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審美主導的清代宮廷銅版畫發展

摘要：銅版畫自明代由傳教士帶入中國，在民間很受歡迎，自清代起受到皇室貴族的青睞。在康熙、乾隆兩位皇帝的推動下，清廷制作了大量不同主題的銅版畫冊。縱覽清代宮廷制作的銅版畫，發現不同時期銅版畫的主題與歷代皇帝的喜好息息相關，是皇帝審美意志的產物。本文將從《避暑山莊三十六景圖》《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等銅版畫入手，圍繞清宮銅版畫發展的三個階段，探究清代宮廷銅版畫發展路徑與皇帝喜好的關系。

關鍵詞：銅版畫；宮廷繪畫；戰圖；西洋畫師

銅版畫藝術傳入中國要追溯到明代萬歷時期，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將四幅銅版畫帶到了中國。這種藝術在明代并沒有付諸實踐，而是用木版畫的方式表現銅版畫的畫樣。因此翁連溪先生談到銅版畫時曾說：真正將西洋銅版畫技法傳入中國，并用其來繪刻中國題材的圖畫，使之可以稱為“西法中國畫”的，則自意大利傳教士馬國賢（Matteo Ripa，1692—1745年）始①。自清代康熙時期（1662—1722年）起，清內廷興起了制作銅版畫的潮流。雍正時期（1723—1735年）短暫停滯，乾隆時期（1736—1795年）達到鼎盛。以中法合制的《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銅版畫為代表，制作了一系列有關戰爭的銅版畫作品，并形成了制作戰圖的規制。

總體來講，清代銅版畫發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傳教士主導制作銅版畫；第二階段是中外合作制作銅版畫；第三階段是清內廷自主制作銅版畫。

一、西洋人主導下的銅版畫

銅版畫起源于歐洲，并非中國傳統藝術門類，清廷畫師畫匠接觸不多，因此清代前期宮廷銅版畫由傳教士主導，清宮工匠進行輔助。清宮第一套銅版畫由西洋傳教士馬國賢（Matteo Ripa 1692—1745年）帶領制作。馬國賢是將西洋銅版畫技術帶入中國的第一人。他打破了中國只用銅版畫印制宗教題材作品的常規，開始用銅版畫記錄現實生活場景。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康熙皇帝派傳教士到各地測繪領土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將這些圖刻制下來。要想刻印，畫工及工匠十分重要，但當康熙皇帝詢問畫工誰可以將這些圖印制下來時，清廷內鮮有人掌握這門技藝，僅外國傳教士馬國賢表示曾在羅馬學習銅版畫印刷，制作銅版畫的任務便落在了他的身上。制作過程被他詳細地記載到了《清廷十三年》里，馬國賢寫道：“我說我懂得一點光學，還懂得一點在銅版上用硝酸腐蝕的刻版藝術的原理。皇上聽說這些，非常高興。雖然沒有做過，我還是準備試一下。”②

就這樣，馬國賢在短時間內用點陣的方法，在銅版上繪制地圖，康熙皇帝親自過目，覺得不錯之后就可以進行刻印。馬國賢將完成后的地圖以及原稿交給康熙皇帝看后，皇帝非常興奮，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銅版雕刻畫。這次實踐為馬國賢制作《避暑山莊三十六景詩圖》奠定了實踐基礎。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馬國賢正式刻印《避暑山莊三十六景詩圖》。從現存的圖像來看，其采用的主要是硝酸腐蝕法。在這期間，馬國賢經歷了重重困難，其在日記中也曾記載，就連腐蝕所用的硝酸以及印刻的油墨都出于其手，其還制作了一臺專門用來制作銅版畫的圓柱形機器，在真正意義上推動了銅版畫的發展。從現存的銅版畫冊來看，該套銅版畫分別用西洋紙及開化紙印制，西洋紙上所印制的版本上則印有特殊的水印。

《避暑山莊三十六景詩圖》完成后，康熙皇帝較為滿意，并命令馬國賢用同樣的方式雕刻了一套《皇輿全覽圖》。該時期所制作的《皇輿全覽圖》也成為雍正朝及乾隆朝制作《皇輿全覽圖》的模板，清代皇帝通過描繪清代遼闊的版圖，彰顯實力并以此起到威懾作用。

清代銅版畫發展前期，雖由西洋傳教士帶頭制作，但也將技藝傳給了清宮工匠，為日后清廷獨立制作銅版畫奠定了基礎。銅版畫因印制快、易傳播的優點同樣為乾隆皇帝所鐘愛。

二、中西合制銅版畫

乾隆時期，制作銅版畫由西洋畫家主導轉為清廷自制。與康熙皇帝不同，乾隆皇帝自小就看過國外送到清廷的精美銅版畫冊，他對銅版畫審美的要求較高，清內廷所制作的銅版畫已經無法滿足乾隆皇帝的要求。因此，他決定將第一套戰爭類銅版畫交由外國畫院制作。在看到德國畫家格奧爾格·菲利普·魯根達斯（Georg Philipp Rugendas，1666—1742年）所作的《戰爭圖》后，乾隆皇帝深受啟發，試圖效仿。在清代平定準噶爾回部之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皇帝下令制作《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銅版畫。其草稿圖由郎世寧、王致誠、艾啟蒙、安德義四人繪成，在各方促成之下，圖稿被運送到法國，由法國皇家畫院院長精心挑選雕刻名工進行銅版畫的制作，最終由法國著名雕版師柯升承辦。

該套銅版畫自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開始制作，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銅版及銅版畫才悉數上繳，耗時十三年之久。該套銅版畫共使用銅版十六塊，印圖三千二百張，花費白銀四千八百兩，是乾隆時期花費最多的一套銅版畫。該套銅版畫是中法合制的，但從畫面來看，該套銅版畫極具西方繪畫風格，草圖雖由清宮西洋畫師繪制并且受到乾隆皇帝的審核，但在實際刻版的過程中，法國工匠在畫稿的基礎之上進行了加工，制成的銅版畫更偏向西洋銅版畫的審美。觀看畫面中的人物，其容貌似西洋人，鼻梁較為高聳、眼窩較為深邃。乾隆皇帝的御容與以往畫師所畫的不同。畫中乾隆皇帝以側面角度呈現，由十六人抬駕而出，相貌與眾人相似，在眼窩以及鼻梁處都有明顯的陰影（圖1）。

即便如此，乾隆皇帝對于該套銅版畫仍十分喜愛，在銅版畫尚未從法國全部運回時，就命人將部分運回的銅版畫進行復印。在制作的過程中，乾隆皇帝曾多次詢問制作情況，傳諭李侍堯催促法國方加緊制作。歷經多年，最終銅版畫漂洋過海回到了清宮。不負眾望，這套銅版畫滿足了乾隆皇帝利用戰圖炫耀軍功的愿望。之后該套銅版畫在清宮多次印制，分五次賞賜給皇氏宗親及有功之臣，現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得勝圖贈送記錄（圖2）。

由于《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銅版畫制作時間較長，無法及時滿足乾隆皇帝的藝術審美需求，因此乾隆時期制作的第二套戰圖銅版畫交由清內廷制作。由西洋畫家艾啟蒙、賀清泰二人起稿，金輝、舒文二人承辦，找尋制作銅版畫的工匠。這是在西洋畫家的輔助之下清內廷獨立刻版印刷的戰圖銅版畫。歷時四年，制成十六幅一冊的銅版畫。該套銅版畫形制幾乎完全按照《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進行描繪，同樣是十六幅場景，后三幅也是描繪凱旋、受俘、凱宴的場景。

在清代《活計檔》中有記載稱乾隆皇帝命畫工按照回部得勝圖來繪畫。記載稱：“將賀清泰畫得《金川攻克美諾得勝圖》一張，照依從前壓印得勝圖比校……但現造銅板，請照依原畫本文圖樣鐫刻，其山樹人物皴法請照依回部得勝圖鐫刻。”即便如此，《平定兩金川得勝圖》銅版畫在畫面呈現上仍無法超越中法合制的《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銅版畫。其人物塑造更具中國本土特征，人物五官較為扁平，臉部陰影明暗消失，寫實性大大減弱（圖3）。這與畫工及工匠技術有關。在制作完成后，皇室多次印制，用于賞賜有功之人，并存放于各個行宮以及紫光閣中以便皇帝隨時觀看。

之后，乾隆朝每逢有重大戰役成功，便制作戰圖銅版畫進行記錄，制成之后一部分儲存在宮廷之中，一部分用來賞賜和褒獎功臣。《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以及《平定兩金川得勝圖》就曾作為外交禮物贈給英國。作為一套有承前啟后意義的銅版畫，《平定兩金川得勝圖》為乾隆之后幾套銅版畫的制作奠定了實踐基礎，使得之后的幾套銅版畫仍有佳作。

三、清宮自制銅版畫

清代銅版畫發展的前期、中期都是由西洋畫家或傳教士主導的。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由伊蘭泰主持制作的《御制圓明園四十景》銅版畫完成，該銅版畫完全由清廷內部主持制作，采用了立面透視的畫法，可以十分直觀地展現西洋樓的景致。畫面構圖則是采用西式方法，較為寫實地將圓明園的實景繪制出來，不過畫面兩邊所配的樹木，莫小也先生認為應是為了搭配建筑加上去，并非實景寫生，畫面中的天空也是憑想象加上去的，極有可能是翻印了歐洲版畫中的部分場景，跟圓明園的實景拼湊在一起，搭配略顯怪異。《御制圓明園四十景》銅版畫的實踐開啟了清宮自制銅版畫的模式。

清朝宮廷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開始制作乾隆時期第三套戰圖銅版畫，起稿人為清廷畫家楊大章、賈全、謝遂、莊豫德、黎明、姚文翰，此次畫稿的繪制沒有西洋畫家的參與，整幅銅版畫的繪畫及制作都是由清廷本土畫家與工匠完成的。該銅版畫以《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以及《平定兩金川得勝圖》為模板進行制作。起初，平定臺灣的將領福康安曾命人于臺灣以十六幅的模式繪制臺灣戰圖，后因當地畫匠技藝不精且繪畫改變了原有版畫的尺寸，回京以后被乾隆皇帝命令重新繪制。最終制作版本與福安康所進獻的圖次序保持一致，但人物畫法、尺寸大小與回部及金川戰圖保持一致。該套銅版畫相比前兩套戰圖銅版畫，改變頗多。首先是畫幅數量減少，由十六幅縮減為十二幅；其次是人物的刻畫，采用的是單線刻的手法，較少表現凹凸及光影，這在《平定兩金川得勝圖》中也有體現，在《平定臺灣得勝圖》中表現得更為明顯；最后是對背景的描繪，對于云霧的描繪減少，前兩套得勝圖銅版畫，都用畫云的方式表現天空，其更偏向于西方銅版畫的描繪方式，而《平定臺灣得勝圖》銅版畫用空白背景來表現天空，采用中國傳統繪畫的處理手法。該套銅版畫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制作完成，呈給乾隆皇帝，乾隆皇帝觀看后并不滿意此作品。清宮造辦處檔案中記載，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八月十七日命太監鄂魯里傳旨：“臺灣戰圖冊頁畫稿俟刻銅板完成時，將原稿掣回，著西洋人賀清泰、潘廷璋照銅板畫法一樣成畫一份。”《清內府造辦處輿房目錄》記載，《平定臺灣得勝圖》六份，其中繪本一份，而繪本應該就是乾隆皇帝后來命西洋畫師再次繪制的畫本，以便滿足其審美需求。

乾隆后期制作的《平定廓爾喀戰圖》《平定苗疆戰圖》《平定安南戰圖》以及嘉慶初年制作的《平定仲苗戰圖》皆由清宮獨立印制，在《平定安南戰圖》銅版畫背后鐫有“造辦處刻”等字，清楚地表明了該銅版畫的出處。清宮自制的幾套戰圖銅版畫雖也為慶祝戰爭勝利而作，但質量良莠不齊，特別是嘉慶時期制作的《平定仲苗得勝圖》，其藝術水準無法與之前所制作的戰圖相媲美。清朝后期戰爭勝利后很少制作戰圖銅版畫，僅于道光十年（1830年），在平定新疆張格爾叛亂事件后，制作了一套戰圖銅版畫《平定回疆戰圖》。內務府檔案記載：“道光十年二月初八粵海關監督奴才中祥跪，刊刻重定回疆銅板戰圖，選好手送京當差，并照武經就墨圖八張，隨同原料呈交。”由于宮廷的西洋畫師相繼離開，清廷內部掌握西法的畫工越來越少，所繪的圖稿質量不斷下降，導致清宮的銅版畫技藝每況愈下，其人物面容僅寥寥幾筆帶過，以往細膩的筆觸皆已消失。清代銅版畫自康熙時期開始發展，至乾隆時期達到頂峰，之后隨著清代經濟的衰微以及皇帝們審美的轉變而逐漸沒落。

四、結語

清代宮廷銅版畫制作體現的是清代帝王的審美，該藝術由盛轉衰同樣預示了清代政權的變化。起初，由于康熙皇帝對西洋技術的熱愛，清宮銅版畫得以快速發展，其間制作了《避暑山莊三十六景》《皇輿全圖》等銅版畫，彰顯了皇家園林的氣派以及清代疆土的遼闊；雍正時期仍保持舊習，按照康熙時版本鐫刻了《皇輿全圖》；發展到乾隆時期，由于乾隆皇帝受到法國銅版畫啟發，開始制作戰圖銅版畫，制作了七套戰圖銅版畫以彰顯其十全武功，同時命人制作了《圓明園長春園》銅版畫，以刻畫獨特皇家園林風光。隨著皇帝們的審美觀發生改變以及清代局勢的轉變，清朝自嘉慶皇帝起鮮少制作銅版畫，清代宮廷銅版畫藝術逐漸衰落。

作者簡介

張珂藝，女，山東濟南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美術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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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莫小也.銅版組畫《平定苗疆戰圖》初探[J].故宮博物院院刊，2006（3）：52-64.

注釋

①翁連溪：《清康熙內府“西洋紙”印刷銅版畫淺談》《藝術收藏與鑒賞》，2021年第44頁。

②[意]馬國賢：《清廷十三年》，李天綱，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