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逝”同堂

我很小的時候，參加了太祖母的葬禮，她是我爺爺?shù)哪赣H。這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一次目睹至親的死亡。因此，我至今對死亡心存恐懼，害怕至親的離去，害怕人去世后，那永恒的孤寂。

記得當(dāng)時，我被套上一件白色新衣服，料子很糙，但是很寬大，穿起來很舒服，全家人好像都是一樣的衣服。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找不到我的爹娘，但我知道要跟著大部隊走。最前面是靈車，我覺得那像是大人的玩具。第一次有這么多人陪著我一起玩兒，我一路上興奮得不停蹦蹦跳跳，還跑去路邊摘下一朵狗尾草，然后拿它去掃我小姑的衣服。平日里，我靠近她，她會立刻抱起我，讓我飛起來，我們會一起咧著嘴大笑?？蛇@次，她沒有理我，還一直背對著我。她什么也不說，只是用手捂著臉。我看見有水滴從她的臉上滑落，我以為是汗水，就從路邊抓過來一些散落的白紙片，像一個大人發(fā)現(xiàn)了鈔票一樣，咬著牙，雙手使勁兒地上下晃動：“小姑，涼快了嗎？”她的發(fā)絲被我扇起，她的手卻沒有被我扇起，依舊用雙手捂著臉。她的臉是通紅的，她臉上的“汗”也變得多了，這可把我嚇壞了。“熱天只能扇熱風(fēng)，越扇越熱。一定是這樣。”我心里想。

小姑不理我，別人更不會理我，我只能四處去看看。隊伍在大街中央，兩邊都是人，可他們沒人穿白衣服。他們都在低聲說些什么，可我什么都聽不見。于是，我開始從后往前跑，最先看見的是我的小姑。十幾年前，她是那么年輕。再往前跑，我看見了大姑。我還看見一些不認(rèn)識的人在她旁邊。我繼續(xù)往前跑，我又看見了一些不認(rèn)識的人，每個人都低頭掩面，我覺得還挺好玩兒。我一直往前跑，跑累了就歇會兒。之后繼續(xù)往前跑，直到看見我娘，可她也不理我。他們這都是怎么了？我的心里終于有了害怕的感覺。我不顧一切繼續(xù)往前跑，看見了我的奶奶。她跟別人不一樣—別人都很瘦，只有她是胖的，穿上一身白衣服好像一根被砍去半截兒的白柱子！我兀自笑得前仰后合，但沒過多久，我覺得自己好像闖下了大禍。

大家都聽見了我的笑聲，他們的聲音一點點灌進我的耳朵里—“這傻孩子，還在笑！以后一定沒出息！”這句話很響，我聽得很清楚。小姑從后面跑過來，一把抱住了我，終于開口對我說話：“小水兒！你怎么在這兒！這一隊都是女人，快去你爹那一隊！”就這樣，我被趕到了我爹那一隊。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走進了一片田野里。田里光禿禿的，還有些枯草，很是破敗，所幸有些嫩芽冒出，給荒涼的田地增加了生機。小姑讓我背過身，不準(zhǔn)回頭，也不準(zhǔn)挪地方。我只好安靜地坐著。地上的小螞蟻是我唯一的玩伴。又不知過了多久，小姑來領(lǐng)我，我被帶到一處墓碑前。每個人都在放聲大哭，小姑邊磕頭邊哭，一會兒趴在地上，一會兒又雙手舉過頭頂，好像在為接下來的哭泣蓄力。那表情和動作簡直跟電視里面一模一樣，我更加崇拜她了。我越想越覺得好玩兒，我也試著張嘴大哭，可擠不出一滴淚。我只好跪在一旁，看著小姑哭，直到她再也流不出一滴淚。

關(guān)于太祖母，我只記得一件事。當(dāng)年我的爹娘帶我去看她，我二爺、三爺都來了。現(xiàn)在想想，或許他們都知道她已經(jīng)快不行了。四爺給她換尿布時，用力把她翻過身，嘴里一直嘟囔著?？伤谎圆话l(fā)，只是看著我。她的眼里噙著淚水，也含著無比的溫柔。奶奶問我，以后她老了會不會嫌棄她？我馬上說不會。奶奶終于笑了笑，一句話沒有多說。

我還有些記憶的，是關(guān)于我奶奶的父親的。據(jù)奶奶講，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走不動了。

“一條小巷，他拄著拐從巷頭走到巷尾，半個鐘頭都不夠！你還記得他嗎？”“我記得。我記得他曾溫柔地看著我，告訴奶奶，我是個聰明孩子，以后一定會有出息的?！蔽业奶褷敽吞牙言谖矣浭聝褐耙呀?jīng)去世，可我知道他們也是一樣愛我的。

如今，他們都已去世。我想，他們會重新聚在一起。他們會談起我這個不孝的孩子，他們還會笑，他們還會哭，哭完就用裹在頭上的藍白相間的毛巾擦掉眼淚，毛巾早就起球了……

“不知道小水兒現(xiàn)在怎么樣了……”“長大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