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西大寺“爭分舍利”圖像研究

摘要：北庭西大寺配殿S105殿西壁繪有“八王爭分舍利”圖像，是目前發現的高昌回鶻僅存的一幅描繪釋迦涅槃后發生的故事的圖像。圖像以連環畫形式描繪了“王者出行”“攻城”情節，展現了“八王爭分舍利”故事的中心環節。文章擬對“爭分舍利”圖像的壁畫內容、經典依據、樣式來源等內容與其他地區圖像進行對比研究，探討與河西地區文化交流中的圖像互鑒。

關鍵詞：S105殿；爭分舍利圖；出行圖

北庭高昌回鶻佛寺遺址，又稱北庭西大寺遺址，位于新疆吉木薩爾縣城北十余公里的北庭古城之西700米處。遺址南北殘長70.50米，寬43.80米，現發掘有南部六個配殿（S106配殿已回填）和東部十五個洞龕。該遺址是高昌回鶻時期在北庭建造的王家寺院，約建造于10世紀中期至13世紀中期，似進入14世紀以后被廢棄。該遺址殘存的塑像、壁畫以及回鶻文題記為研究北庭地區的佛教藝術和歷史文化等方面提供了極為寶貴的資料。S105殿位于佛寺主建筑南部東側，殿內塑像和壁畫以涅槃為中心題材，西壁繪有“八王爭分舍利”、世俗供養人等圖像，文章將對“八王爭分舍利”圖像的敘事特征、樣式來源、構圖形式等進行探討。

一、北庭西大寺S105殿的概況

北庭西大寺S105殿呈長方形，南北進深11.75米，東西面寬2.89米。殿內依東、北壁土坯砌長方形佛壇。S105殿的塑像和壁畫以涅槃為中心主題①。東佛壇有一尊北首右脅臥、累雙足佛涅槃塑像。北佛壇上塑像殘毀，僅在距北壁西端0.76米處貼北壁壇面上殘留有半圓形足踏。殿內僅北壁和西壁殘存部分壁畫。北壁立像有背光，東有兩身婆羅門塑像，上部殘毀，僅見敷豹皮的小腿及向東的跣足。足底大致與北壁立像足踏面在一條直線上。目前，S105殿西壁殘存的壁畫可分為三個部分。南部繪有“攻城圖”，下側為回鶻男女供養人像，北部是“王者出行圖”。畫工以綿延起伏的山巒為清晰的界線，將殘存的壁畫分為了上、中、下三個單元。

（一）S105殿“爭分舍利”壁畫內容

爭分舍利，又稱“八王爭分舍利”，是指佛在拘尸那國涅槃荼毗后，周圍各國“皆發兵來索分舍利”的故事②。北庭西大寺遺址現存的“爭分舍利”圖像由“王者出行”和“攻城”兩部分內容組成。

1.王者出行圖

王者出行圖位于S105殿西壁北部，向南行進于兩山之間的一組較為完整。畫面中間繪有王者乘騎類似于象的瑞獸，諸騎兵前呼后擁，如眾星拱月般圍繞在其前后。王者面側向南，交腳橫坐于瑞獸背上。大耳穿圓珰，頭戴冠有圓形頭光。出土于阿斯塔納墓的唐代彩繪騎馬武士俑和王者的形象具有較大的相似性，都有胡髭，高鼻且鼻梁微內曲，鼻翼較大。王者身著明光甲，雙臂上有披膊，下有臂護，腰帶上露半圓形腹護。

在王者南面有四身、北面有五身著鎖子甲的騎兵，頭盔略呈半錐形，頭盔面用墨線勾畫瓜棱紋。騎兵大多為四分之三側面像，王者后方五位騎兵或執紅色四旒旗或側頭與同伴交談，面部表情生動傳神，真實再現了行進過程中騎兵的心理活動和精神狀態。古麗比亞、柴劍虹在《高昌北庭回鶻佛寺爭分舍利圖試析》③中指出，王者前方有四位手執各種樂器的武士，或吹畫角，或雙手擊鈸。《北庭大佛寺S105殿壁畫繪制年代和相關史事研究》④一文中李樹輝先生通過核對原圖認為并無手持各種樂器的武士。通過對比發現，離觀者最近的騎著類似于斑馬紋馬匹的士兵正在吹號角。離王者最近的士兵右手上揚，右手中是另一半和左手一樣的物體，筆者推測該物體為鈸（圖1）。因此，文章認為王者前方有不少于兩個的手執樂器騎兵。馬匹的造型趨同，多為正側面，右前蹄前驅，作行進狀，因此，畫工根據不同的色彩、紋路對馬匹進行了區分。

畫面的右上角還有一組向南行進的隊伍。在畫面的下方還有兩位面部朝北的回鶻供養人肖像，女供養人戴的桃形冠插入了上方山巒中，供養人的左、右、上三側皆有不同程度的疊繪痕跡，因此，供養人肖像是在“王者出行圖”完成的基礎上進行繪制的。

2.攻城圖

王者出行圖南部繪攻城圖。城門面向北方與出行圖相接。城門外有騎兵揮劍持盾與防守的步兵拼殺，騎兵所佩箭囊上的漩渦紋圖案和王者出行圖中的騎兵所佩圖案一致，那么王者出行圖極有可能描繪的是王者出征的場景。城墻下有一組士兵正彎弓仰射偷襲城門上方的弓箭手，城內士兵執紅纓槍、盾牌、弓箭等奮起抵抗。一袒露上身的光頭婆羅門站在虛掩的城門前，右手托缽，左手上揚似在訴說什么，他就是負責調停戰事和分佛舍利的婆羅門徒盧那。

類似的城門樣式還出現在柏孜克里克石窟第9窟后耳室后壁⑤。攻城圖中婆羅門的站姿和摩訶迦羅諸尊像中執劍天神形象具有較大的相似性，都是右手持物，左手上揚，并且二者身后的門都為虛掩的半開狀態。城門無論從外觀還是結構上都基本相同，二者可能出自同一個繪畫樣式。

（二）S105殿“爭分舍利”壁畫敘事經典依據

“王者出行”圖和“攻城”圖二者實為一個統一的畫面，畫工采用異時同構的敘事方式，描繪了“爭分舍利”的戲劇性故事情節。涉及“爭分舍利”的經典包括：《佛般泥洹經》《長阿含經》《般泥洹經》《大般涅槃經》《佛所行贊》《摩訶摩耶經》《佛本行經》《菩薩從兜術天降神母胎說廣普經》《十誦律》《根本說一切有部》等，雖然多數經典描繪了各國出征，軍隊嚴陣以待將拘尸那城包圍的場景，但并沒有直接描繪雙方激戰的場面。通過圖文對比發現，北庭“爭分舍利”圖像依據為南朝宋釋寶云譯的《佛本行經》的可能性較大。

《佛本行經》卷七·八王爭分舍利品和北庭“王者出行圖”描繪一致的情節有：“七國王軍眾，象吼馬鳴聲，震動其城郭，人民戰如波”“鼓角吹貝聲，塞耳無所聞”“于時七國王，計議同一心；各與無數眾，器甲精銳備。猶如七星宿，同夜俱出現；七王之兵眾，俱時到城下。”“攻城圖”右下側繪有兩名士兵策馬向城門方向沖鋒的場景，這與經典“或有跳勇走，捷疾欲向城”相呼應。雖然畫面大面積渲染了戰斗前的聲勢浩大的軍隊、嚴陣以待的士兵，但并沒有描繪圖像中所呈現的那樣激烈的交戰場面，主要原因可能為北庭的“爭分舍利”粉本樣式受到龜茲和河西地區的影響。

二、“八王爭分舍利”圖像樣式來源與借鑒因素

（一）圖像樣式來源

新疆和敦煌等地的石窟中有較多洞窟，也有以涅槃為中心的壁畫和雕塑。據統計，克孜爾石窟⑥第4窟、8窟、27窟、34窟、58窟、新1窟、80窟、98窟、101窟、114窟、163窟、175窟、178窟、179窟、192窟、193窟、205窟、207窟、219窟、224窟等20個洞窟繪有“八王爭分舍利”圖像，洞窟形制都為中心柱窟，繪制年代跨度為公元4至7世紀。森木賽姆石窟⑦第30窟、41窟、44窟、45窟等4個洞窟繪有“八王爭分舍利”圖像，洞窟形制都為中心柱窟，繪制年代跨度為公元4至9世紀。克孜爾尕哈石窟⑧第11窟、14窟、46窟等3個洞窟繪有“八王爭分舍利”圖像，洞窟形制都為中心柱窟，繪制年代跨度為公元6至7世紀。庫木吐喇石窟⑨窟群區第23窟、46窟、63窟等3個洞窟繪有“八王爭分舍利”圖像，洞窟形制為中心柱縱券頂窟，繪制年代跨度為6至7世紀。此外位于焉耆的七個星石窟⑩第1窟也繪有“八王爭分舍利”圖像，繪制年代為7世紀中葉。

北庭西大寺遺址現存的“八王爭分舍利”圖像與以上統計石窟壁畫具有相似性。坐騎方面：克孜爾第224窟、8窟、七個星第1窟“八王爭分舍利”圖像中都繪有騎象和騎馬的士兵。克孜爾第224窟圖像中右下方馬匹的行進動作和北庭“八王爭分舍利”圖像一致。人物方面：克孜爾第224窟、8窟人物除了調停戰事和分舍利的婆羅門徒盧那外，其他人物都有頭光。北庭“八王爭分舍利”圖像中僅國王出現頭光，這一特點與七個星第1窟圖像具有相似性，并且七個星第一窟城池上方的墻面圖案和北庭一致。其他方面：從目前統計的圖像來看，新疆地區并未發現其他“八王爭分舍利”圖像中繪有戰爭的場面。其主要原因，筆者猜測可能是依據的經典不同。此外，克孜爾第207窟和西大寺遺址壁畫中都出現了用三維空間繪畫手法表現的城池。

（二）圖像中的交流與互鑒

出行題材是古代畫工常繪制的母題之一，如敦煌唐朝歸義軍時期壁畫《張議潮統軍出行圖》、北庭西大寺壁畫《王者出行圖》等。

《王者出行圖》局部（圖2）與B型《騎士巡行》（圖3）模印磚進行對比，二者雖然在表現手法和制作工藝上不同，但在構圖上具有較大的相似性。畫面中兩位士兵著軍裝均腰間懸佩劍、弓囊等，騎馬向前方行進。左前方士兵執四旒旗，面側向右后方，似與其后方士兵進行交談，馬匹右前蹄均呈九十度抬起，作行進狀。

敦煌莫高窟晚唐第156窟南壁、東壁南門及西壁佛床南側繪有一幅榜題為“河西節度使檢校司空兼御史大夫張議潮統軍除吐蕃收復河西一道行圖”的壁畫，又稱為《張議潮統軍出行圖》。該圖是為慶祝張議潮攻克涼州和任唐王朝歸義軍節度使而繪制，描繪了大唐節度使張議潮出行時軍威赫赫、儀仗整齊的出行隊伍。《張議潮統軍出行圖》局部圖中（圖4），士兵均身披重甲，右前方士兵執大型隊旗，隊旗與軍同色，用來指揮引導部隊進退。其后為士兵執黑色五方旗，面側向其右，似在向其后的執槊武士傳達號令。五方旗以青、赤、白、黑、黃五色分別對應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發揮了標志隊伍方位、統一號令和傳遞敵情的功能11。

《王者出行圖》和《張議潮統軍出行圖》雖然都以出行為母題，但在題材上具有較大差別。《王者出行圖》描繪的是佛教經典故事，而《張議潮統軍出行圖》則描繪的是張議潮作為節度使統軍出行的真實寫照，將二者與《騎士巡行》模印磚對比不難發現，前者騎兵形象皆身穿唐代典型的重型盔甲，后者則是V字領的緊身窄袖胡服，顯然為輕騎形象。從旗幟上看，唐代旗幟按照大小高低等都有嚴格的等級劃分。如皇帝乃九五至尊享受九旒旗，太子七旒，王一級配享五旒或四旒旗，同時皇帝用的旗桿高六仞，諸侯用的是五仞，大夫用的是四仞，士是三仞。《王者出行圖》執紅色四旒五方旗，紅色是示意南方，與王者出行圖中王者實際行進方向一致，這里的四旒旗也與其王者身份相呼應。《張議潮統軍出行圖》執黑色四旒五方旗，黑色示意為北方，與張議潮向北收復河西一道行進方向一致。再看《騎士巡行》模印磚，騎兵手執三旒旗，旗桿高度明顯比前者低，從側面印證了M123墓主人的身份應該是敦煌地區等級次于節度使的武將。結合背景故事、出行儀仗、繪制目的等方面考慮，《王者出行圖》和《張議潮統軍出行圖》都是具有政治或教化內涵的壁畫，因此在繪制時相較于《騎士巡行》模印磚更加嚴謹，局部圖像中的士兵與其說是在交流，更像是在傳達軍令。A型磚上的士兵執的旗幟是直立的并且兩名士兵并沒有交流，像是領了軍令，在精神緊繃狀態下進行巡邏。相比之下B型磚上的兩位士兵更像是巡行歸來，放下戒備，和同伴閑聊一天巡行的收獲，或者是日常瑣事，更具有生活化審美氣息。

作者簡介

潘云，女，漢族，重慶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石窟藝術。

參考文獻

[1]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克孜爾石窟內容總錄[M].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00.

[2]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森木塞姆石窟內容總錄[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3]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克孜爾尕哈石窟內容總錄[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

[4]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庫木吐喇石窟內容總錄[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5][俄]俄羅斯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西北民族大學，上海古籍出版社.俄藏錫克沁藝術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6]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庭高昌回鶻佛寺壁畫[M].沈陽：遼寧美術出版社，1991.

[7]柴劍虹.敦煌吐魯番學論稿[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

[8]孟凡人.高昌壁畫輯佚[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

[9]中國壁畫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新疆壁畫全集2克孜爾[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5.

[10]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十世紀前的絲綢之路和東西文化交流[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96.

[11]方強.湖南江永水龍祠壁畫旗幟圖像考釋[J].尋根，2022（4）：78-87.

注釋

①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庭高昌回鶻佛寺壁畫》，遼寧美術出版社，1991年版第130頁。

②柴劍虹：《敦煌吐魯番學論稿》，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26頁。

③柴劍虹：《敦煌吐魯番學論稿》，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34頁。

④李樹輝：《北庭大佛寺S105殿壁畫繪制年代和相關史事研究》，《青海民族研究》，2018年版第129頁。

⑤格倫威德爾編號第9窟，現編號第20和21窟。

⑥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克孜爾石窟內容總錄》，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00年版第15-135頁。

⑦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森木塞姆石窟內容總錄》，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25頁。

⑧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克孜爾尕哈石窟內容總錄》，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4頁。

⑨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庫木吐喇石窟內容總錄》，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第25-94頁。

⑩俄羅斯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西北民族大學，上海古籍出版社：《俄藏錫克沁藝術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56-357頁。

11方強：《湖南江永水龍祠壁畫旗幟圖像考釋》，《尋根》，2022年第4期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