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那輪月

忘不了那輪月亮，它從小山村東邊的濕地緩緩升起，在浩瀚的夜空中慢慢地爬行，劃開了繁星和銀河，爬過了村莊那錯落的屋頂，爬過了村中幾棵斑駁的老榆樹的樹梢，悠悠地、靜靜地俯瞰著地面，與我對視。

寂寞的村莊鴉雀無聲，就連看家狗都沉默不語。青年點屋前的柴垛旁，一架木梯斜搭在石頭房的屋檐上，我就坐在梯子的橫杠上，仰望天空，天空深邃而幽靜，仿佛伸手就能抓到星星。

我與月亮，月亮與我，在秋季的山村一個天上一個地上，沒有話語，沒有眼淚，沒有喜悅，孤寂著，孤寂著……孤寂成了一個畫面，畫面凝固在腦海，至今令我難忘。

高中畢業(yè)那年的夏天，不滿十七周歲的我，來到了縣城最北端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居住在一個上海青年點里。兩個月后迎來了中秋節(jié)，也是我人生唯一一次在農(nóng)村過八月十五。那時，青年點里的糧食都是生產(chǎn)隊供應的，沒有大米、白面，只有小米飯；沒有肉和青菜，只有沒腌透的咸菜；沒有月餅和水果，只能將兩只手握成酒杯狀，對著月亮高高地舉起……

青年點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上海青年，老曹去了老鄉(xiāng)家里，據(jù)說，他和那家走得比較近，常幫助人家干活兒；兩個女青年去了別的上海青年點；剩下一個年齡大的老顧，是做飯師傅，早早睡下了。睡吧！夢里可以與家人團聚，可以吃到月餅……因為我剛到青年點不久，又不懂上海話，只能一個人熬著。

我端詳著月亮，看著它慢慢地爬，大大的，像金色的盤子。我心里默念著：圓圓的月亮像金盤，就沒有了下句，孤獨的情緒包裹著我。想起每年家里過中秋節(jié)，雖不富裕，但母親總會拿出一包月餅，每個孩子能分到半塊月餅，有時每個孩子只能得到四分之一。兄弟姐妹們捧著月餅喜滋滋地吃，那和諧、團圓的氛圍真是令我想念。月圓夜亮，還可以找伙伴們玩躲貓貓，或互相串門……想著想著，一滴眼淚像月亮一樣，從眼角爬過臉頰，爬向腮邊。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什么時候回屋睡覺了。一天后，我迫不及待地返回縣城里的家中，以慰藉那顆孤寂的心。

那些上海青年，再孤獨、寂寞都得忍受著，大都市的生活可比我們小縣城優(yōu)越，他們的家在幾千里之外，不知他們每年的中秋節(jié)都是怎么過的。有誰能體會并理解他們心中的那份孤獨呢？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地理解了他們。那輪孤獨的月亮，在那個特殊年代照耀著我，同樣也照著上海知青，在我們?nèi)松穆飞狭粝铝丝坦倾懶牡挠∮洝?/p>

去年，一部分上海知青，在五十五年后又回到了東北，回到了當年的北大荒，回到了他們曾經(jīng)戰(zhàn)斗和生活過的山村。縣政協(xié)負責接待了他們，我因為工作上的原因，參與了接待和走訪。他們走進了當年的鄉(xiāng)村，走進了曾經(jīng)的茅草屋，走進給予他們恩惠的百姓家里，與他們握手、擁抱、拍照。有兩位老知青買來鮮花去墓地祭拜他們的恩人……每每看到他們熱淚盈眶，我的心也熱血上涌。看著他們互相傾訴、戀戀不舍，我的思緒也被帶回到青年點里的生活……原來，鄉(xiāng)村那輪月亮的清輝，一直灑在他們身上，那皎潔的皓月，一直掛在他們心里，就如我一直忘不了那個中秋節(jié)的夜晚一樣。

通過這次上海知青的來訪，我也聯(lián)系到了曾經(jīng)我居住的青年點中的一部分知青，并建立起了聯(lián)系。兩位姐姐，其中一位從上海給我捎回來一件羊毛衫，她們倆生活得很好；得知幾個熟悉的上海知青已經(jīng)過世，不免黯然神傷，他們的音容笑貌又像過電影一樣，在眼前晃動。想起做飯的師傅老顧，四十多歲還沒有成家，高度的近視，看東西幾乎是在“聞”；大腦袋老曹，總是一副笑面；給我起綽號的小周，干起活來一個頂兩個……山村那輪月亮，再也照不到他們了。

中秋將至，我又想起了山村那輪月，憶起我與月亮對視的場景，難忘與上海知青生活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就讓月亮捎去我對他們的祝福吧！曾經(jīng)的北大荒，雖不能給予你們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但那些人生經(jīng)歷，是難得的寶貴財富；遠隔千里的兩地人，我們卻同吃一鍋飯，同睡一鋪大炕，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現(xiàn)在雖不能相見，卻能“天涯共此時”！人生中的那段時光，我們都沒有忘，山村那輪明月，依然在彼此心中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