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余華小說作品中的兄弟關系

余華作為當代中國文壇上先鋒派文學的代表人物，其作品以獨特的藝術風格和深刻的思想主題，贏得了廣泛的贊譽。他的風格簡潔有力，直抵人心。他的小說中內容新奇叛逆的部分被大多數人關注和研究，成為研究其作品不可或缺的一個視角。但“兄弟關系”這一細膩復雜的主題卻鮮少有人提及。本文將通過分析余華不同作品中不同兄弟關系的表現，了解作品中描寫的兄弟關系對現實生活中兄弟間相處的隱喻與啟示。

在余華的文學世界里，無論是他的長篇小說還是他的短篇小說，都在刻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夫妻關系、父子關系、兄弟關系等。針對余華作品的大部分研究都將目光集中于夫妻關系、父子關系，而兄弟關系是余華小說中重要的一部分，卻很少有人進行研究。

余華筆下的兄弟關系，有《兄弟》中，宋鋼和李光頭之間溫情洋溢的關系；有《在細雨中呼喊》中“我”、孫光平、孫光明三兄弟從敵對到平淡溫情的轉變；也有《現實一種》里，山崗和山峰、皮皮和堂弟這兩對兄弟之間的矛盾沖突。不同文本之下這幾對不同兄弟之間的關系展現了余華對生活哲理的不同的感悟。

一、兄弟關系的呈現

余華筆下的兄弟關系種類異彩紛呈，有愛恨交織，也有溫情脈脈。每一種兄弟關系都有不同的作品進行闡述。

（一）同室操戈：兄弟關系的“現實一種”

余華《現實一種》中山崗和山峰、皮皮和堂弟之間的糾葛，是摻雜著人性變異的兄弟情。

小說中山崗的兒子皮皮起初只是擰了一下堂弟棉花一樣松軟的臉，堂弟便哇哇大哭起來。皮皮便興奮了，“這哭聲使他感到莫名的喜悅，他朝堂弟驚喜地看了一會兒，隨后對準堂弟的臉打去一個耳光”。皮皮在享受他倆之間的“玩耍”，他把堂弟抱了起來，可他逐漸支撐不住堂弟的重量，于是他松開手，堂弟摔在了地上。這使山崗、山峰兄弟間本就緊張的關系徹底破裂。

皮皮年少無知，卻失掉了孩童的天真與純潔。山崗和山峰兩兄弟之間因為他們各自的兒子而反目成仇，這是從孩童的無知到成人之間的沖突的轉換過程。

《現實一種》中描寫的兄弟關系，看起來極端駭人，但映射著世間復雜的人性。就如同小說的題目“現實一種”，這樣的兄弟關系，也是一種現實。

（二）冷暖交織：兄弟關系的“情感迷宮”

《在細雨中呼喊》是余華的一部長篇小說，其中描寫的兄弟關系展現了一種在困境中相互依存，卻又因個性差異、家庭環境及外部壓力而不斷碰撞、誤解的過程。

“我”曾寄人籬下，在三兄弟中，“我”顯而易見是不受待見的那一個，兄弟間關系緊張。開篇沖突中，哥哥孫光平誤傷了“我”，不但沒有道歉，反而誣陷“我”。孫光平不惜傷害弟弟孫光明來圓謊。隨后，憤怒的父親將無辜的“我”捆綁于樹上，用鞭子抽打。在此過程中，孫光平與孫光明則旁觀助勢。“我”對哥哥的暴力深惡痛絕，并自感為家中的“局外人”。這樣的局面在弟弟孫光明為救人溺水而死后被打破，在被救孩子的家長提出賠償時，孫光平只說：“我弟弟是英雄，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你給什么我們都不要。我們只要你宣傳宣傳，我弟弟的英雄事跡要讓別人也知道。”孫光平想借弟弟的死得到榮華富貴。這是對兄弟之死的利用，凸顯了在利益驅使下兄弟關系的脆弱淡薄。隨著歲月的流逝，冷漠的兄弟關系悄然間得到了某種程度的修復。尤為顯著的是，孫光平主動為“我”還債的行為，深深觸動了“我”的內心，成為情感轉折的亮點。

故事結尾，昔日的冷漠與敵對已不再是主旋律。然而，不容忽視的是，“我”的童年時光仍然籠罩在迷茫絕望之中。因此，在《細雨中呼喊》這部作品中，兄弟關系的演變軌跡，是從冷漠與敵對逐步過渡到一種冷暖交織的新狀態。

（三）同甘共苦，重情重義：兄弟關系的“復雜畫卷”

多數人了解余華筆下的兄弟關系都是從《兄弟》這部作品開始的，小說中宋鋼和李光頭的兄弟情可以說是悲喜交加的。

《兄弟》的上部主要描寫的是宋鋼和李光頭兒時建立起來的深厚情誼。宋凡平和李蘭走到了一起，宋鋼和李光頭成了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然而父母結婚不久，宋凡平被關押，李蘭在上海治病，兩人沒有父母管教，成天在街上游蕩，還曾受中學生霸凌，這時候的宋鋼和李光頭兄弟倆卻建立了深厚的兄弟情誼。他們兩人每天同吃同住，還要一起躲開欺凌。母親李蘭死時，宋鋼對李蘭承諾自己會照顧好李光頭。“宋鋼抹著眼淚點著頭說：‘媽媽，你放心，我會一輩子照顧李光頭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飯了，我會讓給李光頭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會讓給李光頭穿。’”宋鋼和李光頭雖沒有血緣關系，但親密如親生兄弟，有著深厚的兄弟情誼。

《兄弟》下部中宋鋼、李光頭二人成年后的兄弟情在時代變遷中走向淡漠。二人共筑兄弟情，性格互補，相互支撐。這對性格迥異的兄弟，在生活的風雨中相互扶持，成為對方精神上的慰藉與生存上的依賴。然而在其背后，卻隱隱預示著兩人將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

宋鋼和李光頭兩人同時愛上了林紅，而林紅則看上了外表高大英俊、性格忠厚老實的宋鋼，宋鋼選擇了與林紅結婚，并在結婚后投入家庭生活，而李光頭潛心于事業，不同的道路導致了二人的分歧。最后，宋鋼只是名普通工人，而李光頭成了劉鎮首富。宋鋼下崗后，林紅陷入被騷擾的危機，李光頭幫林紅解圍，林紅變了心。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宋鋼和李光頭的兄弟情就此崩塌。

宋鋼臥軌自殺，聽到消息后的李光頭頓時五雷轟頂，聲稱：“我現在是個孤兒了。”

宋鋼和李光頭能夠在水深火熱的時期構筑起一種超越血緣的界限，乃至生死考驗的深摯情誼，這份情感純真無瑕，至真至切。李光頭在宋鋼家窮困的情況下偷偷接濟宋鋼。而宋鋼在知道兄弟與自己的妻子出軌后依然寬容，選擇原諒了他們。在遺書中，宋鋼寫道：“李光頭，你以前對我說過：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們還是兄弟；現在我要對你說：就是生離死別了，我們還是兄弟。”

不管是兩人存在分歧，還是兩人親密無間，即使世事變幻，穿越生死，他們依舊是兄弟。

（四）患難與共：兄弟關系的“血濃于水”

在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中，兄弟關系雖然并非故事的主線，但作者通過許三觀將一樂、二樂、三樂聯系在了一起。余華并沒有過多地描寫一樂、二樂、三樂在成長過程中建立起的兄弟情感。一樂是許玉蘭和何小勇兩人的孩子。正因如此，一樂的行為引發了很多矛盾，這些紛爭不僅在許、何兩家之間，也深刻滲透至許家內部，尤其造成了三兄弟之間微妙的情感波動。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三兄弟之間并未發生直接的激烈沖突，更多的是兄弟手足之間的溫情脈脈。

二、兄弟關系的成因

余華筆下的兄弟關系，有溫情的兄弟情，也有殘暴的兄弟情，那么這各種各樣的兄弟關系是如何形成的呢？人性善惡的影響、女性角色的推動和作者的寫作風格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余華作品中的兄弟關系。

（一）人性善惡影響兄弟關系

人性是余華小說中一直想表達的主題，而人性的表達在他筆下的兄弟關系中也有所體現。

《現實一種》中，皮皮之所以將堂弟摔死，是因為皮皮在下意識模仿自己父親毆打母親的行為，模仿成人世界的行為，這導致了兩家人的悲劇。

《在細雨中呼喊》中，“我”被其他兩個兄弟討厭的原因僅僅是因為父親孫廣才討厭“我”，認為“我”是倒霉鬼，所以兩個兄弟選擇跟隨“我”父親的喜惡，聯合起來欺負“我”，讓“我”度過了一個絕望的、受人欺凌的童年。在弟弟孫光明死后，孫光平居然想通過弟弟的死來得到榮華富貴。可以說，人性的盲從和虛榮心的驅使導致了三人緊張的兄弟關系。

而在《兄弟》中，人性發揮了正面積極的作用。宋鋼和李光頭的父母為兄弟倆的關系打造了良好的基礎，父親宋凡平即使遭人打罵侮辱，也保持樂觀心態，這為宋鋼和李光頭的良好關系做了鋪墊。而母親李蘭在臨終時都不忘叮囑宋鋼要照顧好李光頭，這些都體現出人性的可貴。

（二）女性角色推動兄弟關系

在余華的小說中，女性也深刻影響兄弟關系。

在《現實一種》中，山崗妻子的復仇挑唆，成為山崗悲劇性復仇的催化劑。

《在細雨中呼喊》中，三兄弟的母親隱忍的性格不僅加劇了自身的苦難，也無形之間加劇了三個兒子之間的不和。

《兄弟》中，有兩個女人推動了兄弟關系的發展，一個是兩兄弟的母親李蘭，另一個是林紅。李蘭用母愛將宋鋼與李光頭緊緊相連。林紅嫁給宋鋼，不僅重塑了兩兄弟的情感世界，更引領他們踏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這些女性角色，以各自的方式，在余華的筆下，成為推動兄弟關系演變不可或缺的力量。

（三）作者因素決定兄弟關系

余華筆下的兄弟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余華的寫作風格和心境。同時，寫作風格和心境也影響著余華刻畫兄弟關系的筆觸。

寫作風格方面，一般將余華的創作階段分為早期創作時期、先鋒創作時期、敘事轉型時期、創作調整時期，以及繼續創作階段。各個階段的各個作品都反映了余華不同的寫作風格。

《現實一種》是余華先鋒創作時期代表作。在先鋒創作時期，余華的作品風格追求新奇的藝術形式與敘事手法。而《現實一種》很好地體現了先鋒派的特點，文中山崗和山峰兩家人的沖突展現了先鋒派敘事特色。《現實一種》中的兄弟關系，體現了余華早期先鋒創作時期的創新和反叛的風格。

《在細雨中呼喊》與《許三觀賣血記》展現了余華敘事轉型期的特色，追求話語單純、準確，注重故事完整與人物命運獨立。前者中，三兄弟關系由冷漠轉溫情；后者中，三兄弟間平淡而美好的手足情也在作品中有所體現。兩部作品都通過兄弟關系的轉變，反映了余華對生存苦難的深刻關注與溫情發現。

到了余華的繼續創作階段，余華深耕于中長篇小說，作品題材廣泛，跨越歷史、現實和人性，《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品之一。《兄弟》用獨特的敘事回溯歷史脈絡，批判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社會動蕩下的不公，同時流露出對二十一世紀初社會轉型時民眾精神世界的深切憂慮。《兄弟》中宋鋼和李光頭從相依到因選擇而疏遠，再到寬恕彼此，展現了跨越生死的手足情深。

余華筆下的兄弟關系，是他創作時期風格特點的一種反映，跨越了從先鋒創作到敘事轉型乃至繼續創作的各個階段，展現了從冷漠暴力到溫情體恤的深刻轉變。

三、兄弟關系的啟示

小說中無論是兄弟反目，還是溫馨的兄弟關系，都深刻地描繪了人性的多面性，給現實生活中的兄弟關系以深刻的思考與啟示。

《現實一種》中，山崗與山峰的關系挑戰道德底線，揭示著血緣關系需要理性維系的深刻道理，余華警示著兄弟關系需要溝通理解，以阻止悲劇重演。

《在細雨中呼喊》則細膩展現了三兄弟由冷漠到包容的轉變。寓言式地傳達了兄弟情需經歷時間考驗，寬容和理解才能共渡難關。

《許三觀賣血記》中，一樂、二樂、三樂間有深厚的兄弟情誼，體現著兄弟間的溫情，這種溫情不僅是物質層面的援助，更是精神層面的強大支柱。這啟示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兄弟間應該相互幫助，在最困難的時候成為彼此間最堅實的依靠。

《兄弟》中，宋鋼和李光頭代表了不同性格和命運的兄弟形象。他們關系起伏的過程是對兄弟二人個體命運的刻畫，也是對人性的深刻揭示。小說啟示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兄弟間應該相互理解，共同面對人性的變化，珍惜彼此間的手足親情。

余華通過對幾對兄弟之間愛恨情仇的描寫，讓我們體會到中國式兄弟情的各種可能，也讓我們反思隱藏在這些兄弟情背后的社會現象，并從中得到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