰的智慧法寶。茶以名山秀水為宅,以清風雨露為伴,得宇宙之靈氣,掬乾坤之精和,“保合太和”“陰陽調和”“五行調和”“以茶育和”等理念是中國茶文化的哲學基礎,茶的尚靜與佛道之靜更有異曲同工之妙。茶文化是集人文、美學、倫理、道德、哲學等學術體系于一身的綜合文化載體,其主旨就是一個“和”字,由個體的人推及整個國家、民族,“和”的理念無處不在。所以說中國畫藝術走到現在,已不滿足于純中國畫筆墨意義上的表現,更重要的是在創作中嵌入茶文化的靈魂——“和”。“和”的理念應是左右茶畫創作的主線所在,只有在這個“和”的主線統領之下,中國茶畫藝術才得以真正意義地發揚光大。以心運筆,以筆畫茶,以茶育和,以和生靜,以靜生悟,以悟而開茶畫藝術之門,這是一條良性循環的創作思路,只有這樣才能創作出具有文化意義的茶畫作品,也才能達到學術性與趣味性的和諧統一。
“境由心造”,茶境乃“和”之大境,營造這一大美之境,就是要一顆內蘊深厚,學養豐富的“心”,這個“心”是茶畫藝術創作的源泉所在。如何營造茶境,是茶畫藝術家首先面臨的一大課題,這就要求畫家在重“技”的基礎上更要發揮“道”的張揚,技寄于道,技道相依相存。一幅好的茶畫作品,技法、構圖固然重要,然更重要的是將畫中的每一物象都賦予其特定的文化含義,畫中的茶壺是茶文化的代言者,周圍的人物、景物都是為茶境這一主題服務的,他們都是與茶相關的文化個體,多種文化個體相依相融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文化載體,這個載體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茶畫藝術作品。茶境的構成由人境、物境組成,人境是品茶者的身份、品格以及品茶者的多少而構成的一種人文環境(我的作品中多以僧人與隱士為人境),明代張源在《茶錄》中也對品茶者的多少作了精辟的分析:“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所謂物境,就是品茗時的客觀環境,大到山野溪畔,小到茶屋、茶軒、茶亭;還有品茗的佐物(藝境),諸如,古琴、書本、木魚、棋局、茶壺、茶灶等;再到植物配景,諸如,松、竹、梅、蘭、菊、楸樹、蕉葉、荷花等,都是營養物境的重要因素。在一幅茶畫作品中,人境與物境都有其特定的文化含義。如畫中置一僧人,僧人倚松而品茗,僧人、茶壺、松樹,構成了一幅很簡約的茶畫作品,此作品中的每一個物象都代表了各自的文化特質,僧是禪的化身;松(松竹梅蘭菊等,我謂之“性情植物”)所承載的是一種精神,是一種曠達、清寂、正直向上的人格象征;茶壺恰恰融入了前二者的生命特質,是茶文化的化身,此三者自然地構成了“禪茶一味”的空逸、大虛、大和之境,“茶甌存世味,松杉有法音”的落款更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再如于畫面右下方畫一隱士,以茶壺、古琴伴之,左上方探一枯枝,枯枝上立一小鳥,小鳥愚拙而可愛,鳥看人,人看鳥,人與鳥視線的對話完成了作品所要表達的主題:人與自然的生靈之間的相互關愛,相生相存的默契。寥寥數筆,體現的是一種茶文化潤澤之下的人文關懷的“和”境。畫面的大量布白也體現了簡約之美,畫面中的各個物象也都分別承載了自己的文化含義,而不是無意的孤立存在,這也就以盡量大的思維空間,每一個物象在畫中的體現都要為畫面所表達的精神服務,做到以簡取勝。營造茶畫作品中的茶境,對于作者綜合素質的要求也是極高的,如書法造詣、構圖能力、文學功底等都制約著作品品位的高低。諸如此類畫例太多,就不一一贅述了。茶境的營造是一個漫長的積累過程,只有認知了茶畫藝術的起源、發展與現狀,以及茶畫藝術的靈魂所在,才能知道自己如何去將茶畫藝術發揚光大,這是一個光榮的使命,每一個勇于探索的茶畫藝術家都要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
對于茶畫藝術的表現題材,我大致作了一下歸納。一是茶與四季:春茶圖配以春樹,春陽普照之下的人與茶和諧共處;夏茶圖配以孤蓮一枝,在蓮與人的對語中,茶得到了理性升華;秋茶圖配以落葉,人在品茗之余,感悟時光荏苒,嘆時光飛逝,映襯一種茶化的人生況味;冬茶圖配以飛雪、白梅,“知我平生清苦癖,清愛梅花苦愛茶”,此句道出畫中品茗觀梅者的磊落胸懷。二是茶與文人四藝(琴、棋、書、畫):琴作為高雅的文案清供,品格最古雅,聲情最清穆, 最符合文人的審美情趣,也最宜茶境。“琴里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白居易),“夜思琴語切,晝情茶味新”(孟郊),這種琴茶聯詠,既可入書又可入畫。弈棋是古代文人閑居必備之事,棋茶相詠的詩句如:“幽香入茶灶,靜翠直棋局”(陳陶),“堂空響棋子,盞小聚茶香”(陸游)等。書法藝術與掛畫、賞畫是古代文人的必修課,研習書法,品評書畫,墨香佐以茶香,實乃文人清事也。“喚人掃壁開吳畫,留客臨軒試越茶”,此聯道出一番文人雅懷。三是茶與性情植物:私以為,性情植物包括松、竹、梅、蘭、菊、荷、蕉、楸樹等,因為這些植物具備了人的性情與品格,選擇哪種植物入茶畫,關系著茶境的文化品位及對茶境文化意蘊的理解導向。比如,松代表了堅毅、挺拔向上的人格;竹代表了正直、虛心、勁節的人格;梅代表了堅忍、耐寒的人格;蘭代表了審慎獨立的人格;菊代表了散淡清逸的人格;荷代表了潔身自律的人格;楸樹代表了一種清曠的人生況味等。所有這些性格都與茶的秉性有著實質意義的聯系,所以這些植物與茶共處是相輔相成的和諧關系,相互滲透、相互融合。四是茶與文人生活“四藝”(焚香、點茶、掛畫、插花)。五是茶與友情:一杯清茗,軟化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烹一甌香茶與友人共品,是人間逸事。我曾作一畫,蕭齋、書桌、盆花競開,一老者把盞品茗,似有憾意,題曰“去年君來時,花未開,今年花開時,君未來,每每念及不僅悵意縈懷”。文畫相依,言簡意賅,佐茶思友的情境,使人傷懷,當然茶與友情的題材還有很多。六是茶與文人大隱的生活狀態:如閑睡、清淡、垂釣、觀魚、登高、策杖、訪友、讀書、消暑、觀月、觀鳥、歸隱、玩壺等,以茶養素,以茶寄傲,以茶悟道,以茶修德。茶與文人的淵源是說不盡道不完的,茶的清、靜、逸、儉、真等秉性,深深影響著文人禪士的生活,并深深植根于他們的生活中。七是茶與禪家:因茶與禪的特殊因緣,茶與禪是茶畫藝術創作的重中之重,茶境與禪境相通相融,茶在禪境中表現為一個永恒的主題,那就是“禪茶一味”的“大和之境”。八是茶與儒家:此類題材作品多以儒家警句體現,以書法配以茶壺、茶境小品為之,給觀者以品茶論道的警示。九是茶與道家:此類題材作品突出茶文化與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闡述一種無為、散淡的人生境界。十是茶與茶詩:以茶詩為創作對象。十一是茶與茶聯:茶聯是茶事藝文當中一朵奇葩,在平仄對仗當中體現了茶文化的博大與俊美,茶聯可入畫,也可以書法為之。十二是茶與明清清言小品:清言小品是一種清逸俊朗、言簡意賅的文言小品,它們的作者不乏禪凈雙修、定慧俱足的高士,也不乏琴棋書畫諸藝皆精的才子,他們談玄論禪,評詩品畫的資本,發之口吻為清淡,訴諸筆端為清言,了了數言,切中要害,是茶畫創作不可多得的素材庫。如明代洪應明的《菜根譚》、陳繼儒的《小窗幽記》,清代張潮的《幽夢影》等。十三是中國歷史上的著名茶人造像:如茶圣陸羽、茶中亞圣盧仝、茶僧皎然、別茶人白居易以及陸龜蒙、皮日休、歐陽修、蔡襄、蘇軾、陸游等中國歷史上的著名茶人。十四是《茶經》:《茶經》的創作宜圖文并茂,以書法為之,間以茶境小品及各式茶壺,圖文相依,有張有弛。我已創作一幅長36米的《茶經》書畫手卷,雖不盡善,但值得嘗試。十五是百壺圖。誠然,茶畫藝術的創作素材還欠挖掘,以上僅為一家之言。
茶湯漸沸,一杯清茗在手,古琴依然在耳,書香、墨香、茶香充盈書齋,竹風破窗而入,又增些靜氣,遂凈手燃香,敬于先師孔圣像前,鋪下宣紙,精調水墨,胸中一片茶境,成就一幅茶畫。
幸甚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