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

一

夏妍的朋友圈里有兩條“魚”：一條是魚世界的混世魔王黑色清道夫，一條是唯美但有毒的白肚皮河豚。當然，這是夏妍對她兩個異性朋友的隱喻。好巧不巧，這兩個朋友都姓余，一個叫余回波，另一個叫余躍雷。余回波是那條清道夫，余躍雷自然就是那條河豚了。前不久，三個人在白樺林餐廳聚餐的時候，夏妍對他倆開玩笑道：“我得找個姓何的朋友，好好養著你們哥倆兒！”

余躍雷大眼珠子一翻，像河豚鼓起的白肚皮：“我們雖然是本家，都姓余，可沒有掰扯清楚，說不定他得喊我爺呢！”說著，一臉得意的表情，占了便宜還賣乖。余回波也不生氣，直接順著桿子就往上爬，張口就喊：“爺，今天你買單唄？”

夏妍笑嘻嘻地調侃余躍雷：“波他爺，今天你買單唄！”余躍雷故作瀟灑地捋了捋頭發，滿臉陶醉地應著：“那是自然，爺買單，爺買單！”

可是吃完飯結賬時，余躍雷一臉的生無可戀，左手夸張地捂住胸口，右手食指指著余回波罵道：“你們搞什么名堂？我們三個人怎么可能消費小兩千塊？”

余回波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做出抽煙的動作：“米西米西嘛。吃飯就是米，抽煙就是西（吸），不可偏廢啊！”

夏妍笑得捧著肚子彎下腰。

余回波特意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軟裝華子，瀟灑地撳著防風打火機，啪的一聲，清脆得像一個細瓷杯子被摔在水泥地上。余回波點上香煙，美美地抽了一口：“飯后一根煙，賽過活神仙！嗯，這煙，味道好極了！”說的時候還假聲假氣地模仿了一下廣告。他一邊抽煙，一邊斜睨著眼，盯著余躍雷壞笑：“車上有兩條呢，你來搞一袋？”

這話一出，就暴露出兩條“魚”都是來自蘇北那條河里的。來一袋，原來是蘇北農村抽旱煙袋的人見面打招呼的一種習慣，意思是詢問別人是否抽一袋旱煙。這是余回波故意調侃余躍雷的。

何冰凌就是夏妍從蘇北請過來專門養“魚”的。這兩條來自蘇北的“魚”很有想法，他們要一起成立一家教育公司，專門對標“學而思”“新東方”一類的大公司。用余躍雷的話說，勢要打造教育培訓行業永不沉沒的航母，他們這群志同道合有教育情懷的人，為了一個神圣的目標走到一起，成立一個名師工作室。余躍雷名之曰“紙短情長”，夏妍卻提議取名“夏雨荷名師工作室”，何冰凌一聽連聲道好。大家稍一思索，便大笑說：“這個好，這個好！”這個名號把四大金剛的姓氏都融在里面了，又能讓人產生對“大明湖畔夏雨荷”的浪漫聯想，確實不錯。于是乎，夏雨荷名師工作室就這么成立了。

二

簽約合作的日子定在勞動節小長假。

為了慶祝這個期盼已久的簽約儀式，夏妍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她選了一件紅色喬其紗旗袍，還特意點綴了一條紅綠相間的絲巾，纖纖玉足下踩著一雙純白的高跟涼鞋，鞋面上裝飾著一朵精致的金色玫瑰花。臉上還是平時淡掃蛾眉的樣子，只是到美容院里做了一個別致的發型，云鬢高聳，顯得特別典雅高貴。

受董事會委托，她要準備好今天簽約的合同文稿。一向喜歡淡雅別致風格的夏妍一大早就取出一包粉紅色的打印紙。她覺得那樣喜慶些，也預示著夏雨荷名師工作室有個好的開端。夏妍打開打印紙包裝，抽出一疊打印紙，裝進打印機紙盒的時候，誰知最上面突出的一張紙就像鋒利的刀片一樣，把夏妍纖細白皙的手指給劃破了。一滴鮮血凝成一顆殷紅的血珠子，像一顆相思豆，像一顆朱砂痣，像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夏妍拿消毒濕巾拭去了血滴，看到了那條淺淺的劃痕，定定地想，這“血光之災”是個什么預兆啊？難道是預示著夏雨荷名師工作室紅紅火火嗎？想著想著，她竟啞然失笑，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貼好創可貼，用打印機打印好了五份合同書—四份簽約，一份存檔。夏妍做事總是心細如發，有條不紊，能把每件事情做到極致。她調侃自己可能是處女座，有點兒完美主義。在平時的教學中，她也是一絲不茍，決不允許自己出現任何失誤，對學生的要求也很嚴格，但該讓學生過關的測試，她大都會網開一面，全部放行。因此，她的學生對這位美麗大方又善解人意的女教授欽慕不已，她的課很少有學生翹課。

夏妍屬于精致型女性，既溫婉又得體，雖然生長在蘇北，可是年輕時特別水靈，成年之后，居然保持著十余年體重無增減，這完全得益于她的自律。據她自己講，她的早餐比較豐富：薏米八寶粥、煎蛋、一杯鮮奶、兩小段嫩黃瓜，或者煮玉米、紫薯等。早餐開始的時候，餐廳里彈奏的是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一股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洋溢著青春的活力，閉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音樂家的手指在鋼琴鍵盤上跳躍翻飛的畫面，梅花鹿在森林中自由馳騁，陽光溫暖和煦，翠綠的小草沖破土層冒出嫩芽，五顏六色的花朵在風中搖曳，清澈的潺潺流水裹挾著森林清新的空氣，跳躍的松鼠和探頭探腦的野兔，也在森林中快樂地嬉戲。夏妍的心里像湛藍的天空飄過一朵朵輕逸的白云。

成立工作室，本來對夏妍來說就是雞肋。先不說能不能賺錢，她要的是實現更高的人生價值，而且她作為大學教授，身份特殊，做公司董事會成員也不太合規，就像何冰凌在公辦學校任職，同樣也是不能參與公司業務的，但是兩條“魚”一直攛掇，說他們只是打了個擦邊球，成立的是名師工作室。大家可都是貨真價實的名師啊！成立工作室，既能惠及莘莘學子，又能讓自己的教育思想閃爍異彩、發揚光大，何樂而不為呢？更重要的是，夏妍和何冰凌確實都是極富教育情懷的人，一提到做教育就興奮，就上頭，就起勁兒，就有點兒飛蛾撲火、不顧一切的感覺。

工作室選址的事情，其實都是兩條“魚”跑的。他們兩個已經混到成精的地步，在商業場合游刃有余，與租房公司或者業主談價格時甚至能砍到骨頭里。所以，即使在金陵最繁華的經濟貿易中心—新街口，交通便利，環境雅致，三百平方米的商業用房，年租金砍到了三十萬元，大家覺得真心便宜，畢竟這里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啊！

簽約儀式其實就是走個過場。關于合作條款，大家早已溝通過多次，不過，這次是把他們變成書面的形式。就連平時嘻嘻哈哈的余回波也十分重視，簽字時少有的莊重、嚴肅。

前期每個人投資十萬元，各占股份25%，夏妍是法人，負責日常管理，大家各有分工，都不拿工資，先干事再分錢。合約簽訂好之后，每個人拿到幾頁粉紅色的打印紙。夏妍笑著說：“這不就是分紅嗎？”是的，不僅打印紙是粉紅色的，上面還有大家用拇指蘸著紅色印泥按下的手印：四個不同紋路、不同形狀的紅油手印，參差錯落，分別處在四個不同的位置，好像四艘漂泊在大海里的小船，承載著不同的貨物，吃水線深淺不一。

“今天要開瓶可樂慶祝一下！”

余回波立馬回應：“不僅要可樂，還要一打啤酒！”何冰凌和余躍雷此刻如變戲法似的，分別從各自的挎包里掏出一大瓶可樂和一提六個罐裝的哈爾濱啤酒。夏妍笑著說：“看來你們是早有預謀啊！”

何冰凌看了余躍雷一眼，不約而同地說：“那是必須的！”

“開！”夏妍迫不及待地喊了一聲。

何冰凌把手中的可樂瓶使勁兒地搖晃了幾下，可樂瓶中立即泛起了白色的氣泡。她輕輕擰開瓶蓋，只聽啪的一聲，然后就噴出了可樂的泡沫花。

大家開心地笑著，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夏妍拿過幾個紙杯，分別倒給大家：“來！品嘗一下，預祝夏雨荷天天可樂，紅紅火火！”

余回波左手端過可樂杯，卻又伸出右手，從余躍雷手里接過一罐啤酒，說：“我們還要‘哈皮’一下！”

“Happy！Happy！Cheers！”夏妍高興起來就開始飆英文。

“干杯！”

“干杯！”

四人一起舉杯暢飲。

三

誰都沒想到，四位大咖竟會遇到招生困難的問題，盡管他們是教育界的精英翹楚，卻不會宣傳。去年，大部分學生都已經考上大學了，現在面臨著無生可教的尷尬局面。夏妍有點兒著急，發朋友圈、打電話，效果甚微。

何冰凌平時也要在校教學，根本無暇顧及招生的事情，雖然蘇北的學生多，但也不可能帶到金陵來上課吧！余躍雷倒有幾個學生跟著他上課，大概是他一直跟他們聊電影、聊文學的緣故。余回波沒有學生，干脆重操舊業，把大學時代沒有打到頂級的游戲，又撿了起來。

一時間，夏雨荷名師工作室只有幾位名師當班，學生寥若晨星。看形勢，夏雨荷工作室三個月不到，就要偃旗息鼓了。

更要命的是，教育部突然發布了“雙減”政策。沒有了政策支持，也看不到回暖的希望，余回波和余躍雷率先提出：撤資退股。

第二天就看不到二人的身影了，他們只給夏妍發信息說要清賬退款。

次日早晨，夏妍去工作室，發現鐵將軍把門，一把新的鎖赫然掛在玻璃門上，像余回波一臉壞笑地擋在那里說：“看你怎么進來？”

夏妍生氣地跺了幾下腳，眼淚差點兒流了下來，她隨即撥通了余回波的電話。

“余回波，你怎么回事？太不講究了吧！你……”夏妍情緒激動，有點兒語無倫次。余回波冷冰冰地回答道：“今天不給錢，誰也別進門。”夏妍銀牙緊咬：“你，你怎么能這樣呢？什么人啊？”

“退錢！”那邊電話里就傳出兩個字。夏妍毫不猶豫地高聲道：“今天過來吧，立刻！馬上！”

然后，她掛斷電話，想了想，在股東群里發了個信息，就背著包去樓下藍灣咖啡廳坐等各位大咖光臨。

根據合約，公司運營沒有滿一百天，股東是有退股權的。看來，一開始討論這個問題時，兩條“魚”就給自己留了后路，不然此刻不會有恃無恐，即使找律師打官司，他們也有的是時間和精力，不像夏妍和何冰凌，也確實不能因為這個事情與他們對簿公堂，那樣就更加得不償失，他們正是吃準了夏妍與何冰凌不敢造次。余回波正好掐住了她和何冰凌的命門，這時，她和何冰凌倒成了砧板上的兩條魚了。

半小時后，另外兩條“魚”叼著中華香煙走進藍灣咖啡廳。不過剛進門，服務生就上前制止：“請兩位不要抽煙！”兩條“魚”只好把煙掐滅，扔進了垃圾桶。

大長腿的女服務生端來兩杯白開水放在桌子上，開口詢問了：“兩位還要點什么？”

余躍雷掃了一眼余回波，看他沒有吭聲，就擺了擺手，對她說：“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夏妍冷眼看向二人，說：“等何冰凌來一起結算吧！”

余回波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張A4紙，說：“我已經算得差不多了，你看看吧。”

說著，把A4紙遞了過來。

夏妍用鼻孔哼了一聲：“果然！”

拿起A4紙看了起來，就不再作聲。

不過兩分鐘，夏妍就看完了，然后掏出手機給何冰凌打了個電話，說：“老何，你暫時別過來了，我把事情處理完再給你匯報吧！”

掛斷電話，隨即就對兩個人說：“好！就按你們的計算數據退費吧。”

隨即夏妍在手機銀行里操作了一番。不一會兒，兩條“魚”的手機里先后發出“支付寶到賬八萬八千元”的聲音。

余回波把鑰匙拿出來給夏妍。

夏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這個不是公司財產，是你的私人物品，請你自覺帶回家去！”

余回波訕訕一笑，然后收起鑰匙，去樓上開門取鎖去了。

夏雨荷名師工作室徹底宣告解散。

夏妍沒有回工作室，她需要時間處理那些事務，甚至她想著再找一兩個靠譜的老師合作，重振夏雨荷名師工作室，或者更名為紙短情長名師工作室。

喝完一杯咖啡，她挎起精致的坤包，出門看到左手邊有一家福利彩票店，饒有興致地走進了店里，用一百元選了兩張面值五十元的刮刮樂，準備獻個愛心。可是，當她刮完涂層之后，赫然發現中獎號碼下面竟是一長串數字，數了一下竟有六個零。好家伙，一等獎，一百萬！

她抑制住內心的狂喜，用手撫了撫胸口，做了兩個深呼吸，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問老板：“老板，你看我這是中獎了嗎？”

女老板接過刮刮樂，瞪大眼睛，驚訝地捂住嘴巴，然后小聲地對她說：“恭喜！恭喜！你中了一百萬！帶著這張刮刮樂，還有你的身份證、銀行卡，去福彩中心兌獎吧！”

在福彩中心兌完獎，夏妍把扣稅之后的八十萬獎金全部捐給了青少年教育基金會。不過，她把獲獎的刮刮樂、兌獎支票、捐贈證書都拍了張照片發到朋友圈，然后又從通訊錄里把兩條“魚”給刪除了，似乎也刪除了一段不愉快的記憶。

至于那張A4紙，則被夏妍折成了一只紙鳶，放在玄武湖里，隨著風飄向了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