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愛吟哦喜放喉

南策英先生是一位與泥土打了幾十年交道的農民。2004年，與他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老伴不幸因病離世。為了排遣孤獨寂寞，他開始學寫舊體詩詞。十多年來，他勤奮筆耕，創作了千余首詩詞作品，先后出版了《鄉巴佬詩文小輯》《巴人吟草》《野老行吟》《山房存稿》等4部詩文詩集。近期，他從4部詩集中挑選出部分作品，加上近幾年新作，編成題為《歲月留痕》的冊子，擬于八十初度前出版。付印成書前，他將詩稿清樣寄我，請我寫序。南策英先生是我十分敬佩的一位農民詩人。特別是年近八秩，仍抱病整理詩稿，為繁榮詩詞文化奉獻余力的行為，更令我感動。于是不揣固陋，貿然應允下來。

《歲月留痕》共收錄作品364首。其中既有短小精悍、清新靈動的絕句，也有古樸蒼勁、意與境深的律詩，還有文情并茂、題材各異的詞作和自然質樸、膾炙人口的散曲，可謂內容豐富，體裁多樣。這些作品，語言精練、意蘊悠長，貫注著作者對舊體詩詞的熱情，凝聚著作者的心血和智慧，特別是寫景詠物之作和反映農村變化之什，更是耐人品讀。

南先生雖是一位農民，但襟懷曠達，性情高雅，喜愛秀美山川，善于描寫自然風光。其筆下的鄉村四時之景絢麗多彩，各具風韻。《春》中“油黃麥綠秧苗壯，處處青山唱鳥鳩”，黃綠相間的田野、萬木爭榮的青山、林中啼叫的斑鳩，好一幅春意盎然、動靜交融的優美畫面。《夏》中“荷花朵朵送馨香，綠柳蔭蔭好納涼”，池塘里荷花飄香，堤岸上綠柳成蔭，身處如此美景之中，夏日炎熱之感為之一掃。《秋》中“蟬鳴雁叫秋風爽，月朗星稀夜露涼”，蟬鳴雁叫、金風送爽，月明星稀、夜露漸涼，秋天的特有景致如在眼前。《冬》中“濃霜似雪連荒野，陣陣梅花送冷香”，如雪濃霜覆蓋茫茫荒野，凌寒臘梅飄散陣陣冷香，寥寥數筆，渲染出冬貌寒意。對浠水的靈山秀水、奇觀妙景，南策英先生也是情有獨鐘。《鷓鴣天·雞鳴河紀行》：“車進山村汽笛鳴，輕風攜我與云行。一灣清水留人處，百里平湖蕩笑聲。 "楊柳綠，鏡湖明。情隨浪涌詠鄉情。粼波瀲滟詩心醉，扯片紅霞伴返程。”位于浠水縣東北部山區的綠楊鄉雞鳴河村，瀕臨白蓮河水庫。這里山水相連，河道縱橫，與羅田、英山兩縣隔水相望，自然風光優美如畫。此詞上片從大處著墨，粗線勾畫，把人們的目光，引向一個天高地闊、視野寬廣的高遠之處。車子翻坡越嶺，行駛在群峰聳立的大山深處，四周淡靄浮嵐，清風徐來，讓人仿佛置身于云霧縹緲的仙境之中。行至山窮嶺盡處，發現一灣清水旁，房舍儼然，人頭攢動。下車極目遠眺，寬闊湖面上清波微瀾，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不時地回蕩著山村人民的歡聲笑語。“輕風攜我與云行”，運用擬人與夸張的手法，把山區別有洞天的奇特景致和作者歡快輕松的心情，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來，意境清靈，情景相融。下片由遠景勾畫轉到近景描寫。水庫周邊垂柳搖曳，綠楊如織，平靜如鏡的庫面清澈透明，微風乍起，春水瀲滟，在夕陽晚霞映照下，更是浮光躍金，無比絢麗。這美景秀色，令人心潮逐浪，詩興盎然，情不自禁地迎風引吭，謳歌偉大時代，贊美鄉村新貌。“扯片紅霞伴返程”，用語別致，造境新奇，既渲染了山村落日時分紅霞滿天的美麗景色，又巧妙地交代了離村返程的時間，左右照應，非詩壇老手難以為之。這首詞立意精巧，結構完美。全詞圍繞“紀行”鋪展，先以“攜風伴云”進村開頭，后以“扯片云霞”返程作結，將旅途中所見之景、所聞之聲，有條不紊地描述下來，前后呼應，一脈貫通，字里行間洋溢著作者熱愛山水、向往自然的高情雅興。

縱覽中國古代田園詩詞，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主要是通過對鄉村自然山水、田園風光的吟唱，寄托詩人超然物外的生活情趣；一類重在描述農家艱苦繁重的勞動、貧窮困苦的生活，表達作者對農家的關注、同情、憐憫之心。隨著歷史的進步、社會的發展、科技的繁榮，農村的自然面貌、農民的生活條件、農業的生產方式，已發生翻天覆地的深刻變化。今日農村與過去鄉村已是冰火兩岸，天差地別。因此，新田園詩詞應該與時俱進，努力擺脫固有樣式，在承接古代田園詩脈的基礎上，以新的思維、新的視角，反映時代新氣象，展現農村新面貌，抒發作者新感受。南策英先生成年累月生活在鄉間，勞作在田野，對改革開放以來農村日新月異的發展變化，有著比其他詩詞作者更為真切的感受。多年來，他繼承田園古韻，運用新的語言，多角度、全方位地反映當今農村中出現的新技術、新風尚、新景觀，寫出不少淺切平實、自然流暢的田園詩詞。如《新村迷燕》：“燕尋舊主夢魂驚，滿眼高樓大宅門。”反唐代詩人劉禹錫《烏衣巷》詩意而用之，著力展現農村陋屋變樓房、舊貌換新顏的巨大變化。《鷓鴣天·詠汪崗陳廟河開發》：“鼠標包攬行銷事，網格幫扶客戶聯。”電子商務、網格代銷，農村經濟發展新模式讓人眼前一亮。然而，最讓南先生關注的，還是農民悠閑自得的幸福生活和茶余飯后的聊天話題。《鷓鴣天·村頭拾趣》：“日暮炊煙送晚霞，村頭笑語話桑麻。閑情白發莊稼漢，慢品春山老樹茶。 "哼小調，詠中華。時興機械廢犁耙。蛟龍噴水苗解渴，鐵馬代勞誰不夸。”上片寫老農傍晚歡聚村頭的情景。天色漸晚，村頭屋梢上飄出幾縷淡淡的炊煙，西邊天際的晚霞慢慢隱去絢爛的色彩。幾位白發皤然的老年農民，正在村頭細品慢啜香氣濃郁的新制春茶。他們談天說地，議古話今，暢敘農桑之事，喜抒歡快之情。下片寫老農談論的具體話題。生活在欣欣向榮、安居樂業的偉大時代，身處夜幕初啟、安然恬靜的美好時刻，老人們心情舒暢，不由自主地哼起輕快的小調，贊頌民族復興大業，吟唱農村新生事物：現代機械作業代替傳統鐵犁鐵耙耕作方式；抽水機抽水灌溉農田，禾苗茁壯成長；汽車運輸減少了農民繁重的體力勞動。這一個個引人注目的新變化、新景觀，怎不博得眾口夸贊。然而，作者并沒有直接描述農業生產技術創新模式的運用，而是通過老農的吟唱予以間接反映，從而使農村的巨大變化更具真實性、說服力。同時，充分運用多種修辭手法，使語言更為生動活潑，畫面感更為強烈，作者對農村新氣象、農業新發展、農民新生活的贊美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詠物抒懷是一種詩詞創作的表現手法。它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寫，抒發詩人的思想感情，表達詩人的生活情趣。千百年來，詩人詞家寫下大量感情深厚、意味深長的詠物抒懷之作。如北宋宰相李綱的《病牛》：“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借對病牛力耕負重、任勞任怨、志在眾生、舍己為人精神的贊揚，表達作者心系社稷、記掛百姓的報國愛民之情。宋代詩人曾鞏的《詠柳》：“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借對柳條倚風狂舞、柳絮漫天飄浮，以及柳樹遇秋經霜便枝枯葉落等景象的描寫，諷刺和指斥朝中裝腔拿勢、猖狂弄權的勢利小人。南策英先生仰慕古圣先賢的高風亮節，鄙視狂妄自大、趨炎附勢之流。他目光敏銳，勤于觀察自然景物的不同特點，善于借助具體物象表達自己的情感。《歲月留痕》詩集中就收錄了不少借物抒情、托物寄慨的作品。他的《馬齒莧》：“地角籬邊寂寞生，根深瘠壤不嫌貧。為人解毒當身事，勝似郎中割股心。”梅蘭竹菊等植物是古今詩人最喜歡描摹吟詠的對象。它們那傲雪挺立、幽真隱逸、虛心勁節、清雅脫俗的意象已“約定俗成”，深入人心。而馬齒莧這種一年生草本植物，因伏地鋪散，其貌不揚，故常不引人關注，更未得到墨客騷人的青睞。南策英先生獨具慧眼，從五彩繽紛的植物中，發現了外表不起眼，但值得吟詠的馬齒莧。馬齒莧默默無聞地生長在田頭地角、路旁籬邊，將根系深深扎入貧瘠的土壤中，從不計較環境的優劣。它不僅可以當蔬菜食用，還能清熱解毒、涼血止痢。其功效勝過醫生的診治。“割股心”出自清代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醫者有割股之心”句，意思是指醫家為了治好病人，勇于犧牲自己。這首詩雖然語言樸實，但詠物卻別開新面。作者并未著力描繪馬齒莧的外部形態，而是將筆墨重點放在敘寫它的生長環境和主要價值上，從而將馬齒莧甘于寂寞、不懼貧瘠、無私奉獻的品格凸顯出來，達到了“離形得似”的效果。這何嘗不是南策英先生自身行為的真實反映。他居住在位置比較偏僻、條件比較艱苦的農村老家，且身患多種疾病，但仍然安貧樂道，不辭辛勞，長期擔任汪崗鎮詩聯分會會長，經常組織所在地會員開展詩詞活動，傳播詩詞薪火，為繁榮當地詩詞事業而殫精竭慮，不遺余力。他的《牽牛花》，則是一首詠物與諷世交織、狀物與哲理交融的作品：“形如嗩吶向天吹，攀附高墻不用媒。炫耀風光知幾日，嚴冬未到葉先摧。”牽牛花是草本花卉，綻放時形如喇叭，張口向上。縱橫交錯的藤蔓，攀籬援樹、爬墻附壁，但花期短暫，生命脆弱，秋風蕭瑟，五顏六色的花朵逐漸萎縮凋謝，繞墻縈架的枝葉，逐漸干枯零落。這首詩抓住牽牛花的形態特征和生長習性，將其人格化，借以嘲諷大吹大擂、攀高結貴之輩，匠心獨妙，別具機杼。作者愛憎分明、疾惡如仇的秉性昭然可見，潔身自好、剛正不阿的品格躍然紙上。

“薄才鄉佬泥巴腿，酷愛吟哦喜放喉”，是南策英先生自我寫照的兩句詩。他雖是一位文化程度不高的“鄉佬泥巴腿”，但由于酷愛舊體詩詞，喜好諷誦與吟哦，加上勤學善思，一聞千悟。他的詩詞創作，已步入佳境。其作品，也是異彩紛呈。他不僅放喉吟唱農村的山水田園、自然景物，也執筆寫了不少思親念賢、詠史懷古之篇。收入《歲月留痕》中的這類作品，同樣值得我們認真品讀。最后，祝南策英先生寶刀不老，繼續保持旺盛的創作激情，寫出更多文質兼美、雅俗共賞的詩詞作品。

（作者系黃岡詩詞學會常務理事、浠水詩詞學會黨支部書記、原浠水詩詞學會會長）