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的西屋里,擺放著母親打席用的刀子、紡棉機、織布梭、打包機,它們記錄著母親勤勞的一生,有著講不完的故事。
那靠近門口的打包機是我們的最愛,更是母親的寶貝。它不僅開啟了我們人生的智慧,同時也融入了母親和子女濃濃的親情。
哥哥六歲時搓繩,我三歲時住在姥姥家,等我會搓繩時,哥哥已在打包機前給母親傳稻草了,那時候是搬板打包機。
白天母親干活兒,晚上在煤油燈下領著我們搞副業,母親是個鐵人,從來不喊累。我的手搓得疼了,就裝困,母親就給我們講丁郎刻母、王祥臥魚的故事;哥哥累了,她就開始講小兵張嘎、閃閃的紅星的故事。
我們餓了,母親會做點兒咸米干飯給我們吃。母親常給我們念叨“交人交心,澆花澆根”“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我家的油鹽醬醋,人情往來,全靠打包機。但是母親從不主動給子女錢,我們必須向她要,她才會給,比如買個本子、橡皮之類的。母親說:“大人不能慣著小孩兒花錢,那樣太嬌慣孩子,自古嬌養無孝子,棍棒出孝郎。”
打醋是我的活兒,那時沒有零食,我就盼著我家的醋趕快吃完。等不及,我就往爺爺的蒜臼子里倒,因為打醋時我可以在路上喝幾口醋解解饞。母親接過醋瓶總是說句:“醋又貴了!”然后,我就指指打包機說:“娘,我今天多搓繩,還想學打包。”
母親賣了東西后,總會給我們買油條,讓爺爺和小孩兒們解解饞。她開心地看著我們吃,自己卻不吃,說她煩吃油條,一吃就膩得慌。我們年紀小,認為那是母親的真心話。多年后,哥哥發第一個月的工資,想給母親買點兒東西,母親卻只要了二斤油條。
村里的小伙伴都是用腿夾著草,圍著樹繞圈搓繩,或者從同一地點出發向哪里前進,途中經過哪個胡同或誰誰的家門口,最后搓到哪個終點會合。每當這時,聽不到母親的打包機聲,聽不到母親的新故事,我的心里總是不安,就拼命地搓,努力地追,就連手里的血皰染紅了草繩也不顧。我每次都是第一個搓回終點的,提前回家與母親聊天兒,那時的我已經懂得了母親的不易。
后來,打包機升級了,變成腳蹬的,可以一個人操作,母親就自己打包,她早起打五個,晚睡前打五個。小妹妹搓繩,后來又有了打繩機。打繩機替代了人工搓繩,手再也不會磨出血皰了。
可打包機沒有機器代替,依舊哐啷哐啷響。母親坐在高板凳上,頭低著,眼瞇著,腰彎著,兩手各拿著小把兒稻草。雙腳有節奏地踏著腳踏板,母親打包打到子女都成家立業才肯罷休。
記得有一年,連日陰雨,我家的稻草少部分淋了,漚了,爛了,母親跑到北場里哭了一晚上。是大娘帶著我們兄妹幾個,在稻草亂稈堆里找到的她,我們依偎在母親的身邊陪她到天明。
那一年冬天,母親打了三千多個稻草包,一冬天沒有回娘家。
母親在稻草包機旁度過了她的中年及老年的大部分時光,粗糙的雙手在打包機上撫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光滑的腳踏板上踏出了對家的責任和對子女的厚望。稻草包上留下了母親被生活重壓流下的無數淚珠,她老人家從黑發變白發,一天天、一年年編織著對未來的夢和對子女的情。直到父親去世,母親七十二歲那年才離開打包機,跟著哥哥來到魚臺生活。
今年龍蝦節開幕式晚會,我又帶著年近九十歲高齡的老母親來觀看演出。她站在自己參與開挖的惠河岸邊,心潮澎湃,自言自語道:“如今的魚臺,比起皇宮能差到哪里?真是太平盛世。這么好的社會,我不想吃閑飯,別的干不了,打個稻草包還行。可是你們都不讓我打,如果讓,我一天打二十個稻草包也不成問題。”
“娘,明年我將打包機給您搬來。”我說。
“在臺上,我能不能也表演個節目?”母親幽默地說。
“當然了!”我拉著母親的手,緩緩走向觀眾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