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然“紙”上：紙與東晉貴族收藏

2024-12-31 00:00:00李奧

收藏與投資 2024年11期

摘要：紙張在誕生之時，從根本上改變了藝術的創作模式、流通以及地位，其在便攜程度、筆墨張力、信息傳播等方面遠遠超出當時的其他載體，而這樣的轉變正是發生在魏晉六朝時期。本文以紙張為線索，探討了紙張在收藏史上的重要作用，其中還涉及東晉的貴族名士在紙質藝術品收藏過程中的幾則有趣故事。

關鍵詞：紙張；東晉貴族；收藏

一、遇到戰亂，揣上就跑

永嘉之亂，衣冠南渡。正是靠著紙張的輕盈便攜，才使得一部分法書真跡隨之渡江，得以存續。所謂“魏晉之代，固多藏蓄，胡寇入洛，一時焚燒”①，主要還是指那些不便移動的器物。藏蓄于府庫中的寶藏，往往因為自身的重量體積，加之堆積過密的存放環境，倉促間難以轉移，故難免于被焚燒的命運。

《晉書》中記載了一次西晉惠帝元康五年（295年）發生在宮中武庫的大火，諸多皇家珍寶在此次大火中被焚燒殆盡。武庫為“古帝王威御之器所寶藏也，屋宇邃密”②，不僅是國家儲存兵器的重地，也是收藏國之重器的場所。不僅具有巨大的戰略價值，同時有不可估量的象征意義。司馬懿在高平陵之變中，武庫為優先級最高的戰略要地，其成敗得失攸關生死。正因如此，在晉惠帝時期那場武庫大火中，守衛武庫的張華第一反應是“疑有亂”，隨即下令守衛士兵固守，待發現并無叛亂跡象時，火勢已經蔓延，整個武庫收藏均遭焚毀，“累代異寶，王莽頭、孔子屐、漢高祖斷白蛇劍及二百八萬人器械，一時蕩盡”③。其中尤為怪異的是漢晉皇室竟然還收藏有王莽的頭顱，詭異的同時又引人深思。

紙張的出現使書畫類的收藏更易移動。在交通條件有限的古代，一些私家收藏的漢晉名家書跡因此得以保存。號稱“王與馬共天下”的東晉名臣王導“喪亂狼狽，猶以鐘繇《尚書宣示帖》（圖一）藏衣帶中過江”④；王羲之的四世孫王僧虔在南齊初年奉進的十二卷法書古跡中，就包括了東漢張芝，曹魏韋誕，西晉衛瓘、索靖等人的書跡，這些都是當年士族群體衣冠南渡時至為珍重、隨身攜帶的珍貴藏品。

二、一位“偷感”很重的收藏名家

桓玄大概是這一時期最專業也是最有權勢的士族藏家。每逢宴飲聚會之時，桓玄都會向出席賓客展示他收藏的書法作品，對自己的藏品非常愛護。《法書要錄》卷二引宋中書侍郎虞龢《論書表》記載了桓玄特別制定的“藏品參觀流程”：

桓玄愛重書法，每（讠燕）集，輒出法書示賓客。客有食寒具者，仍以手捉書，大點污。后出法書，輒令洗手，兼除寒具⑤。

某次（讠燕）集時，一位客人手上正拿著“寒具”（即馓子）大啃特啃，見到桓玄捧著一件書法作品過來，也沒來得及多想，就用沾滿油的手一把逮過紙來，留下幾個大大的油印子。此事以后，每當桓玄再向賓客展示他的書法收藏時，都會特別要求客人先把手洗得干干凈凈，并特別規定以后的宴席“不再提供馓子”。

這位挑剔的大收藏家桓玄對紙張的輕便性有清楚的認識：

“初欲飾裝，無他處分，先使作輕舸，載服玩及書畫等物。或諫之，玄曰：‘書畫服玩既宜恒在左右，且兵兇戰危，脫有不意，當使輕而易運。’眾咸笑之。”⑥

桓玄好為大言，頗愛裝飾，在佯欲北伐無果后，為表示自己已經做好征戰的準備，他提前將平生收集的“書畫服玩”載于舟中。有人認為此舉不甚體面，因而好言相勸，桓玄道“書畫服玩”這些東西應當隨身攜帶，伴于左右，如果兵兇戰危，也方便隨時運走。

為收集珍品書畫，桓玄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根據后人的品評，此人“性貪鄙，好奇異，猶愛寶物，珠玉不離于手”，簡直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收藏家。如果聽說有人藏有法書、好畫甚至精美的園宅，他都想據為己有。《晉書》里說他“猶難逼奪之，皆蒱博而取”⑦，不止通過強逼的手段奪取別人的藏品，甚至會找借口與人賭博以賺得寶物，可謂機關算盡。

畫紙既然輕便，所以被偷了也很難迅速察覺。還是這位“偷感”很重的桓玄，竟然偷走了“畫癡”顧愷之一整柜的繪畫收藏。《世說新語》引劉孝標注引《續晉陽秋》記載了這樣一則極不光彩的竊畫事件。顧愷之在生前就已經是名噪一時的丹青圣手了，考慮到桓玄在收藏方面頗具聲名，因而顧愷之將自己珍惜的一整柜丹青收藏（圖二）交給桓玄，盡數放在他那里代為保管。顧愷之也留了心眼，在柜子的前面糊滿了封條。誰能想到，為了一見顧愷之的珍藏，桓玄竟然打開了柜子的后背，把畫取出來后小心翼翼地恢復了木柜原貌。之后顧愷之取回柜子的時候，看到柜門封題如初，便毫不懷疑地取走了。一打開才發現，等待他的是“畫去櫥空”。這位大畫家果真也是“癡人”，竟然絲毫不懷疑桓玄，而是感嘆道：“妙畫通靈，變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⑧倘若藏品的材質并非紙張，而是沉甸甸的青銅器或者是易碎的雕塑、陶瓷，這樣的事情大概不會發生吧。

紙張輕便易攜帶的性質，一方面確實有利于緊急情況下的轉移，另一方面也難免在移動的過程中弄丟。桓玄精心布置的那些“寶藏小船”，后來也的確如他所言，很長時間都隨身陪在他左右，但其被擒獲之后，這些收藏終究還是“莫知所在”了：

“桓玄耽玩，不能釋手，乃撰二王紙跡，雜有縑素，正、行之尤美者，各為一帙，常置左右。及南奔，雖甚狼狽，猶以自隨，擒獲之后，莫知所在。”⑨

由這段材料可知，桓玄的收藏中還包括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大量書跡，或許這是二王真跡所經歷的最嚴重的一次流失。

漢末董卓之亂，軍人取圖畫縑帛為帷囊；及至西晉末年永嘉南渡，雖有部分書法真跡得以保存，但顛沛流離間亦有不少法書就此毀散。虞翼曾致書王羲之云：“吾昔有伯英（張芝）章草十紙，過江顛狽，遂乃亡失，常嘆妙跡永絕。”⑩張芝的書跡可以算是二王以前最負盛名的藏品，因匆忙過江喪失十件，實在遺憾。

三、王右軍一扇百金

作為一種高效的信息傳播載體，紙張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快速普及。而書法作品的“日常性”，恰是書法史乃至收藏史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向度。無數名家書帖都來自日常書信往來，隨性自然的書寫往往更易產生高水平的書法手跡。由于具有一定的收藏意識，東晉士人養成了保存書跡的習慣。王羲之在寫給殷浩的信中說自己保存有王導的“手跡”；王獻之曾寄書給簡文帝，這些“箋十余紙”后來被桓玄收藏，據說他對此極為珍視。

紙張的日常性不止體現在書信往來的過程中，較厚的紙張還可以用來制作南方地區常見的生活用品—扇子，這開創了中國書畫史上的一種重要類目“扇面”。王羲之題扇的故事頗為世人熟知：

“嘗在蕺山見一老姥，持六角扇賣之。羲之書其扇，各為五字。姥初有慍色，因謂姥曰：‘但言是王右軍書，以求百金耶。’姥如其言，人競買之。”11

他曾經在蕺山見到一位老婦售賣六角竹扇。大概是出于某種風流名士的性情，王羲之甚是隨性地在她賣的扇子上各寫了五個字。老婦在莫名其妙之外，感到有點生氣，于是王羲之說：“你只要說是王右軍寫的，就可以賣到上百錢了。”老婦人倒也如實照做，果然有人爭相購買。這個故事展現了東晉上層士人和民間產生了交換、購買和索求名家書跡的收藏行為。

每一份流傳至今日的魏晉書帖，都意味著背后還有成千上萬張日常書寫的字跡。紙張在當時算是文具中的奢侈品，以至大名士謝安之流，竟要親自找王羲之“乞紙”。王羲之利用自己的官員身份挪用公家紙張這一不光彩事跡，因此在史書上被記下一筆。《初學記》引裴啟《語林》：

“王右軍為會稽令，謝公就乞箋紙，庫中唯有九萬枚，悉與之。桓宣武云‘逸少不節’。”12

面對謝安乞箋紙的請求，會稽內史王羲之隨即不假思索地大方贈送給他倉庫中所存全部的九萬枚公家紙張。關于此事的揮霍程度，就連位高權重的桓溫都不禁感嘆“逸少不節”，吐槽王羲之實在太不節制。

書寫需求的激增使紙張的類型花樣百出。除了上述公文詔令戶籍所用“黃紙”外，王羲之年輕時常用“紫紙”，其子王獻之發明了“蠶紙”。逮至南朝梁時，陶弘景在編修《真誥》的時候，其所用紙不僅有“麻紙”“青紙”“白箋紙”的區別，形態也有不同，比如“半紙”“折紙”“缺紙”，這些細節他都事無巨細地記錄了下來。有的書家對紙墨的質量極為挑剔，其中以三國書法家韋誕為代表。洛陽、鄴城、許昌三都宮觀建好后，魏明帝曹叡特別下詔，邀請韋誕為宮觀匾額題銘，結果他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嫌御賜的筆墨不好用，專門點名要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順便在皇帝面前給自己冠名的產品“帶貨”。

四、書畫專著精彩紛呈

紙張的出現使寫書不再像先前那樣不便，在這樣的背景下，這一時期出現了記錄、研究、品評古今法書、丹青的著作。

比如齊高帝蕭道成的《名畫集》、南朝梁武帝蕭衍的《昭公錄》、南朝梁孫暢之的《述畫記》、南朝陳姚最的《續畫品錄》等。同時期的顧炬撰有《錢譜》，還引用了前人《劉氏錢志》一書，或名《劉潛泉圖記》，大概是描摹記錄了前代不同錢幣的形狀、文字等。碑刻方面，晉人陳勰著有《雜碑》二十二卷、《碑文》十五卷，梁元帝蕭繹編著《碑英》一百二十卷。以上著作均記錄在《隋書·經籍志》中，可惜現在絕大部分均已失傳。

學術著作的井噴式出現，不僅與當時的學術風氣有關，也不可忽略紙張這一載體在知識史、文明史中的巨大作用。在紙張發明以后、印刷術發明以前的這段時間，是中國文化史上相當重要的“手抄本時代”，這幾乎是當時唯一的傳播知識和信息的途徑。不只是每件書畫作品，甚至是每個手抄本都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但凡是魏晉時期流傳至今的任何一張紙，無論上面是怎樣的內容，都具有不可估量的收藏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